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霍郇翔醒來,一睜眼就見窗紙上一片雪白,亮光耀眼,心道:難不成我這麽貪睡,太陽居然升這麽高了?突覺窗縫中冷氣透入,不由瑟縮了一下,推門看時,隻見門外漫山遍野全是一片雪白,鉛色的空中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往下飄灑,原來是下雪了。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霍郇翔心底裏迸出一點興奮,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片,然後看它在自己眼前化成一點小小的水珠。於是想起在於家村時拓兒最喜歡下雪,一到冬天就天天盼望,而一到下雪的日子就必然會拉他一起堆一個大大的雪人立在院子裏。想起拓兒紅撲撲的臉蛋,凍得通紅的鼻尖和紅唇翕張唿出的白白的熱氣,霍郇翔的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猛然撓了他一下,促使他不顧寒冷一頭撞出門去,恨不得一步邁上山頂才好。

    伏陵山地勢險峻,溝壑幽深,如今被雪一披,更顯得銀裝素裹,玉樹冰花,說不盡的冷峻飄逸。霍郇翔卻沒有心思欣賞這些,腹中饑腸轆轆、身上衣服單薄,自覺兩腿越來越不聽使喚,便隻得住腳,想先找隻野物來填飽肚子再說。可惜他張望良久,也不見一隻野兔來送死,隻好對自己做個鬼臉,苦笑一聲,俯身捏起一團雪放入嘴裏。想起先前自己在車裏的時候曾見過一隻包袱,想來裏麵定是依晴給自己準備好的冬衣等物,誰知後來上山匆忙也忘了拿走。然而一個念頭轉過,霍郇翔不禁黯然:自己出門的時候原本也帶了母親的靈牌,在北平和於家父女失散之時,那包裹在拓兒手中,想來此時她定然供奉在彼。自己為人子,卻母親生時無法盡孝,母親死亦不能日日拜守靈位,天下不孝之人,莫過於己!如今早一刻上山,便是早一刻與拓兒父女還有自己的親生父親團聚,早一刻見到母親了。他心下又愧又痛,定定神鼓足力氣,又往山上攀登。

    將近正午,雪漸漸停了,然而越往上走積雪越厚,有的地方連路都看不清楚。霍郇翔不得已停下來,仍然是找不到吃的,依舊吞雪塊充饑。而越是這樣,心裏那一團火燒得越加灼熱,讓他幾乎不能自已。

    好在這一路行來,再沒有人劫殺,眼見山頂遙遙在望,霍郇翔一顆心才算落到肚子裏,也顧不得寒冷,使勁跺著冰冷的雙腳,倚了山石休息。正在這時,隻聽山頂有人叫道:“那下麵是誰?”聲音洪亮,雖山風凜冽距離又遠,仍是清晰的傳來。

    “秦飛?”霍郇翔辨出是他的聲音,大喜之下一跳而起,奮力揮著胳膊叫道,“是我!霍郇翔!”

    沒想到山頂那人倒再不言聲,不聲不響的站了一會,突然轉身,向遠處快步行去。霍郇翔原以為他定會來和自己相見,這情形卻大出意料之外,看秦飛的背影匆匆忙忙,倒是像躲著自己一般。

    不過一天不見,自己難不成就變了個怪物?霍郇翔自嘲的笑笑,又想到這一日間遇到的種種古怪,心裏不由的一沉,再不遲疑,翻身躍上山路,向山頂走去。

    伏陵山與燕山山脈本為一體,綿延千裏,霍郇翔此時置身之地,便是其主峰歪桃峰。站在峰頂舉頭四望,但見雪後初晴,鉛雲即將散去,陽光透過雲層的縫隙直射山巔,仿佛是誰的手指隨意揮灑,在沉悶的天空中不經意的劃開一道道無比瑰麗的痕跡。四周高山峻嶺大部分被白雪所蓋,雪薄的地方,露出點點的濃綠朱紅,則是鬆柏和山中的廟宇飛簷。歪桃峰高逾千丈,領袖諸山,立於峰頂,放眼天地,萬物俱在腳下,和住過的燕山小屋旁的景致,又不可同日而語。隻覺山風如刀,刺骨生疼,霍郇翔渾身如墜冰窟,然而此情此景,又怎不讓他胸懷大暢、豪氣頓生!

    沉醉於山間奇景也不過一刻,霍郇翔的目光,馬上被一道突出的山崖吸引住了。伏陵山樹木廣被,但這山崖旁卻孤零零的一株樹木也沒有,顯得很是突兀。再一迴想,這個地方,正是秦飛消失的方向。

    霍郇翔三步並作兩步走近,隻見這山崖向外斜斜伸出,崖邊最寬,往外的部分逐漸變窄,更像是一條天然生成的小路,四周也毫無可以借力的地方。白霧彌漫包裹著這道石梁,腳底是萬丈深淵,而石梁的盡頭,全隱在茫茫霧氣中,使得這條路看上去更像是一隻人的手臂,渾不知要把踏上的人,引到幽冥鬼府還是瑤宮仙境。

    而此時,霍郇翔就在這條石梁上緩慢行走著。他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腳下,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石梁上,刻意不去瞧底下的萬丈深穀,隻怕自己看上一眼,就會立時跌下去粉身碎骨。山風勁急,吹得衣服鼓舞如風帆,腳下的石梁又因剛下了雪的緣故異常滑溜,霍郇翔緊握雙拳,渾身都是汗水,而那汗水,又慢慢變成了冰。

    時間仿佛停滯了。這一條路,好似走了千萬年。

    那種滋味,很久很久之後他自夢中憶起,還是會立時驚醒,然後渾身冷汗。

    直到雙腳終於踏上了堅實的地麵,霍郇翔一下跌坐在崖旁大樹下,脫力到再也沒有力氣動上半分。

    不過還好,走過來了!沒有被山風刮下去,沒有被冰雪滑下去,沒有被饑寒交迫逼得退縮,他終於挺過來了,雖然自己也後怕的很——這簡直是賭命呢!

