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句話,自然是譏諷袁守印、張南容二人被敖莽壓過,遇事不能做主,隻好裝聾作啞,便如寺廟中被高高供起的泥塑木雕一般,徒有虛名、卻無實權。


    聞言,張南容朝敖莽看了一眼,目光中看不出什麽怨懟之意,反倒是苦笑了一聲:“這兩句話我又何嚐不知。隻是有幸身在中樞、輔佐天子,總要相忍為國才是。”


    袁守印嗬嗬一笑:“這就對了。咱們三個站得太高,爬到半山腰的人遠遠觀望,看又看不清楚、聽也聽不真切,一旦頭上有什麽風吹草動,就難免以己度人、胡亂揣測。殊不知,但凡能爬到山頂這個位置的,又有哪一個是真正的草包庸人呢?誰要是不拿泥雕木塑當神靈看,那才是真的愚不可及。”


    “這封奏折,咱們誰也壓不住,我雖不是首輔,好歹也是協辦大學士,出了事,自然也隻能我來擔。”


    袁守印邊說邊緩步朝殿外走去:“於獲麟到長安縣時日不長,京師的街麵上卻已經有人在傳揚強項令的名聲。我袁鐵肩老了,且以此殘軀,護持這個強項令一程吧。”


    “鐵肩公留步!”


    敖莽伸手攔在袁守印麵前,笑道:“鐵肩公這是做什麽?我本以為老大人雖然老邁,卻還不至於糊塗,如何竟說出這等喪氣話?”


    “敖莽!


    張南容怒氣上湧,忍不住上前一步,頭一迴主動與敖莽針鋒相對。


    敖莽恍若未見,徑直拽起袁守印的衣袖,將那封奏折扯了出來:“莽初入仕途,就曾聽人說過,甘露一朝,文有袁鐵肩、武有曹虎頭。如今那位老當益壯的虎頭軍機正得勢,若是此去天子震怒,連累鐵肩公就此歸老田園,豈不可惜至極?”


    聞言,袁守印尚未答話,靜氣先生張南容已先一步氣哼哼地道:“敖大人當真霸道,說來說去,分明就是不許我二人插手罷了!你想獨得這個大人情,其實也容易,隻要能當場拿出個切實可行的章程來便可。若是拿不出,就別怪我張南容橫插一手。”


    敖莽哈哈一笑,忽然顧左右而言他:“敢問禦史中丞大人,蘭陵殿下已經由郡王一躍而為親王,然而王府長史的人選至今都懸而未決,這像什麽話?那征討妖蠻是何等大事,竟由著殿下一言而決,樞密院咱不管,可殿下事前可曾知會內閣和軍部?”


    張南容不清楚敖莽為何突然提起此事,心中疑惑大起,卻仍是下意識地點頭道:“此事我早就憂心,再拖延下去,確非朝廷之福。”


    敖莽聽了,不由得笑問道:“靜氣先生既有此心,為何不在大朝會上當場提出來,反而自始至終都如木雕一般冷眼旁觀?”


    張南容瞪了敖莽一眼,理直氣壯道:“你當我是於獲麟這等不通權變的愣頭青?天子偶有失察,做臣子的理當進諫,可這進諫也要挑個好時機不是?蘭陵殿下晉封親王,那是天大的喜事,我得多不識趣,才會在那時候站出來煞風景?”


    他說罷,忽然若有所悟,饒有深意地看了敖莽一眼。


    敖莽禁不住撫掌大笑:“這就是了,哪兒有昨日才下旨籌備西征,今日就給陛下潑冷水的道理?於獲麟的折子不妨先壓上幾天,待我尋個良機,拿此當做笑話講給陛下聽,沒準陛下就一笑置之,將於獲麟和我們三個倒黴蛋兒一並當個屁給放了也未可知。”


    “在此之前,若是陛下聽到風聲,下旨責問,二位老大人隻管將阻塞言路、欺君罔上的罪名推到敖莽身上便是!”


