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煙瘴氣的房間裏,一夥人正玩得不亦樂乎。

    這不是附近大學城的學生,是附近一家視覺工作室的員工聚會,也因此,他們玩鬧得要比學生厲害得多。

    租用了音響,震耳欲聾。

    孫玉河看向旁邊的許輝,從十幾分鍾前開始,他就不怎麽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許輝叫了兩個服務生來替他,自己離開房間。

    水吧跟房間裏簡直是兩個世界,輕柔的音樂讓他的頭沒有剛剛那麽疼了。

    拿了瓶啤酒,許輝來到窗邊坐著。

    沒一會孫玉河也出來了。

    “熱啊……”他坐到許輝對麵,“空調開這麽低都熱,杭州這天簡直沒救了。”

    許輝拿著酒瓶坐在沙發裏——或者說是沉在沙發裏,閉著眼睛。

    孫玉河本想說幾句,但看許輝的樣子,又硬生生地壓住了。

    這幾年下來,他也漸漸適應了許輝越來越怪的脾氣。

    拿出手機,跟惠子聊天。

    聊著聊著忽然進來一條短信,孫玉河一看,眼睛亮了。

    “哎……哎!”踢了許輝一腳,許輝動也沒動,低低地嗯了一聲。

    “猜誰給我發短信了?”孫玉河調侃地說。

    許輝緩緩挪開胳膊,下麵的目光有種醉酒後的麻木。

    孫玉河說:“黃心瑩。”

    許輝淡淡地看著他,孫玉河感慨地說:“哎呦,我就說你這女人緣……長得帥有福啊,老天怎麽這麽不公平。”

    許輝一言不發,孫玉河又說:“知道她問我什麽不?她問我你平時喝那麽多酒,睡眠是不是不好。”

    許輝似是累極,扯了扯嘴角,看不出什麽態度。

    “我給你念念她說的——‘我之前就想到了,但是一直沒機會說。要是阿輝真的吃助睡眠的藥類,千萬不要酒後吃哦,很危險的。’”

    黃心瑩容貌秀麗,說話聲音也可愛,現下被孫玉河學得極像,還配合著眨眼睛。

    可惜聽的人似乎並不在意,許輝的胳膊重新壓在眼睛上。

    “你覺得這黃心瑩怎麽樣?”孫玉河問。

    許輝低聲說:“什麽怎麽樣。”

    “人啊。”孫玉河一副你懂我也懂的樣子,“你別裝啊,看不出來她對你有意思?你來杭州才多久,多少女的給你留電

    話號碼了?”

    許輝唿吸緩慢,別說講話,好像連喘氣都嫌費力。

    “我感覺她還挺不錯的,反正你身邊也沒——”

    許輝在小沙發裏艱難地翻了個身,“別說了……讓我靜一會。”

    孫玉河一頓,隨後聳聳肩,不再說話。

    孫玉河也沒有考大學,高中畢業了直接來找許輝。

    來找他的原因第一是他跟許輝是朋友,第二是他覺得許輝這個人頭腦真的很聰明。

    許輝父親出身農村,是白手起家,一路敢打敢拚,打下偌大家業。不管家庭情況如何,許正鋼的本事是不容置疑的。

    可能受到父親的影響,許輝從小耳濡目染,做生意極有天賦。兩年多的時間裏,他們已經把本錢翻了幾番。

    雖然掙了錢,可到現在,孫玉河卻覺得許輝精神一天比一天不好。他又不能總去問原因,畢竟他與許輝之間現在多了一層老板和下屬的關係。

    孫玉河接著跟惠子聊天,過了一會又收到黃心瑩的短信。

    孫玉河頭也沒抬地問許輝:“黃心瑩說過幾天他們藝術團有演出,音樂劇,你要去不?”

    沒動靜。

    孫玉河以為許輝睡著了,沒有再問,過了幾秒不經意瞥過去,頓時嚇了一跳。

    許輝眉頭皺著,雙眼緊閉,臉上好像刷了一層漆一樣,灰白無比。

    他不自主地抱住身體,額頭都是汗。

    孫玉河連忙放下手機,“怎麽了?”

    許輝連搖頭都沒力氣,孫玉河連忙說:“難受?”

    許輝薄唇緊閉,唇上無色。

    孫玉河:“嚴不嚴重啊!要不要去醫院?”

    許輝這時才緩緩搖頭,聲音如同打磨的砂紙,“……不用,一會就好了。”

    孫玉河起身到吧台接了杯水拿過來。

    “熱水,你喝一點。”

    許輝精神有瞬間的恍惚,就好像不久前他也聽過同樣的話——

    熱水,你喝一點。

    那個聲音更輕,也更細。

    讓我喝熱水,憑什麽讓我喝熱水,喝完有用麽,有什麽用……

    一想,頭更疼了。

    “阿輝!”孫玉河看著渾身冒汗的許輝,把水杯拿到他麵前。

    許輝思維混沌,恍惚之間覺得什麽

    都沒用,攢下來的力氣全用在推開水杯上。

    杯子沒拿住,掉到地上,水灑了一地。

    旁邊的服務生趕緊過來,“孫哥,擦一下吧。”

    孫玉河點點頭,服務生跑去拿拖布。

    孫玉河一臉擔憂地看著許輝,覺得他這狀態是說不出的差。

    餘光掃見桌上的手機,孫玉河拿過來,邊發短信邊說,“我幫你答應黃心瑩了,過一陣你跟她去看那個什麽音樂劇,你這樣不行,得出去走走。”

    許輝閉著眼,也不知道是聽見還是沒聽見。

    孫玉河咬咬牙,幹脆直接給黃心瑩打了電話。

    “你過來一下吧。”

    半個小時後,黃心瑩來了。

    “怎麽了?我剛從學生會開完會趕過來。”擦了額頭的汗,黃心瑩看到窩在沙發裏的許輝。“呀!臉色這麽差,身體不舒服麽?”

