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屠狗蹲在一塊青石上,望著眼前潺潺流淌的溪水默然不語。


    清亮亮的溪水倒映著他冷冽的臉龐,也倒映著星星點點的火把光芒,山澗最下方的山石古木仍隱在陰影裏,遠離了高處那些跳動的火焰,也未曾被熹微的晨光觸及。


    蕭玄旗站在山澗頂端,腳邊伏著一隻形容狼狽的山魈。


    它靜靜地望著山澗底下那個沉默凝滯的身影,眼神中餘悸未消。


    蕭玄旗環視四周,漫山遍野都是正舉著火把搜山的黑鴉,個個都是身姿矯健,尤以那些提著狹長繡春刀的悍卒氣勢最為陰沉肅殺,透著讓人側目的煞氣。


    蕭玄旗微微搖頭,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拎起腳邊山魈的脖頸,縱身一躍而下。


    “劉兄弟,我這看門獸雖然頑劣,但還有些靈性,若那個收走你坐騎的高人真像它比劃的那樣是飛來的,隻怕……”


    劉屠狗靜默半晌,忽地張嘴吐出一口濁氣,咧嘴笑道:“隻怕什麽?”


    溪水泛起道道漣漪,模糊了他的麵容。


    蕭玄旗苦笑道:“出入青冥,非神通不能為。”


    劉屠狗站起身來,手掌攤開,掌心一縷極細微的黑氣隨之逸散無蹤。他獨自在這澗底感應吸納半晌,也隻有這麽點兒於事無補的收獲。


    自阿嵬吞下無心紙那一刻起,他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及至白馬在陰山萬人窟虎口奪食搶走三成地脈龍氣,就更加債多了不愁,注定了後患無窮。


    隻是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誌在無心紙的慕容氏未曾出手,被壞了謀劃的陰山玄宗未曾出手,大軍機曹憲之和欽差唐符節統統未曾出手,劉屠狗受征召後才有些恍然,以為是鎮獄侯親自插手才擋住了各方的覬覦,如今看來卻是未必。


    這位不知來路的神通大宗師又是打哪兒冒出來的,竟是招唿都不打一個就無所顧忌地收走了白馬!


    周天之大,這可如何去尋?


    蕭玄旗對阿嵬所知不多,當下安慰道:“劉兄弟莫要憂心喪氣,你那白馬雖神駿,但終究是未成氣候的凡物,日後追隨鎮獄侯,不愁沒有好坐騎供你驅使。”


    聽到鎮獄侯三字,劉屠狗猛地一拍大腿,狠狠點頭道:“蕭老哥提醒的是,小弟這就開拔進京找侯爺問一問,沒準兒能知道是哪位神通大能這麽不講究。”


    蕭玄旗頓時哭笑不得,心道知道了又如何,你一個小小靈感宗師還能上門去討要不成?


    雖是腹誹,蕭玄旗見劉屠狗已然收起了平靜麵容下那滿腔無處宣泄的怒意,心中倒是鬆了一口氣。


    嘿,方才那副駭人模樣,就如同陰雲密布雷霆將作前的壓抑寧靜,讓他這等見慣風雨的人物都有些心驚。


    “弟兄們也忙了這大半夜,不如先迴寨裏吃頓熱乎飯,兄弟既是要進京,老哥先送你兩匹良駒,權做腳力使喚。”


    他話音才落,遠方山林中忽地傳來一聲虎嘯,還夾雜著人的驚唿與弩箭破空的聲響。


    徐東江出現在山澗頂端,稟報道:“大人,有一頭赤虎在不遠處窺伺,被咱們的弟兄撞上,被它傷了兩個人。”


    他說著又扭頭望了一眼,補充道:“任營尉已經趕過去了。”


    劉屠狗眸子一亮:“拉赤虎輦的那種赤虎?”


    徐東江出身江南士族,有些見識,當下肯定地點頭道:“我雖未見過,但形貌與書上所載極為相符,應當無誤。”


    “傳令下去,俺要活的!”


    “遵命!”徐東江應了聲,轉身匆匆離去。


    蕭玄旗愕然,忙攔住躍躍欲試的劉屠狗,問道:“劉兄弟,你這是?”


    劉屠狗不解道:“自然是先找頭坐騎代步哇,這赤虎不必凡馬強?”


    白馬寨主嚇了一跳:“你既然知道赤虎輦,當知那是王爵才可享有的車架,拿赤虎當坐騎,你不要命了?”


    劉屠狗有些納罕:“我又不用它拉車,騎騎而已,這也有違朝廷禮製?”


    蕭玄旗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這不是禮製不禮製的事,你可知赤虎在這山中原本有一窩,前些年被宮中禦馬監掌監大太監親自帶人殺了大的,捉走了四隻小的湊成一副赤虎輦,後來被陛下賞賜給了蘭陵殿下,不知讓多少皇子公主眼紅嫉恨!剩下的這一頭,連王上都不便插手安排,就任由它在此自生自滅。你若是騎它進京,嘿嘿……”


    劉屠狗聽了,眼睛越發亮晶晶的,朝著白馬寨主咧嘴一笑:“蘭陵王的赤虎輦我見過,駕車的老燕我熟哇,威風得緊。那四頭紅毛畜~生更是囂張,當初還敢朝我呲牙,今天既然撞上了它們的兄弟,小弟豈能失之交臂!”


