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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還有一刻鍾


    在我剛剛獲悉瓦格納的行蹤時,還一直對他的選擇感到困惑不解:這個天才的瘋子藥劑師矢誌要將這些危險的致死毒素傳遍整個大陸,卻為什麽要遠離人口稠密的鬧市,偏偏要來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冰川雪原之中呢?他到底要通過什麽途徑來將這些毒素散播出去呢?


    但沒過多久,我就明白了他的目的:


    晨曦河!


    是的,晨曦河,法爾維大陸上流域最廣闊的河流,近兩千哩的漫長水道流經無數的森林、草場、平原、盆地,穿越十餘個國家的領土,哺育了千百萬不同種族、不同血統的大陸居民,孕育了燦爛輝煌的法爾維文化。這條古老而美麗的河流,是法爾維大陸最重要的一條血脈,是整個大陸文明的生命之河、曆史之源。


    然而假如被我不幸猜中,瓦格納這個喪心病狂的瘋子竟能找到方法用他手中毀滅性的毒素徹底汙染晨曦河的源頭,將整條河川變成一江孕育無盡死亡的毒流,那麽這江承載著整個大陸文明和曆史的溫柔河水將在一夜之間變成一條無人能夠抵擋的孽龍,輕而易舉地摧垮整個大陸上的生態係統,將它沿途遇到的所有生靈無情地淹沒、吞噬,直至化作一堆枯骨,甚而求死不能。


    因此,當我從破碎的岩層中聽到一陣淙淙的水聲時,我的心立刻抽緊了。循著聲音望去,我看見不遠處的山壁上遠遠探出一塊巨大的岩石。


    與整座山峰中處處可見的暗灰色頁岩大不相同的是,這塊岩石通體呈紅褐色,下粗上尖,呈現出一種水滴的形狀,四周的邊緣上還帶有一些高溫灼燒過的痕跡。這絕不像是考克拉山脈中原本產出的岩石,倒更像是——我知道這聽起來實在是匪夷所思,但我在這一瞬間確實產生了這種荒誕念頭——一顆從天外飛來的巨石落入到考克拉山間,一頭紮進了這麵山壁,然後被深埋在其中。


    我怎麽會生出這種愚蠢的想法——立刻,我就對自己如此無稽的想法嗤之以鼻——這裏已經是整個大陸最高聳的山脈,怎麽可能還有如此巨大的岩石從比它更高的地方墜落?它從哪兒來?又是怎麽來的?莫非還能是天上的星辰隕落到了人間……這種想法簡直太可笑了,就連不懂事的小孩子都會嘲笑我的胡思亂想的。


    不管這塊形狀怪異的巨岩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在這塊岩石的傾角下,赫然露出一個隱蔽的洞穴——即便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想,這個洞穴看起來實在很像是岩石從高空落下砸穿山壁後留下的裂痕——我所聽到的流水聲正是從這個洞窟中隱約傳出來的。


    “我得進去看看……”我指著洞窟的入口對我的戰友們說道,“……可能我要完成的任務就在這裏。”


    我的戰友們遵從了我的意見——至高神護佑,他們做出了明智的決定,整個大陸上的億萬生靈都應該因此而永遠感激他們——當然,還有我。


    隻是站在洞穴的入口處,我就感到了一陣潮濕的暖意。洞口並沒有什麽積雪,而是鋪滿了大片的冰層。這片不知道究竟有多厚的冰麵寒冷而兼顧,似乎從世界誕生之日起就一直存在在這裏,從來都不曾消融。


    因為洞穴內四處都結滿了寒冰,陽光透過層層折射照進了洞穴深處,因此洞裏的視野雖然不是很好,但我們也勉強看得清四周的環境。


    洞穴內的牆壁上綴滿了長短粗細不等的冰棱,有的已經結成了堅硬的白色,與四周的岩石緊緊凝在了一起,如長矛般尖細鋒利,有的則似乎正在融化,還不時地往下滴落幾滴水珠。越往裏走,我們唿吸到的空氣就越濕潤,一些細小的冰棱不時從岩壁上墜落,那“嘩嘩”的碎響聲在洞穴中不停地來迴鼓蕩、越變越大,聽起來驚心動魄,仿佛整個洞窟隨時都會垮塌。