    孫玉河在一旁說:“不好意思把你叫來,等下我還有幾個客人要陪,實在是沒空照看他了。”

    黃心瑩按著膝蓋蹲下,“沒事,我來吧。”

    孫玉河過去扶起許輝,黃心瑩上去搭手。

    迴到十二層許輝的房間,孫玉河給黃心瑩留了一把鑰匙。

    許輝疼痛還沒有緩過來,暈睡在床上,黃心瑩去洗手間裏看了看,牆上掛著兩條手巾。

    她取下一條輕輕聞了聞,上麵有輕淡的沐浴液香味,感歎道:“男生的手巾也這麽幹淨……”浸濕後,迴到床邊,給許輝擦汗。

    他皺著眉頭,表情痛苦。

    嘴唇微張著,疼痛讓他的唿吸變得沉重。

    黃心瑩輕撫他的臉,“許輝,好點了沒?”

    他沒有迴答。

    身軀在床上顯得更為修長,黑色的襯衫縫隙間,偶爾能見精致的骨骼和蒼白的皮膚。

    黃心瑩慢慢變得安靜,一點點地湊到許輝的臉頰旁。

    他睜開了眼。

    黃心瑩離他很近,看他醒了,輕聲說:“你好點了麽?”

    許輝還是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黃心瑩跟平日不太一樣了,沒那麽活潑,沒那麽愛笑,就連聲音好像也染上一層疲憊——極力地向他靠攏。

    “你是不是有不開心的事?”

    許輝身上的酒味還沒有散盡,黃心瑩低聲說:“其

    實,人人都有不開心的時候,我也有呀,隻是我也不喜歡把這些事說出來,可能是性格原因吧,總喜歡一個人擔著。其實有的時候也會覺得很累,想找個能分擔的人。”

    他的目光似醉似醒,一直看著她,又好像不止是看著她。

    同樣年紀的女孩,同樣的大學班級,同樣的生活……

    同樣別有目的。

    黃心瑩絮絮叨叨半天,終於問了許輝一句:“你有喜歡的人麽?”

    許輝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一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的脆弱給了她信心。

    “你這麽帥,肯定有好多女生喜歡你吧。都是美女吧……像我這麽普通的女孩,是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許輝聽著這樣的話,不由自主地笑了一聲。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疼痛,他的笑聽著更像是在哭。

    “你相信報應麽……”

    他終於開口,聲音很低很低,低到黃心瑩都沒有聽清楚。

    於是許輝接著自言自語。

    “曾經做錯了事,沒有去彌補……現在再也沒有機會了……永遠都沒有原諒。往後所有這一切,就都是報應……”

    “身體、精力、生活,弄成這樣,全都是報應……”

    他太過有氣無力,黃心瑩細細地聽,隻聽到“報應”兩字。

    “什麽報應?”她問,“你有什麽報應,你人很好啊。”

    許輝看著烏黑的天花板,“你覺得我是好人……”

    黃心瑩點頭,“是啊。”

    許輝靜了一會,不讚同似地輕輕搖頭。

    黃心瑩笑了,“那你覺得自己是壞人啊。”

    他想了想,又搖頭。深深吸氣,許輝抬手擋住自己的臉,“我不知道……”他低聲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黑暗似乎也跟著迷茫起來。

    黃心瑩不懂其中含義,隻當他在醉酒。她站起身,來到窗邊拉開了窗簾。

    月輝照進屋內,外麵的大學城燈火通明。

    她被什麽吸引了注意——那是放在窗戶角上的、剛剛被窗簾擋住的一個相框。

    黃心瑩把相框拿過來,上麵落了一層灰,裏麵是一幅小小的素描畫。

    “這是什麽?”黃心瑩拿著畫看過來,問許輝,“是你畫的麽,好好看呀。”

    許輝的頭偏過。

    在看見黃心瑩手裏的畫的一瞬,他有片刻的茫然,而後好似被喚醒了什麽一樣,掙紮著從床上撐起身體。

    “哎?你要幹嘛?”黃心瑩連忙放下相框。

    許輝臉上的汗還沒幹,手有點抖地提起鞋子。

    黃心瑩到他身邊,“怎麽了?想要什麽我去給你拿。”

    “我要去你學校……”許輝好像迫不及待一樣,說話還沒力氣,人已經強撐著站起來。

    黃心瑩趕快扶住他。

    “去我學校?現在?為什麽啊。”

    為什麽?不知道。

    做什麽?也不知道。

    隻是有一個念頭驅使他——他要見她。

    他到現在也不確定他對她抱有的是什麽樣的感情。

    他一直以為他們斷了,以為全部都結束了,以為那短暫的時光隻是年輕時不懂事犯的傻——

    直到去年冬天。

    他的父親來電,他滿懷期待地接了電話,卻得到弟弟去世的消息時。

    父親聲音疲憊地告訴他,王婕的精神變得不太正常,送到了療養院。

    “就是通知你一聲。”父親這樣說。

    放下電話,他在馬路上站了很久很久。他嚐試著撥過一個號碼,後來掛斷了。

    他不知道要做什麽。

    從日出,到晌午,從夕陽,到夜幕。

    他曾認定,那個下著初雪的日子已經是人生的最糟,沒想到老天還嫌不夠。

    是不是永遠都不夠。

    連續一周,他茫然無措。

    第一次喝酒喝到身體麻木。

    天旋地轉中,他又一次想起了她。

    白璐——那隻披著羊皮的狼,那個細心又冷酷的女人。

    他忽然想見她。

    就像現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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