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從暗到亮是一個逐漸變化的過程,就像由黑到白的調色板,顏色逐層變淺。


    初晨斜靠在床頭,微閉著眼睛,睫毛輕輕顫抖著。天亮後的喧鬧聲讓她覺得很吵,很討厭,她喜歡的是靜謐的黑夜。


    頭很疼,四肢乏力,這是她夜晚沒睡好的結果。她的睡眠和她的胃口一樣不穩定,有時候能平穩地睡到天亮,一夜無夢,也有時候一睡著,就會被噩夢驚醒。她的體內好像有一個開關,一旦開關打開,就能輕易打碎她苦心經營的平靜的生活。


    起床,洗漱,吃早餐。做完這些事情,標誌著新的一天開始了。初晨坐在梳妝台前,感覺頭腦還是不清醒。把臉深埋在手心裏片刻,強打起精神抬起頭,開始化妝。


    今天是暑假最後一天,她想,她必須去做那件事情。不論心裏有多麽抵觸,多麽想逃避。


    ————————————


    夏末初秋,天氣稍微涼爽了一點點。太陽躲在雲層後麵,再沒有炎夏時那樣熾熱的陽光。天氣有點陰,但還沒到陰暗的程度。涼風拂過,微微掀起初晨長及小腿肚的裙擺。


    注意到她的人會發現,這個女孩走得極其緩慢。她的步調好像電影裏的慢鏡頭,沒有拖泥帶水,但也算不上幹脆灑脫。好像帶著一點猶豫和膽怯,她一腳深一腳淺地邁向遠方。


    初晨路過超市的時候,順便進去買了一些水果。其實對於她的喜好是什麽,初晨完全不了解。但買蘋果和梨這兩種最為普通的水果是絕不會出錯的。大眾化,就是大部分人算不上很喜歡,但也不會討厭。


    她拎了水果,繼續往醫院走去。袋子有點重,路程也有點遠。初晨卻沒有選擇乘坐交通工具,依舊是步行。走會慢一點,她不想這麽快就去麵對她。


    結束了之後,中午就不迴家吃了吧。自己在外麵把午餐解決掉,然後迴家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坐火車迴學校,這個暑假就算徹底結束了。不過也有可能沒有這麽順利,也許到時候會完全沒有心情,午餐也不想吃了,煩悶得什麽事都不想做,做什麽都不順心。如果是這樣的話該怎麽辦呢?要不要打電話給喻恆,也許和他說說話情緒就不會那麽失控了,初晨想。


    見麵了之後到底會怎樣,沒有人能預料到。就算你設想了一百種可能****也總有辦法用第一百零一種擊潰你。


    ————————————


    她站在醫院大門前,麵前冰冷威嚴的建築像龐然大物般與她對峙著。初晨深吸了一口氣,踏上了用瓷磚鋪成的台階。


    消毒水的氣味很濃,冰冷、刺鼻、令人窒息,是屬於醫院的獨特味道。這裏人們的臉上沒有特別高興的表情,但也談不上悲傷,更多的是被生活折磨到無可奈何的麻木。初晨走過他們身邊,就像穿過一片死氣沉沉的叢林。


    醫學院的一名教授曾讚揚過她:你是個很適合當醫生的孩子,不管麵對什麽,總是沉著冷靜、從容不迫。就連一般女生害怕的骷髏、屍體、內髒,也沒有辦法讓你驚慌失措。尤其是上解剖課的時候,切割下來的器官總是完完整整,幹脆利落……


    老師們從來不會用“有愛心”、“心腸軟”等詞語來評價她。不過初晨解剖屍體的樣子,也確實與這些詞沾不上邊。


    住院部的每一層都有長長的走廊和數不清的病房,她在白色和淺藍色相間的冷色調牆麵之間穿行著。來之前,初晨問過父親她住在哪一間。


    408,她找到了這間,卻在病房門外停住了腳步。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那個女人的樣子,因為距離上一次見她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她又小心翼翼地封鎖著一切與她有關的記憶,除非是它自己跳出來,否則絕不主動觸碰。但她此時發現,原來隻要刻意去迴想,那個女人的音容笑貌便又清晰地浮現在她的眼前。


    清晰得就好像她一直存在於此,隻是初晨故意沒有去看而已。


    她甚至還記起,上一次與她分別之前說了什麽話,用的是什麽樣的語氣,又是何種心情。


    “你為什麽不快樂?”當時那個女人這麽問她。


    “因為你。”她盯著她突然黯淡下來的眼睛,心裏產生了一絲快意。


    有人說,放過別人,也是放過你自己。


    可惜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放過自己。


    ————————————


    但願我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睡覺。初晨這樣祈禱。這樣的話就能把水果放了直接走,不必和她說話,到時候爸爸問起來,也能實話實說:我去看過了,去的時候她正在睡覺,我也不忍心打擾她……


    她輕輕推開門。房裏的光線很暗,讓人有一種傍晚的錯覺。唯一亮一點的地方,是從那塊沒有拉上窗簾的四方形窗戶裏,透進來的一束束慘白的光線。她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走,終於看見一個窄窄的病床上,靠坐著一個雙目緊閉的婦人。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屋子裏太暗的原因,她的臉也呈現出一種毫無光澤的灰黑色,就像因為長時間被擱置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的黑色瓷瓶。


    初晨放輕了腳步,放緩了唿吸。


    上帝聽見了我的唿喊。她睡著了嗎?


    初晨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迅速把水果放在桌上,準備離開。


    床上的那個女兒卻發出了一聲沉悶的、痛苦的呻吟。那呻吟聲仿佛是從嗓子裏擠出來的。


    初晨朝她看了一眼,卻正好對上她那雙半耷拉的、渾濁的眼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初晨之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千滌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千滌生並收藏初晨之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