    我心驚膽戰地走著,生怕一不小心腳下稍微沉重了一點,就會引發一場災難性的山崩。但我的朋友們似乎並沒有這種擔憂,他們一路觀賞著洞窟中奇異的景色,還不時發出響亮的讚歎聲:


    “這裏的景色真漂亮啊!”弦歌雅意驚異地左右環顧著四周,一雙眼珠瞪得都快要超出眼鏡邊框了。


    “這裏的景色是不錯……”長三角沒好氣地說,“……但是山坡上的風光也是很漂亮的。”


    “你懂什麽?”妃茵也插嘴調侃道,“雪堆下麵的風景更優美,有人著迷得都舍不得把腦袋抬起來了……”


    患有嚴重恐高症的精靈神射手是被我和長三角一人拖著一隻腳硬拖上考克拉山口的,謝天謝地,考克拉山口內是更加崎嶇的山地地帶,滿地巨大而嶙峋的岩石和冰柱阻擋了我們的——主要是弦歌雅意的——視線,讓他不會因為高度差而受到驚嚇,這才讓這個一路上除了驚恐地尖叫和趴在地上打擺子的沒用家夥重新學會直立行走。


    也難怪這眼前的景色會讓他如此興奮:他一閉眼的時候還正身處寒帶苔原帶,等到一睜眼看見的已經是喀斯特地貌了,這強烈的景色差別對於誰來說都是非常新奇的。而對於我們這些目睹了整個旅途行程的人來說,衝擊力就沒有那麽大了。


    大概是想起來弦歌雅意一路上的糗樣,雁陣忍不住“噗嗤”一聲嬌笑起來。被嘲笑的精靈神射手困窘地摸了摸他的尖耳朵,滿麵羞憤地低頭訥訥地說:


    “怎麽說我也是個病人嘛……”


    “噓……”他們正說得熱鬧,我猛地壓低嗓門製止了喧鬧,伸手指向洞窟前方。


    洞穴深處陰暗的牆壁上,猛然間被斑駁的光痕布滿,紅藍兩色的光波不規則地吞吐繚繞,隨著冰層的散射不住閃爍,將整個洞窟照得光怪陸離,散發出一種陰森詭譎的氣息來。隨著光痕的吞吐,一個空洞僵硬的聲音低沉地響起,吐出無數混沌繁複的音節,在洞穴牆壁上迴蕩著。它們所代表的含義我一個字兒也不理解,但每一個音節卻又都本能地讓我感到厭惡和邪惡,仿佛一隻無形而冰冷的爪子撓在我的心上,讓我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不祥的烏雲籠罩在我的心頭,我感覺自己的左胸一陣抽搐,輕輕取出盾牌與利劍,加快步伐向前趕去。妃茵他們也發現了情況的異常,停止喧鬧跟上了我的腳步。


    剛剛轉過了一道彎,一個高大的背影就映入我的眼簾。他的軀幹被一件巨大的鬥篷包裹著,就連腦袋都深藏在兜帽中,全身上下隻有兩隻手掌伸出了衣服外麵。他的雙手呈現出僵硬的青灰色,看不出一絲血氣的痕跡,有的地方已經腐蝕破碎,不時還流淌出少許暗黃色的膿漿。


    他兩臂平伸,雙手大張,脖子仰向上方,猶如一隻展翅的巨大蝙蝠。在他的身前,一個五角形的魔法陣正憑空懸浮在那裏,交替散發著慘紅色和靛藍色的光芒。魔法陣的正中間,鑲嵌著一瓶青灰色的藥劑——誰能想象得到,就在這支用最廉價的水晶殘片製成的無論是造型光澤度還是透明度都十分低等的隻需要五枚銀幣就能買上一整打的還被一枚已經發了黴的橡皮木塞封口的破舊瓶子裏,盛放的也許是眾神創世以來這個世界上曾經出現過的最危險最可怕的東西?


