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願魔神?”


    老王禁不住將這四個字重複了一遍。


    賀蘭長春說罷突然出手,一手攥住賀蘭老王右手手腕,一手按住其右肩肩窩,狠狠一扯,便將那條仍舊充滿力量的臂膀撕下。


    兩人依舊保持著附耳密語的親密姿態,隻有這對父子才能聽清的細微語聲傳入賀蘭老王的耳中。


    “我的誓願很簡單,賀蘭汗會是草原乃至天下唯一的汗,而你的兒子,將成為總攬周天的賀蘭汗!成功之日,便是我成就天人之時!”


    “天人?何其狂妄!你竟敢覬覦元老們都無法觸及的至高王座,那獨屬於神靈的權柄?”


    失去了右臂和金刀,賀蘭老王終於忍不住發出孤狼嘯月一般的痛苦嚎叫。


    最忠心最強大的幾名鐵衛立即撲了過來,卻被賀蘭長春的部下拚了命擋住。


    賀蘭老王猛地伸出左手,從還握在賀蘭長春手中、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右手裏奪過金刀,踉蹌躍出,一刀狠狠劈下,竟將一名忠勇鐵衛的鐵盔連同頭顱一並砍成兩半。


    “賀蘭長春再卑賤,依然是我的兒子。沒我的話,都不許動!”


    不知是因為賀蘭老王令人措手不及的瘋癲行為,還是因為骨子裏滲透的忠誠與服從,幾名撲出的鐵衛悄無聲息地後撤,同時抬臂壓製住了他們身後錯愕不解、蠢蠢欲動的同袍。


    帳內陷入了更加深沉的靜默,也同時彌漫著令人坐立不安的狂躁,融匯成極其矛盾而詭異的氣氛。


    然而幾乎下一刻這種氣氛就被打破,眾目睽睽之下,賀蘭長春拋下老王的右臂,毫不留情地再次出手,幹脆利落地將其僅餘的左臂撕下。


    他的聲音清晰無誤地傳到所有人耳中:“不能握刀的您,才會真正失去東山再起的機會,所以,請原諒兒子的無情。”


    英雄陌路的賀蘭老王似是早有預料,再失去一臂後隻是悶哼一聲,失去了血色的臉上竟升起一抹鮮豔的紅暈。


    “讓老東冉的部下收起屠刀,我會如你所願!”


    他說著,跌跌撞撞地走向帳外。


    兩臂俱無,傷口處卻沒有多少血液流出,一層極薄卻極堅韌的罡氣封住了他的傷口,無窮聚散變化,在竭力而徒勞地修補著每一處細微的創傷。


    身為上代大汗親封的金刀領主、賀蘭王帳南原之王、賀蘭王族純血後裔,這個窮奢極欲的衰朽老人曾擁有無上榮耀,以及足以匹配這份榮耀的力量。


    此刻,那曾曆經生死才得到,又在多年荒~淫無度的生活中失去的玄妙境界似乎又迴來了。


    整座大帳寂靜無聲,仿佛與營地中的慘叫哭嚎、廝殺搏命毫不相幹。


    賀蘭老王看向帳外,怒哼一聲,依然威嚴:“都滾開,不要礙我的眼。”


    排成密密麻麻陣列的鐵衛們如波浪般向兩側分開,讓老王可以看得更遠。


    堅決卻各自為戰的倉促抵抗如一塊塊孤獨的礁石,老東冉的萬人隊如海浪般湧向大帳,一浪高過一浪,越發洶湧連綿。


    老王看了一眼部族戰士以鮮血渲染描繪出的淒豔浪花,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自身和他人的痛苦都不能讓他動容。


    他緩緩迴頭,在終於倒下之前,他輕聲卻堅定地說道:“我的所有血肉,都應當用來鋪就通往賀蘭一族輝煌頂點的道路。記住你的話,我的兒子,父王在地獄裏等你!”


