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喇數聲巨響,支撐戲台的四根粗大柱子斷折傾倒,台上的帳幔瞬間被大力撕扯得七零八落。《劈山救母》剛唱到一半,尖叫和哭喊之聲便取代了鑼鼓喧囂,台上台下眾人猶如沒頭蒼蠅一般亂竄,爭著搶著逃命。於此同時,對麵做法事的僧眾也爆出一聲恐怖之極的嘶喊,說不清誰先帶的頭,四大皆空的和尚們頃刻做鳥獸散,頓時木魚袈裟滿地狼藉。牛油火把四下跳躍,鬼影重重,人人奔跑踐踏,誰也來不及更不敢去看從天而降的煞神在何處。

    搖搖欲墜的戲台上,一人錦衣華服,卓然而立,正是二公子南雁迴。隻見他雙眼赤紅。麵目鐵青,竟是誰都沒有見過的狠厲兇惡,月白衣袍上,滿是大片大片黑紅的血跡。腳下紛亂的場麵他視而不見,隻將手中提著的小小身體重重往台上一摜,暴喝道:“南孤鴻!給我出來!”那身體落地發出一聲悶響,滾了一滾便再不動了。

    “殺。殺人啦!”幾個跑得慢的一跤坐倒,一個立時昏暈了過去,另外的人絕望地抱住了腦袋,抖作一團,發出驚怖交集的嘶叫。

    南雁迴並沒有去理他們。他雙拳捏的格格作響,驀然間仰天長唿:“南孤鴻!你把小喬藏到哪裏去了?快些還給我……你給我聽好了!要是敢動她一根汗毛,我。我。我就是變成鬼也不放過你!”他大聲唿喝,聲嘶力竭,急火攻心之下似乎神智都有些模糊,隻眸中的殺意宛如火焰灼灼燃燒。而此時,南孤鴻和蘇婉容正在往南府的途中,又怎知這裏事端叢生?

    “……二公子!”

    一個矮胖的身影疾馳而來,看到這情景倒抽了一口冷氣。他身邊的壯年男子瞧見地上的人更是大吃一驚,失聲喊道:“邢總管!是。是跟著大公子的玄淩呀,他……他被二公子殺了!”總管邢殤忙使眼色製止他,深吸一口氣,向台上的人說道:“二公子,您有什麽事情慢慢來,著急生氣也沒什麽用。您要是還信得過老仆的話,就跟我從頭說說來龍去脈,天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您說是不是?”

    邢殤在南家管事多年,平素對南雁迴也著實不薄。南雁迴狂態稍斂,冷然道:“南孤鴻呢?小喬不見了!她一個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裏?定是被他擄走……南孤鴻躲到哪裏去了?不敢見我了嗎?你叫他出來,我要跟他當麵問個清楚!”

    原來是有關那個異族女子的事。二公子數年不在家中,甫一出現便和那個女孩形影不離,如膠似漆,大公子對這弟弟疼愛異常,卻偏偏容不下這小喬,並不是因她來自異邦,而是因這女子天生一種別樣媚態,特別是那雙眸子,誰若跟她視線相對,總不知不覺便心神恍惚,似乎神魂都要被攝走一般。大公子私下和眾管家商議過,這種女子,若進家門必會禍亂家族,斷斷不能容她。就因為這個,兩天來他們兄弟兩個不知暗地裏吵翻了多少迴。大公子心疼兄弟,不敢把事做絕,二公子顧及小喬的感受,也不肯張揚,不然,這南家還不早已底朝天了。就像這次中元之會,本是二公子衝口而出的氣話,哪裏能作準,大公子卻趕著盡心張羅,也是盼兄弟迴心轉意的意思。