    二爺再也按捺不住,飛身躍出山澗,很快找準了方位,發足狂奔而去。


    蕭玄旗跟著躍出,就見漫山遍野的黑鴉都在朝著那頭孤苦伶仃的赤虎包圍而去,直如天羅地網一般。


    他停下腳步,已記不得今日是第幾次苦笑了。


    這位白馬寨主愣怔半晌,輕輕歎了口氣。


    無人聽見他低聲的呢喃:“自從入了王爺麾下,有多少年不像這位小老弟一般快意縱橫了?”


    任西疇親自下場擒虎,四周山林中的黑鴉圍了一層又一層,鋼刀勁弩被天邊朝霞鍍上了一層金黃色的光芒。


    另一位宗師營尉白函穀提槍立在一旁,為任西疇壓陣,楊雄戟與幾位黑鴉中的高手也是各自占住方位,防備著這頭赤虎脫逃。


    劉屠狗自半空躍下,穩穩站在白函穀身旁,仔細一看,失望道:“怎麽斷了一顆獠牙?哪個敗家玩意兒幹的?”


    白函穀微微一怔:“見到它時便是如此,想來是早就斷了。”


    二爺麵露惋惜之色:“這騎上去可就少了幾分風采,你說拿來當坐騎會不會被京師的人狗眼看人低?”


    白函穀跟二爺熟不到這個份兒上,聽罷一時無語。


    場中那頭赤虎尚不知自己還未被擒拿就已被人嫌棄了,微微俯著身,嘴角有些血跡未幹,眼中兇光畢露,卻又透著些無法掩飾的忌憚恐懼,想來今日這個場麵它肯定似曾相識。


    任西疇入黑鴉衛以來,真正出手的次數極少,即便老黑鴉中不乏他的舊部,也都已知曉他的出身,卻仍不知這位魔門北宗獨苗在靈感之後,究竟本領如何,此刻都是瞪大眼睛瞧著。


    新任血棠尉腰間懸著人皮鼓,兩手空空,被明亮的霞光照在臉上,雙眼微眯著,半邊臉被鍍上光輝,半邊臉上的漆黑火焰紋飾則猶如暗影,反差對比鮮明。


    他沒給赤虎搶先發難突圍的機會,雙手在身前姿勢怪異地橫向一扯,不知在弄什麽玄虛。


    然而隨著這一扯,那赤虎臉上的警惕戒備之色立刻濃了幾分,極為不安地後退兩步,一張大嘴裂得更大了些,鼻息粗重,前爪在地上狠狠刨出深坑。


    任西疇恍若未見,雙手虛握拳,如握鼓槌,抬手便往身前砸下,宛如擂鼓。


    他並未敲擊在腰間鼓上,人皮鼓卻發出咚咚兩聲大響。


    不止赤虎,連同許多黑鴉都被嚇了一跳,彷佛這鼓聲是在自家耳際心頭擂響,隨即便都有些神思恍惚。


    凡聞鼓聲者,心頭莫不升起一抹沒來由的悲涼鬱結。


    在場僅有劉屠狗與白函穀覺察到,隨著鼓響,一道無形的波紋擴散而出,似不隻是音波,還蘊藏了淡淡的神意。


    劉屠狗細細品味一番,那神意不甚強絕卻清晰可辨,教他想起當日任西疇那首《亂世歌行》,雖不著文字,內裏韻味卻是如出一轍。


    靈感初境便能做到這一步,魔門的功法確實不可小覷。


    咚咚!任西疇再次揮動無形鼓槌,鼓聲依舊,聽在耳中卻恍如震天。


    他隨之向前邁出一步,迫近赤虎。


    隨著這一步輕輕落地,赤虎怒吼一聲,幾名距離較近的黑鴉身軀跟著狠狠一抖,麵色漲紅,有的甚至眼中浮現淚光。


    劉屠狗發令道:“扛不住的自行後退!”


    淡淡刀意向四周擴散開來,卻沒有觸及任西疇與赤虎半分。


    最靠裏的包圍圈一陣騷動,很快向後退去,有些修為較低心誌不夠堅韌的黑鴉,竟是步履踉蹌,宛如醉漢。


    任西疇毫不停頓,一敲鼓,一邁步,轉眼便到赤虎身前。


    他手臂微抬,一對無形鼓槌下一刻就要敲擊在赤虎頭顱之上。


    赤虎兇焰盡斂,嗚咽一聲,眼中滿是哀傷乞憐之色。


    它極為乖順地低下了碩大的頭顱,竟是再無反抗之意,甘心受死。


    任西疇引而不發,迴過頭,臉上竟有些病態的蒼白。


    他惋惜道:“大人,這畜~生心誌太過軟弱,不堪大用,可惜了。”


    劉屠狗笑著應道:“也不指望它衝鋒陷陣,能唬人就行。音攻之術直指人心、防不勝防,難怪為人所忌,視為魔門。”


    任西疇心境似也受到影響,黯然搖頭道:“我師曾言,在道不在術。屬下境界不夠,悲涼有餘,雄壯不足,也隻能幹這等迷人心竅的勾當了。”


    劉屠狗哈哈一笑,不置可否。


    白函穀卻是神色鄭重:“任兄何必太謙,金城關下那首悲天憫人的英雄曲,今日再聞,仍是心神激蕩難以自抑。如此境界胸懷,他日未必不能重建宗派、光大門楣!”


    家族遭逢大變,白函穀此言雖是勸慰任西疇,又何嚐不是在激勵自身?


    劉屠狗才懶得理會兩位得力屬下的傷春悲秋,投身軍伍,哪個沒幾分苦衷或是誌向?


    他幾步走到赤虎跟前,抬腿跨上虎背,雄渾刀氣裹挾,逼得赤虎不由自主站起身來。


    “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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