我的嘴唇動了動,什麽都沒說,他沒問神哥為什麽沒來,像是早就知道,我們的秘密在他麵前無所遁形。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他剛剛那句話說得如此淡然,好像一早就料定我們會來,他一定知道些什麽,就像他這個人,曆經了歲月洗禮,連目光都和我們不一樣。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他直直地看著我們,“我知道你們一定會再來。”


    我感覺唿吸都遲滯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自己的執念有多重,從前肯為了尋找一塊玉前來,今天就能為了聽一個人而來。


    老黃一直沒開口,我看到他好幾次都忍不住想說什麽,但都憋了迴去,他不喜歡聽這些大道理,若是從前肯定會不耐地讓他說重點,現在卻是有求於人,自然要低頭。


    但我忍不住,我深吸口氣:“所以呢,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而來?”


    “為了一個人,如果他還在,你們不會來。”


    仁增喇嘛說著,又坐迴到那個陳舊的蒲團上,對著我們做了個手勢,讓我們也坐。


    我和老黃坐下了,卻是如坐針氈,我們本是抱著聽故事的心態來的,哪怕那是個悲傷的故事,但現在卻怕了,在離真相最近的時候,我怕聽到背後不為人知的殘忍。


    仁增喇嘛沒再多說,直接講述了一段故事。


    那是1942年的冬天,暴雪席卷了天地,經幡獵獵,隻有十七歲的仁增喇嘛正在佛堂誦經,風雪聲如此凜冽,把梵音都遮掩了,天地一片肅穆,注定不會有人出現。


    因為出現的,不是人。


    仁增喇嘛把時間記得很清楚,因為正是那一天,讓他知道了一些顛覆了認知的秘密,也是要用一生守護的秘密。


    暴風雪中,喇嘛廟的門被叩響了,仁增喇嘛停止誦經,他很奇怪,為什麽這樣的天氣會有人前來,叩門聲不急不慢,絕不是迷途的人該有的心態,他難得地生出了好奇心,親自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俊美得如同天神下界,那麽冷的天氣,他竟什麽都沒穿,隻有一頭及地的白色長發飛舞著,像雪一樣,仁增喇嘛甚至以為自己看到了雪妖。


    時隔多年,那一幕還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裏,那個男人的眼睛就像初生的嬰兒般明澈,仿佛能看透世間萬物,讓他這個自小修佛的人自慚形穢,他一時呆住了,卻見那個人被長發遮掩的額頭上,生著一隻閉合的豎瞳。


    他絕不是人。


    仁增喇嘛很快就平靜下來,佛教他勿嗔勿怪,勿驚勿喜,既然這個人來了,那就是該來。


    來這裏的人都有執念,他也不例外,可他的執念不是為了自己。


    仁增喇嘛什麽都沒問他,隻是給他找了衣服,遮住了他額頭上的豎瞳,這個人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和尋常人不一樣,沒有反對,任由他擺弄,就在那時候,他注意到他的脊梁上有一串血紅的字符,就像是世界上最邪惡的咒語,詭異而刺目,看著便令人生厭,和這個男人本身的氣質截然相反。


    這個字符很熟悉,他能認出來,這是屬於那塊來自地獄的玉的。


    他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要好奇,可這個人的到來是有目的的,他自顧自地走到了佛堂,直直地走到佛像邊,拿起了那塊在佛祖掌心放了很久很久的玉。


    這個不能碰,這是邪物,仁增喇嘛說。


    但他心裏想的並不一樣,他會對每一個對玉產生好奇的人說這句話,隻是因為他知道玉的故事,他擔心別人因它引邪祟上身,但這個人不一樣。


    那個男人像是沒聽到他的話,隻是把玉舉在眼前看著,他沒有放下,而是拿著玉迴了頭,說這是他的東西。


    仁增喇嘛很矛盾,他心裏在動搖,卻又覺得很可笑,這塊玉已經在這裏放很多很多年了,但這個男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幾歲,玉是從阿鼻地獄裏帶出來的,這個赤子一般的人怎會是從地獄而來。


    但他不敢確定,這個人真的和普通人不一樣。


    於是仁增喇嘛問他,你怎能證明這是你的。


    他說,這就是他的,這是他的一根肋骨,裏麵有他的一滴心頭血。


    仁增喇嘛呆住了,他眼睜睜地看著玉裏的綿縮成一點,被男人的指尖吸出了玉,鮮豔的血紅色停留在他的指尖上,仿佛有生命一般,他把手舉到他麵前,又把手指貼近玉,那滴血就又滲迴到玉裏,變成了會動的綿。