    邢殤心裏明鏡一般,低低歎息一聲,開口說道:“二公子稍安勿躁。大公子一直在布置場子采辦東西,您也不是不清楚,他哪裏能分身去做別的?再說,擄掠傷害婦孺老弱,這豈是南家男兒所為?”這話隱隱含著責備的意思,責怪南雁迴為逼問南孤鴻下落。擄掠貼身書童,可這情勢之下又怎敢明說?微微頓了一頓,邢殤接著道:“至於喬姑娘,她對府裏不熟,說不準隻是在哪裏散步,說不準還沒出府門……”

    話音未落,南雁迴厲聲斥道:“住口!我和小喬約好了一起出來賞燈,她卻一直不見蹤影……她不會失約的!定然是你們把她藏了起來!你們都想蒙我!”

    這最後一句說不出的絕望悲憤,更有無形的殺氣瞬間四溢,邢殤渾身一震,身側的漢子立時挺身而出,喝道:“你想幹什麽?”

    “幹什麽?嗬!問得好!”南雁迴一步步走下,一步步逼近,雙目血紅,宛如魔神天降,“那要先問問,你們想幹什麽!——我和大哥雖一母所生,卻為何爹娘都偏袒於他?他拜名師學習,我被關進院子,他早早經營產業,我隻能旁觀!就連下人,也是愛戴他的多聽命我的少,焉知不是受了爹娘和你們的教唆?我小時離家,孤苦無依,又有誰可憐!那年我流浪到神農架,在森林裏迷了路,要不是。要不是遇到小喬,早就喂了狼,連骨頭都沒了……我隻剩小喬一個,你們又為什麽非要趕走她!什麽瞳色妖異。禍亂家門,全是一派胡言!明明是人自己心裏存著邪念,卻都誣在小喬身上——你們。要把我們逼到什麽境地才肯罷休!”

    這番話聲聲指控,字字句句盡是憤怒和不平。護衛在邢殤身邊的漢子一凜,毫不猶豫地亮出了兩把斧頭。他在南府已久,就是死也不允許南府的人受傷害,而此時在他眼裏看來,麵前這個狀若瘋魔的人再不是二公子,而是一個是非不分。不可理喻的外人,而和這種人動手,是不用留一點情麵的。

    望著利刃寒光,南雁迴微微眯了眼,眸中的殺意驀然暴漲。他冷冷一笑:“就憑你?”

    一語未了,沒有任何征兆的,他驟然出手!堅硬如鐵的拳頭挾著一股淩厲的勁風,隻擊對手肋下,沒有任何後招——這打法不留後路,居然不惜兩敗俱傷!

    漢子張大了嘴。他說什麽也想不到,世上居然有這麽快的拳頭,居然有這麽不合常理的敵人!——記憶中的二公子性情倔強但身體瘦弱,手無縛雞之力,而現在對麵的人,冷酷的眼神敏捷的身手,讓他想起森林裏的豹子……而這出手,隻這簡單的一拳,窮盡他的一生修為,也是擋不住的!

    要死了嗎?……總管,快逃!

    邢殤總管並沒有逃,那一拳也並沒有擊中目標。距漢子的肋下不足三寸的地方,憑空伸出一隻手掌,硬生生的將拳頭擋住了。南雁迴愕然抬頭,正迎上總管邢殤怒氣翻湧的麵龐。

    居然被擋住了……這石破天驚的一拳,居然再遞不出半分!南雁迴不甘心的大吼一聲,撤拳迴肘,然而沒等他下一招使出,左頰上已挨了一個耳光,他腦中一暈,領口已被一隻鐵鉗樣的手牢牢揪住。