    一個心理極度扭曲的瘋子天才科學家,一瓶你劇毒到無法想象的烈性毒素,如果這一切還不足以摧垮你堅韌的神經、讓你陷入絕望的恐慌中的話,那麽嗨,試試這個:這裏還有一條河。


    是的,一條河!


    或許你的目光會告訴你,這絕不是一條河,最多隻是一條清淺的溪流。它從山壁西側緩緩淌出,順著傾斜的山勢向東側流去。這靜謐的流淌不知已經持續了多少萬年,細弱的流水億萬次地打磨著地麵,終於在堅硬的岩石上衝刷出一條短小的水渠——事實上,說它是一條水渠已經太過抬舉了,它最深的地方不過剛剛沒過小腿,而最淺的地方甚至連腳麵都打不濕。這條最多不過十步長的水跡,不過是一條地下暗流偶爾冒出地表的一小段而已。


    然而,這確實是一條河——不但是河,而且是整個大陸最長最大的一條河。倘若我沒有猜錯的話,這裏或許就是晨曦河最早露出地表的部分,兩千哩的山河壯麗、五千年的燦爛輝煌、億萬生靈的血脈根源,都是從這短短的一道溪流邁出的第一步。


    現在……世界的消亡……也將……從此處起步嗎?


    “瓦格納……”我死死地盯住那個扭曲變形的麵孔,低聲嘶吼著。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絕望,我感到全身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一根銳利的冰棱,直紮進我的心肺。我的血液似乎都已經停止流淌了,周遭一切的顏色和事物統統都失去了影像,隻有那個醜陋的背影如此清晰地映在我的瞳孔中。


    我來晚了嗎?我的心重得就像一坨冰——他傳播毒素的儀式已經完成了嗎?一切都將無法挽迴了嗎?這傾注了創世神無限仁慈和關愛的世界,難道就將如此輕易地毀於一個瘋子的雙手嗎?


    這都是我的錯!


    我無法不陷入深深的自責之中:在這一路上,我耽擱了太多的時間,讓他一次又一次地逃脫了我的追擊。有許多次,我甚至已經看見了他的背影,可終究還是讓他逃脫了。在橋頭、在渡口、甚至是在攀登雪山的途中,我都失去了太多的機會。我原本早就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如果我再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事情就是這樣,當你去做的時候,你總是認為自己已經足夠努力了;可每到最後關頭你又總會發現,自己原來從來努力的都不夠。世上許多無法挽迴的悔恨,往往都源自於此。而從今以後,我不知自己時候還有更多的機會去悔恨……


    吟哦聲漸漸低沉,他取下兜帽,緩緩轉過身來。


    “啊……”妃茵不由得輕叫了一聲,下意識地往我身後緊靠了兩步。


    幾個月前那個清臒消瘦的藥劑師已經完全失去了形狀:他的頭發已經掉光了——事實上他的頭皮也快掉光了,露出大片白色的顱骨;他的眼眶更加深凹——不是因為消瘦,而是因為眼眶四周的血肉已經完全潰爛;眼珠突兀地鑲嵌在眼眶中,目光中沒有絲毫的生氣,顏色已經變黑了的血脈凸顯在瞳孔四周,大概已經凝結成了膿塊,暗黃色膿水從眼眶中湧出,順著麵頰流淌,一直滑落到他的兩腮;他的左腮已經被大麵積地腐蝕,口中上下都露出黑紫色的牙床,右腮還保持著一定的完整,不過麵頰的皮膚下隱約浮現出蛆蟲蠕動的痕跡……


    “女人就是女人,連這都害怕……”看到我們的會長大人難得表現出恐慌的跡象,長三角沒有放過這次反唇相譏的機會。


    “誰……誰害怕了……我隻是覺得惡心而已……”妃茵惱羞成怒地迴答道,不過她虛弱的口吻聽起來一點兒說服力都沒有。


    “別嘴硬了,害怕就是害怕……”弦歌雅意也譏笑道,“……就這點兒膽量,剛才居然還好意思嘲笑我恐高……”


    “我是雁陣,妃茵在你後邊兒呢……”雁陣麵不改色地看著瓦格納的麵孔,不屑地揭穿了弦歌雅意的老底兒:


    “……你要是真不害怕,就把眼鏡帶上……”