    血液終於噴濺出來,他的血,隱約透著一抹澄澈的碧色。


    賀蘭長春抬了抬手,大帳外躥入兩人,麵皮上刺滿青紫色的繁複花紋、披發赤腳。


    他們均著樣式莊重的藏藍色長袍,衣襟袖口的紅底上繡著五彩斑斕的圖案。兩人各自拄了一根木杖,杖頭一刻蛇首、一刻鳥頭。


    帳外兩側的鐵衛微微騷動,最終卻無人阻攔,這兩人是草原上極受狄人敬畏愛戴的巫者。


    隨著一部分靈感境界大巫竭力傳播的薩滿教遍地開花,在狄人心中,巫者與薩滿教漸漸變成了同義詞。


    這個詞不僅代表著神靈的救贖,更意味著煊赫的權勢。


    王帳血脈、金刀領主、薩滿教大巫,構成了如今狄人權貴的最上層,在他們之上,則是傳說中如魔神一般的所謂“元老”。


    他們坐鎮在賀蘭、祁連二山和渤海深處神島這三大祖地,絕大多數狄人終生難見一麵。


    而入帳的兩人是較為常見的持杖巫者,煉氣境界的修為,已經具備傳教資格。他們平日裏經常行走於各個部族之中,向上至領主頭人下至普通牧民的所有狄人傳教。


    巫者往往在治療傷患上極有效驗,是以極受尊敬,這也是薩滿教賴以拉攏信眾的最重要手段。


    兩名持杖巫者蹲在地上,略微查看了一眼賀蘭老王的傷口,因為兩臂都是齊根而斷,骨骼肌腱、筋絡血管均裸露在外,瞧上去觸目驚心。


    蛇杖巫者掌指變幻、具有止血截脈功效的複雜手印拍打在賀蘭老王身上,有效緩解了傷口血液流逝的速度,這套挽救傷患無數的手印被狄人稱作活人手。


    鳥杖巫者則摸出大量顏色各異的藥膏,按照一定比例混合後細細塗抹在賀蘭老王的傷口上,他取下腰間一枚銀酒壺,將壺中烈酒灑在藥膏上,隨即抬手一抹,酒液就燃燒起來,散發出一股奇異的香味。


    老王已經昏迷過去,下意識皺緊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待火焰熄滅,藥膏已變成黑色。


    兩名巫者以潔淨白布將老王的傷處包好,抬頭道:“王上身體強健,死不了。”


    鐵衛們微微躁動,互相傳遞的目光中顯露出欣喜的情緒,賀蘭老王若是就此一命嗚唿,即便老王有過不準妄動的命令,他們也難逃殉葬的命運。


    “你們都聽到了,父王已經準許你們放棄抵抗,追隨他前往南方的陰山。”


    此刻鐵衛們才驚覺,不知何時起,營地內的廝殺聲已經十分微弱。大帳不遠處,到處是沉默著的看不到頭尾的精銳騎兵。


    賀蘭長春的聲音在營地上空迴蕩:“王上已經答應讓位於他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賀蘭長春!”


    “老東冉,約束你麾下的戰士,南原的子民們,放下手中的弓箭刀槍,不要再毫無意義地流血!”


    “兇猛無畏卻得不到一柄金刀的將軍們,拚命揮刀卻換不來全家溫飽的戰士們,改變一切的時代來臨了。我不要你的效忠,我隻要求你騎上馬向南,用手中的彎刀去得到你應得的一切!”


    巨大的歡唿聲在營地四周響起,更多的人則望向眼前遍地的火焰與親人的屍體,在沉默中舔舐著傷口。


    他們沒有太多的怨恨,因為弱肉強食本就是草原自古傳承下來的規矩,他們也沒有生出喜悅,因為依著規矩,在真正的曙光來臨之前,總是最深沉的黑暗。


    賀蘭長春的宣言並無新意,草原上的貴人們也從來不知信義為何物。


    新王已經在血色中誕生,雖然他的根基並不穩妥,但他依舊沒有寬恕任何人的任何或者存在的或者不存在的罪行。


    賀蘭長春低頭掃視了一眼地上身份尊貴的屍體,緩緩走向雪熊皮包裹的王座。


    如他所說,這不是終結。


    實現魔神大願的前路上障礙重重,一場大清~洗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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