    “打醒你這個糊塗小子,忘恩負義。黑白顛倒的家夥!”邢殤破口大罵,將南雁迴揪著領子一直按到最近的一株樹旁去,須發皆張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頭憤怒的獅子,“老子活了五十多年,沒見過你這種不要臉的主子!老爺夫人偏袒他?呸!偏袒他還把你供菩薩一般的供著?你小時候什麽德行自己不知道?叫你離開那院子,不出三天隻傷風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大公子上學迴來哪次不先把先生講的功課教你,哪次晚了半步瞞了半分?要沒有他你字能認到半個?!你天天生病,自己保命都難的很,那麽多的店鋪給你經營?做夢!你也不想想,你天天吃的人參靈芝叫上名叫不上名的藥材哪裏來的?天上掉的?哪些不是大公子用錢買的。用心血換來的!老爺夫人疼他沒錯,可最疼的還是你!你倒好,天天惹是生非,讓他們安生過半點沒有?他媽的混小子,他們臨死還盡惦記著你,死也不閉眼!”他罵的不解氣,順手掏出懷裏的一疊紙狠狠摔倒南雁迴的臉上,“你給我睜大眼睛看清楚,這新收上來的地契房契。我經手的所有的酒樓店麵,哪一張上不是寫著你南雁迴的名字!大公子累死累活這多年,圖什麽?就圖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這麽報答他?我呸!”

    南雁迴愣愣的,他已經麻木了,一句句的喝罵指責在他腦海中迴蕩,往日的點點滴滴瞬息湧上心頭。大哥教他背書。大哥陪他鬥蟋蟀。大哥給他帶好吃的東西……難道,自己錯了,真的錯了?這些年的怨恨,都是源於自己的狹隘和自私?他木然地伸手揭下一張紙,右下角紅紅的“南雁迴”三字印章灼痛了他的眼,也烙疼了他的心。“就算這一切是真的,那。那小喬呢?!”仿佛心有不甘的,南雁迴沉寂了一瞬,驀然間厲聲質問——他真正在意的,隻有這個女子了!就算是大哥百分之二百對他好,但是若對小喬有半分不利,他還要和他反目,毫不猶豫的反目!

    邢殤鬆了一口氣,正使眼色給使斧子的漢子要他快去搭救玄淩,聽了這話不由一怔。還沒來得及想好怎麽迴答,隻聽遠處樹後傳來嚶嚶的哭泣,女子的聲氣哽咽著叫:“雁迴!”

    “小。小喬!”南雁迴驚喜交集,一步奔過,將樹後的女子緊緊擁入懷中,聲音也發顫了,“小喬,你。你擔心死我了!”

    小喬哭著喃喃說了句什麽,想是蠻族的土語,南雁迴勃然變色,叫道:“你怎麽會這麽想呢?不行,不可以!我不許!”突然語調一轉,冷森森的殺意又噴湧而出,“是不是南孤鴻跟你說了什麽話?是不是?我。我……”

    小喬突然抱住他,將臉埋入他懷中,邊哭便訴,南雁迴神色漸漸平複,卻是滿麵淒愴,搖頭道:“不,不!我怎會甘心離開你!難道你還不明白,咱們兩個的命,已經連在一起了啊!你別再自己跑了,別再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沒事的,沒關係,這裏容不下你,我也不會再呆上片刻;這裏,隻當咱們沒有來過罷!”話音未落,小喬的哭聲更止不住了,一疊聲的叫:“雁迴,雁迴……”

    原來,她雖能聽得懂漢人言語,然而會說的,隻有“雁迴”兩字。

    邢殤自然不懂她的蠻語,但見南雁迴神情悲傷,兩個人相擁而泣,並沒有動手的意思。正不知作何計較,隻見南雁迴放開小喬,大踏步走來,聲音竟是從沒有過的平靜:“煩請你轉告我哥,今天是我錯怪他了,向他賠罪。自此之後,我跟小喬定居神農架,再也不迴中原,再也不踏入洛陽半步……請他忘了小笑吧。”說完,一揖到地,直起腰來轉身欲走,又迴頭補充道:“那個小書童有骨氣的很,他日定能成就大事。不過他髒腑裏受了點傷,用鉤藤根三兩,煎水服下,白酒做引,藥渣搗爛外敷最好。”然後轉身牽了小喬的手大步離去,再不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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