    聽見這話,張南容立時住口不言,袁守印則幹脆又坐迴了自己的大圈椅。


    就聽這位垂垂老矣的鐵肩公幽幽地道:“我這人呐,越是離死不遠,就越愛憶及往事,常常悔恨當年一念之差,做下了許多錯事,如今縱想彌補一二,卻已然遲了。”


    “正所謂一失足成千古笑,再迴頭是百年人。敖執政,當真不怕在那青史之上,留下個弄臣、佞臣、權臣的壞名聲?”


    敖莽聽了,極為幹脆地擺擺手,頗是不以為然:“我家中的書齋留名不取,為的就是待將來人死神滅,盡由著後人蓋棺定論。至於能留下個什麽樣的名聲,我人都死了,與我何幹?”


    他說罷,斜眼睨向張南容,絲毫不留口德地道:“我可不是靜氣先生,又想著逢迎天子,又想著讓那些個所謂的清流滿意,整日裏跟個小媳婦似的受那夾板氣。張大人也不想想,長安令既是我舉薦,縱然他不待見我,我也是實打實的舉主,還能讓你給扒拉到禦史台的碗裏不成?”


    張南容眯起眼睛,沉聲道:“敖大人,此事我讓也讓了,你還要咄咄逼人?什麽叫禦史台的碗?禦史言官、清流物議乃是公器,張南容絕不敢私心自用!於獲麟此時上表,雖說不合時宜,但終究是個直言敢諫的諍臣,我要保下他,全然出自公心,絕無施恩圖報、培植黨羽之意!至於敖大人口中所謂的夾板氣雲雲,如今上有仁德天子,下有眾正盈朝,就更是無從談起!”


    敖莽聽了便笑:“靜氣先生息怒!老大人的操守,敖莽向來是佩服的。隻是那於獲麟曾被謫仙帖刺殺過,僥幸逃過一難,這事雖隱秘,我卻不相信靜氣先生不知道!日後一旦傳揚出去,於獲麟在士林清流之中必定身價倍增,今日又上了這麽一道捅破天的奏疏,名臣氣象已現!難保他日後不會成為能與鐵肩公、靜氣先生媲美比肩的人物……嘿嘿,愛才之心,人皆有之嘛!”


    袁守印聽了半晌,終於忍不住歎息道:“敖大人,明明是一出長安令冒死進諫、三執政為國留才的佳話,怎麽從你的嘴裏說出來,就不是個味兒了呢?誰人沒有私心,可隻要這私心於家於國有益,就堪比公心,任誰也無可指摘。”


    敖莽立刻正色道:“鐵肩公所言,正是老成謀國的金玉良言,莽受教了!”


    他躬身一禮,起身道:“奈何今時不同往日!陛下著急了啊,如今心思都用在樞密院那邊兒,怕是沒這個閑工夫跟咱們內閣打擂台。一個小小的長安令說了些什麽話,若是無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其實無足輕重。可若是咱們在這時候爭著搶著力保於獲麟,朝堂百官會怎麽想,地方州郡的封疆大吏們會怎麽想,如果因此耽誤了西征,當真以為陛下不會殺人嗎?”


    “推波助瀾?”


    張南容的眼中多了一絲警惕,嘴上仍是不肯示弱,哼了一聲道:“敖大人一開始假意迴避,擺出一副打定主意要置身事外的模樣,就是想看看於獲麟背後有沒有站著人,譬如說我張南容,甚至還有鐵肩公?”


    敖莽毫不避諱地點點頭:“正是。”


    見狀,袁守印禁不住出言問道:“那為何敖執政忽然又改了主意,頭一個表態要力保於獲麟?”


    敖莽笑容坦蕩,難得一本正經地答道:“與鐵肩公方才所言差不多,隻因敖某突然想到,如果在下一直心心念念要戰而勝之、取而代之的兩位老大人,竟是如此不堪的蠢物,那仍舊未能成功登頂的敖某,又該是何等庸碌無能之輩?”


    “鐵肩公、靜氣先生,敖某果真如此庸碌無能嗎?”


    張南容默然無語。


    袁守印看向敖莽的目光之中忽而有些釋然,甚至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賞豔羨之意。


    下一刻,當著殿中所有大小官員的麵,這位已入暮年的鐵肩公驀然歎息道:“老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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