    就是拚了命,他也要走來瞧瞧……他感覺的到,這條石梁,對於他來說至關重要。

    但是,現在,還是先要找點吃的去……

    霍郇翔喘息了一陣,扶了樹想自己站起來,沒想到身子才起到一半,突然雙腿脫力,重重摔了下去,隻疼的他齜牙咧嘴,差點大叫出聲。

    身後有人“切”了一聲,一件厚厚的獸皮大衣覆上了霍郇翔的後背,然後,烤雞的濃鬱香氣撲鼻而來。

    一身錦衣的少年就這樣鬼魅似的出現在霍郇翔麵前,挑著眉,臉上的神情帶著兩分驚訝、三分不可置信,而其餘的五分,則是毫不掩飾的不屑。

    “秦、秦兄!”甘冒此大險,原因一半也在於秦飛,可是看到此刻眼前人的神色,霍郇翔一下不知怎麽開口了。

    秦飛“哼”了一聲,把手裏的雞丟給地上的少年,順便解下腰間的一個小小皮袋,蹲下身子鄭重拍到霍郇翔手裏,終於說了實話:“你膽子真大呀,能耐更不小,都這個樣子了還能過來……哎,那酒是我特意珍藏的,你喝一口就行,別給我都喝了!”

    霍郇翔含糊應了幾聲,再不客氣,狼吞虎咽起來。他原先還想跟秦飛說聲謝的,但肚子餓得狠了,看到美食當前還管那麽多,早給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秦飛也不在意,好整以暇的欣賞著霍郇翔吃雞的饕餮之像,圍著他走了兩圈,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把嘴巴附在他耳朵邊,慢悠悠的道:“你就不問問,這雞裏放了什麽東西?”

    “東西?什麽東西?”霍郇翔頭也不抬,下意識的問了一句。

    秦飛眸中突然現出惡作劇的神情,咳了一聲,笑道:“比如說,人肉饅頭裏的……”

    霍郇翔的動作驀然頓住,結結巴巴的道:“你、你、你是說……”緊接著一聲大叫,那剩下的小半隻雞便鴻飛冥冥,再無尋處。

    眼見秦飛頓足捶胸,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霍郇翔才知自己被他耍了,不由得咬牙切齒的掄起拳頭,轉念一想,卻嘿嘿一笑,伸手拔開了皮袋的塞子,立時一股凜冽的酒香彌漫四周。秦飛一怔,隻見霍郇翔不由分說舉袋往嘴裏猛倒。

    在順德府的時候,於老爺大概後悔當年自己和霍穆峰喝酒時酒後吐真言的事情,總說喝酒誤事,自己從不飲酒,也不許家裏人喝酒,霍郇翔長這麽大從沒喝過酒,而此次也不過是為了要好好報複秦飛一下。烈酒入口,霍郇翔一下隻覺口腔中立時仿佛有火燒灼,而無意間滑入腸胃,卻又是另一番感受,熱辣辣的很是舒服,身上的麻木和寒冷之感也盡數消失不見了,這才知道原來酒有這多好處,不禁大口吞咽起來。

    這酒功效頗大,若是驅寒活血,一口足矣,隻這小小一袋,便耗費了秦飛不少心思,平時秦飛自己都舍不得多喝一點。好酒如好茶,是用來細細品的,而不是這般驢飲一氣,何況這般珍貴之物?霍郇翔這喝法不僅不雅,而且及其浪費。

    “我的酒!”秦飛大怒,撲上去劈手奪過酒袋,隨手一晃,已是半袋懸空了。他一張俊臉一陣紅一陣白,那神情恨不能把霍郇翔咬上幾口才解氣。

    這麽想的時候,霍郇翔的意識正有些恍惚,眼前忽然閃現出媛媛的身影,想起她眼淚盈盈的樣子和咬在自己肩上那深深的齒印,不由得歎息了一聲。此時酒力發作,隻覺身上暖融融的,四肢百骸也無一不通暢舒服,倦意襲來,眼皮越發沉重,隨意一歪就要睡過去。

    然而一個念頭一下跳進腦海,恍如混沌中的霹靂:秦飛怎麽知道人肉饅頭?

    他去過那個地方還是一直在某個暗處潛伏?一踏進伏陵山他就借故離開,而自他離開之後詭異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難道都和他有關?

    在“青眼驢”的屍身旁媛媛說過,她看到樹叢裏有一個人……那個人,是伏陵山上專門懲罰罪人的人!

    霍郇翔一驚而醒,立時酒意全無。隻見秦飛蹲在麵前,抓著大衣的一角正往自己身上蓋,臉上痛心而又憤憤的神色倒不似作偽。

    看到霍郇翔驀然睜眼,眸中爆出的那一片冷芒卻讓秦飛結結實實的嚇了一跳,他怔了一怔,才沒好氣的說道:“幹什麽你?吃飽喝足倒地就睡,說出去我都嫌丟人!”

    霍郇翔勉強笑了笑,坐起身子,敷衍道:“你的酒真香。”

    秦飛重重“哼”了一聲,想再好好數落麵前的家夥一頓,但接觸到霍郇翔不自覺帶了猶疑與警惕的眼神,他心下一沉,神色間立時一片冰冷,突然直起身子退後三步,恭恭敬敬俯下身去,麵無表情的道:“少主謬讚,屬下愧不敢當。靈猊使者秦飛,恭迎少主迴歸補天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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