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正午,天光晴好。


    不久前那引動無窮異象,令天地眾生噤若寒蟬、多少英雄豪傑都黯然失色的天人一劍,此時再不見半點痕跡,恍如一夢。


    龍相堂外的小院落中,有兩人相對而立,王府老管家則站在門前台階上,背後正對著那尊猙獰兇惡的菩薩相。


    兩人之中,一個是身著銀灰色金紋青蟒袍的年輕宦官,容貌嫵媚陰柔,雙眼卻是淡漠無神、平靜如死水。


    他將雙手插在袖中,略顯單薄纖細的身軀挺拔如青鬆,雍容沉靜之中帶著一絲倨傲,正是大內禦馬監總管太監——楊焰嬋。


    另一個,五官野蠻粗獷、膚黑如炭,身上一襲淡青色的錦袍被撐得鼓鼓囊囊,瞧上去便如一頭直立的人熊,正是被二爺取了一個“赫連三刀”諢號的赫連明河。


    這兩人站在一起,反差極大,直讓人忍俊不禁。


    二人也不知來了多久,原本是沉默不語,忽而皆是心有所感,先是對視了一眼,隨即齊齊扭頭朝龍相堂的方向望去。


    片刻之後,這兩人又齊齊轉迴頭來,神情各異。


    赫連明河砸吧砸吧嘴,聲音依舊是尖利刺耳,揶揄道:“不愧是曾經的大宗師,二百年前的死灰都幾乎複燃。”


    楊焰嬋則搖了搖頭,頗為遺憾地道:“大道亙古長存,人心卻脆弱易變,修行本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輩修妖魔道的就更是如此。隻可惜,他醒悟得太遲了……”


    赫連明河聞言,臉上橫肉抖動,露出一個絕稱不得良善的笑容,很是不屑地道:“好好的一匹餓狼,一朝縮卵成了牧羊人,雖不再時刻飽嚐饑餓之苦,卻也失去了最為要緊的野性。這個放羊的雖然出身草莽,曾經卻也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大宗師,這樣簡單的道理又豈能不知?隻可惜,道理擺在那裏,有幾個是真的懂了、悟了?又有幾個能奉行不悖、從無懈怠遲疑?”


    楊焰嬋訝異地看了赫連明河一眼,卻是沒想到這位容貌醜陋得能嚇死人,尤其長了一口獸齒般鋒銳尖牙的羆蠻少主,竟有如此細膩的心思。


    就聽赫連明河話鋒一轉,繼續道:“話又說迴來,這豈不正合了你的意?若是讓羊泉子吞了劉屠狗,你未必有做黃雀的本事吧?眼下吃個現成的豈不美哉!嘖嘖……”


    他微微停頓,忽地好奇問道:“楊總管見過禿鷲嗎?”


    楊焰嬋麵色立時一變,陰冷地斜了赫連明河一眼,轉身向龍相堂走去。


    見狀,赫連明河咧了咧嘴,嘿嘿一笑,不慌不忙地邁步跟上。


    他邊走邊道:“我說楊總管,本少主還道你是閹人裏難得有靈機誌氣的,不想也沾染了那些個窮酸的迂腐之氣?練個把魔功、吃個把活人死人,很見不得人嗎?還是你看不起禿鷲?”


    楊焰嬋的腳步陡然放緩,並不迴頭,隻是冷笑道:“赫連少主說笑了,上一個被我拿來練功的人說我是陰溝裏的老鼠,我深以為然,又豈敢瞧不起禿鷲?”


    原本擋住龍相堂門戶的老管家側身讓開道路,引著兩人步入堂中。


    堂中雖已有四個人,卻安靜得過分,落針可聞。


    隻見汝南王姬天養和公西小白站在各自的席位前,均是緊緊盯著場中兩人。


    劉屠狗與羊泉子則以一個極詭異的姿勢抱在一起,都是閉著眼,如塑像一般紋絲不動。


    姬天養神色略顯陰沉,看了一眼進入堂中的三人,微微搖頭,三人便也站定,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又過了片刻,見場中還是毫無動靜,赫連明河就有些不耐煩,他與汝南王是各取所需,並無上下尊卑之別,當下便開口道:“我說病秧子,差不多就行了,不就是吃了頓好的麽,迴頭一個人再偷著樂罷。這麽多人在此,可不是要等你消化完看你屙屎的!沒瞧見宮裏來的這位還餓著嗎?”


    這話說的著實太糙,一時間人人側目。


    尤其是楊焰嬋,原本平靜無波的雙眼中已現了一絲怒色。


    他趨步上前,向汝南王行了一禮,輕聲道:“殿下,奴婢今日不請自來,隻因這羊泉子與一件宮中舊案有關,身上更練有一門幹係極大的魔功,這才不得不厚顏登門,向殿下討要此人的屍身。”


    汝南王的目光在楊焰嬋的蟒袍上流連,眉頭皺起複又舒展,擺擺手,笑道:“前些日子就聽說楊總管受上命執掌禦馬監,不想竟得父皇如此看重,還被禦賜了蟒袍?管家,為何孤王竟不知曉此事?王府可曾送上賀禮?”


    最後兩句問話,卻是對老管家說的。


    侍立一旁的老管家連忙躬身,告罪道:“老奴亦是不知,且未經王爺允準,亦不敢擅自與大內宮人私相授受,失職之罪,願領家法!”


    楊焰嬋聽了,當即輕笑道:“殿下可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刑餘之人、陛下家奴而已,怎敢勞動殿下以堂堂親王之尊垂念下顧?這身蟒袍,是陛下才賞的,給宮中奴婢們的尊榮而已,並未行文明詔天下,老管家無從得知,又何罪之有?真要說起來,總歸是奴婢久不來府上請安的緣故,還須請殿下恕罪才是!”


    姬天養哈哈一笑:“楊總管言重了。”


    他向場中一指:“不想此人狂悖不肖至此,竟還驚動了楊總管,這卻是本王失察了,楊總管且自便,孤王概不幹涉。”


    楊焰嬋聞言又行了一禮:“多謝殿下體恤!”


    冷不丁卻聽赫連明河傳音道:“嘖嘖,再磨磨蹭蹭的,當心屎都吃不著熱乎的。”


    楊焰嬋眉毛一跳,毫不客氣地傳音迴去:“或早或晚,少主也難免要從禿鷲口中走上一遭,又何必急於一時?”


    他眸子中忽地多了幾分赤意,猛地一揮袍袖,展開的袖口上,金紋青蟒鮮豔亮麗、栩栩如生。


    楊焰嬋順勢一爪探出,但見指甲殷紅如血,裹挾著一股陰風,徑直抓向羊泉子。


    “且慢!”


    公西小白後發先至,攔在楊焰嬋身前,猛地一拳擊出。


    這一拳直來直去、平凡無奇,然而力道極為雄渾,甫一出手,便仿佛北方原野上冬日之風,兇猛霸道、無可阻擋,將楊焰嬋爪間的那股子陰冷之氣盡數衝散。


    楊焰嬋將蟒袖向迴一甩,擋住肆虐的拳風,血色的指甲再次隱沒於袖中。


    公西小白也不為已甚,一拳建功就再無後招,反而主動後退一步,笑道:“一來宗師死鬥尚未結束,還請楊總管稍候,再者,羊泉子似無後人親眷,他的屍身,當由劉都統處置,楊總管不告而取,總歸是不妥。”


    楊焰嬋低頭整理好蟒袖,才要說話,忽有所覺,抬眼望去,恰見劉屠狗正將扛在肩上的羊泉子兩臂輕輕放下。


    隻聽劉二爺笑道:“是哪個要動二爺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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