    他不是人。


    仁增喇嘛竟未感到害怕,或許是年少心性,對於未知便抱著善意的好奇,那個男人脫了衣服,給他看腰間的疤痕,他真的信了,那是他的東西。


    既然你是失主,那就把它拿走吧,仁增喇嘛說。


    男人搖頭,又把它放迴到佛祖掌心,在一邊坐下,整整一下午,一動都沒動。


    仁增喇嘛很為難,他不知道這個男人的到來意味著什麽,他終於忍不住問了關於他的事情,但他什麽都不記得了,他隻知道自己是在一個很大的青銅棺裏醒來,是從一座古墓裏走出來的。


    那你為何要來這裏,如果是為了拿迴玉,又為何不要,仁增喇嘛問道。


    他說他在等人,等來找玉的人,然後把那個人殺掉。


    仁增喇嘛嚇了一跳,他說得輕描淡寫,好像殺人隻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他問他為什麽,他迴答說不知道,他隻知道這是他的責任。


    仁增喇嘛不知如何是好,他問了他很多事情,這個男人什麽都記不起來,隻記得他要殺掉擁有玉的人,仁增喇嘛講了這塊玉的來源,他也絲毫不感興趣,好像他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殺掉那個人。


    他在喇嘛廟裏住下了,寒來暑往,春去秋來,一年又一年,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最偏僻的房間裏,翻閱著各種各樣的古籍,他很聰明,學什麽都很快,隻是孤僻得令人害怕。


    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停止了,當仁增喇嘛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他依然是最年輕的模樣,他不是人,是神。


    時間久了,喇嘛們也習慣了廟裏有一個神的存在,他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孤僻,終於肯多見幾個人,多說幾句話,他眼裏有了希望和神采,多了人該有的感情,他甚至養了一群狼。


    仁增喇嘛覺得這是好事,喇嘛廟裏有一個永生神的消息不知在什麽時候流傳出去,那些藏民從未見真正地過他,卻都對此深信不疑,這裏的人們純樸得令人吃驚。


    直到我的到來,改變了一切,他在某一天夜裏突然找到了仁增喇嘛,說他要等的人來了。


    仁增喇嘛想起他曾說過的話,覺得很可惜,他覺得他不該手染鮮血,但不知該如何勸他,這個人等了這麽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他什麽都不在乎,隻想著殺掉那個人,這樣沉重的執念,他認為自己無法勸阻。


    但他的話出乎仁增喇嘛的意料,他說他改主意了,他不想殺掉那個人了,他說世界變了太多,那個人是在尋找一個答案,他背負了一個可怕的東西,他想活下去。


    所以呢,你想怎麽做,仁增喇嘛問。


    他說那個人手裏有一塊同樣的玉,他想把它搶過來,隻要沒了玉,那個人也可以不用死。


    仁增喇嘛很高興,他覺得這樣挽救一條生命很好,但他沒想到那個人的執念同樣深重,寧願被狼咬死,也絕不放手。


    神沒有發怒,他第一次表露出明顯的疑惑,他知道那個人身上的負擔全都來自玉,但他不懂他為什麽不肯放棄,他覺得看到了另一個自己,所以想問一問他。


    於是我來了,他突然意識到我是無辜的,我像他一樣什麽都不知道,他發現自己這麽多年的堅持是錯的,他生出了探究根源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忘掉了很重要的東西。


    於是有了一場冒險,他想起了什麽,他惶恐,憤怒,不辭而別,他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等仁增喇嘛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半年後了。


    他總是纖塵不染,迴來時卻像變了一個人,他很狼狽,狼狽得讓仁增喇嘛吃驚,他離開的時候穿著的雪白藏袍整個被血浸透了,像一個從地獄中走來的修羅,血跡很陳舊,似乎還浸過水,變成了淺淺的黑褐色,凍成了冷冰冰的一坨,連他的頭發都沾染了很多幹涸的血跡。


    仁增喇嘛很擔心,但他說這些血不是他的,他迴到了出來的那個地方,殺死了很多很多人,他看著仁增喇嘛的眼睛,說那些人不該活著,他們早該死了。


    他的目光是那麽純淨,像有魔力一般,仁增喇嘛相信了他,他沒在喇嘛廟裏停留多久,就向仁增喇嘛辭別,說要去找那個拿走了玉的人,他要幫他,他說他是無辜的,從前的事不該牽扯那麽遠。


    自那以後,仁增喇嘛就再未見過他,直到我們又一次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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