    我無法加入同伴們的調笑,我隻是滿心絕望地羨慕著他們,羨慕他們對世界末日的無所知覺:他們隻知道我們要完成一個艱難的任務,卻大概還不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也就不會感到絕望。其實很多時候無知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當你知道更多的真相時,往往就要負起更多的責任和負擔,也將更早地被絕望擊垮。


    “你……”已經不知應該算是變異還是變態了的瘋子藥劑師緩緩地開了口。他的聲音空洞而呆板,已經失去了原本身為一個人時應該有的彈性,就像是一顆石子兒投入深穀中後迴音的餘鳴。不過即便如此,也無法掩蓋它語氣中的激昂和狂喜,雖然他的眼球已經徹底壞死,但一抹濃鬱的紅光從他眼眶中的傷痕處劃過,彰示著這個狂熱者此刻的心情。


    “……你終於還是來了……”他說,“……這改變世界的偉大一刻,我也非常希望能有人與我分享。雖然你暫時還不理解這一切的偉大意義,但曆史給了你這份無可比擬的榮幸。我從自私的神明們的手中偷取到了終極進化的秘密,就在今天,我將與整個世界分享‘永恆’。現在,你或許還不明白這一切的巨大意義,但終有一天,人們會感激我,感激我不求迴報的慷慨賜予,感激我寬廣的胸懷和博大的智慧,感激我帶領他們走入了被神禁絕的土地。而那時,你,也將是他們的一員……”


    “……還有一刻鍾……”瓦格納興奮地向我們炫耀著,腐朽的麵孔因為狂熱變得更為猙獰,“……魔法陣就將完成自我修複,這瓶神聖藥水中的億萬改造菌將不再畏懼嚴寒。它們將傾入這條河道,給沿途他們遇到的第一條魚完成神聖的洗禮;一天後,聖水將對所有的魚群完成終極改造;三天後,第一隻水禽將會把一條可愛的魚兒吞下;五天後,一個勤勞的女孩兒將到河邊打上一桶水迴家飲用;八天後,一群農夫將用河水澆灌莊家;十天後,河水將導入一座城市的排水係統;十一天後,一隻貓捉住了一隻被河水改造過的老鼠;十五天後,全城的狗將會發狂;十七天後,河水將流出溫斯頓王國,流入德蘭麥亞境內……你知道嗎,整個晨曦河從發源到匯入彗星海需要幾天?六十三天!隻需要六十三天!六十三天後,愚蠢而低劣的生命跡象將被徹底從法爾維大陸抹除,每個靈魂都將得到平等公正的徹底升華,屬於終極生命的完美世界將會到來,沒有種族矛盾、沒有血脈分歧、沒有利益紛爭、也就沒有了戰爭殺戮,一切都將平等和諧、一切都將永生永存,每一個生命都將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去學習、去進化、去創造。我們不需要神明!永恆在手,我們就是神明!你看見了嗎?一刻鍾之後,那無限美好的世界到來了,你看見了嗎,還有一刻鍾,我們就將和一切的醜陋、卑鄙、低賤告別,和一切的恐慌、畏懼、死亡告別,和一切的愚蠢、駑鈍、粗鄙告別……”


    “……從人到神,從殘缺到完美,從低劣到神聖,從人間到天堂……”這個將他所有偉大的智慧和情懷強行塞給全世界的瘋子已經被自己描述出來的完美未來所感動了,他張開雙臂,深情懇切地看著我們,猶如一個父親慈愛地看著他的子女,“……隻需要等待一刻鍾……”


    一道異彩閃過,我的冒險日記中的任務欄忽然發生了改變:


    “十五分鍾內消滅腐朽狂熱者瓦格納,阻止毒素傳播,拯救世界!”


    一道狂喜的暖流灌注到我的體內,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因為接受了一個任務而感到幸福。至高神在上,仁慈的神明不忍心拋棄他虔誠的孩子們,因此賜予了我一個彌補錯誤的機會。我發誓自己這一次絕不會將它錯失。


    耳邊傳來長三角不耐煩的叫嚷聲:


    “終於聽他囉嗦完了,砍死他丫兒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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