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高中那段時間,我養成了反複做同一件事情的習慣。我的書架上擺滿了小時候買的機械模型,那時候,我總是很早起床,把那些模型全部拆一遍,然後再一個零件一個零件地組裝完整。再然後,無限循環。如果那天沒有什麽別的事情,我會這樣一直待在房間裏,不吃不喝,一句話也不說,從太陽剛剛升起,一直到深夜繁星滿天。


    在別人眼裏略顯異常的行為方式,我卻極為享受。這種機械化、無需耗費腦力的動作,總能讓我的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重複的拆卸、組裝,我的大腦像a4紙一般空白,又像廣袤的沙漠一樣荒蕪。在這種狀態之下,我好像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安寧靜謐,沒有喧鬧,隻有我一個人。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被抽幹了血液,剝離了皮肉,就像一具冰冷的骷髏行走在這人世間。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深夜十二點睡覺,日日夜夜,天天年年。我一刻不停地忙碌著,卻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麽,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忙。


    高中畢業,步入大學,進入家族企業工作。如果以上帝視角來觀看我的人生,我想,那一定是一條筆直的射線。射線隻需要固定好起點和角度,就能馬不停蹄地奔赴既定的遠方。


    有一天,在喻家所有人都在場的情況下,爺爺突然宣布我被訂婚了。


    我僅僅隻驚訝了半秒鍾,神情便又恢複了常態,就算他之前從未跟我提起過這件事。


    在這世上活了將近三十年,總有一些匪夷所思又莫名其妙的事降臨在我身上。其實我當時很想質問他:婚姻在您眼裏算得上是一件終身大事嗎?但我忍住了,沒有問。因為問了也沒用,無論他迴答什麽,“我被訂婚”這個事實也無法更改。


    於是,我冷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


    第一次見初晨的那天早上,我很早就醒了。天才剛亮,卻再也睡不著。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才起床、洗漱。穿戴整齊之後,我站在窗前,望著外麵蕭索的景色發呆。


    我不是什麽感性的人,至今也沒有真正接觸過愛情。身邊雖然從來不缺少女伴,但那都是逢場作戲罷了。一想到跟一個陌生女人訂了婚,心裏多少有點抵觸。不懂爺爺是怎麽想的,為什麽非要把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硬湊在一起。


    早上八點,家裏的傭人開始做事。我慢吞吞地下樓吃早餐。早餐是牛肉麵,牛肉不嫩,麵條太軟,湯水太清。家裏的廚師總不能讓我滿意,可是爸媽說,這麵很好吃。我突然喪失了胃口,潦草地吃了半碗之後便去公司上班了。


    我們公司的員工很有趣,他們提到我的第一反應是:我們老板是個很守時的人。我想這指的應該是,如果早上九點上班,我是絕對不會在八點五十九分或者九點零一分進公司;如果下午三點開會,我永遠不會遲到或者早到一秒鍾。當時鍾的指針剛剛指到規定的時間點時,我才會準確無誤地出現在需要我出現的那個場所。


    我的秘書李理曾問,您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


    拉近人與人之間距離的一個很有效的辦法便是交心,尤其是在老板與秘書之間,深度的交往是良好協同合作的基礎。於是,我很誠實地告訴了他自己內心的想法:


    我從來不遲到,是因為我是老板,要為員工作出表率。但同時,我又很不喜歡這份工作,應酬、開會、謀劃著如何把別人的錢塞進自己的腰包,這對我來說全都是些令人厭煩的事情,所以我從來不早到。有時候上班來得早了,我寧願坐在車裏發呆,不到最後一刻也絕不會走進公司的大門。


    我這番話顯然為難了他,李理明顯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了。但為了避免氣氛的尷尬,他笑了兩聲,說:“老板,您真幽默。您是我見過的最認真負責的領導人了。”


    “謝謝。”我隻能禮貌地迴答。


    可是,難道是我的表述方式有問題嗎?我絲毫感覺不到哪裏幽默了。


    如果說我對那個即將見麵的陌生女人有什麽期待的話,在去約定好的餐廳的路上時我想,那就是,我希望她能夠懂我,哪怕隻能懂我的百分之零點一也好。


    但那樣的人,真的存在嗎?


    ————————


    她吃飯的時候很安靜,不說話,隻仔細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那專注的模樣,讓本來胃口不是很好的我也產生了食欲。第一次和初晨的見麵,大抵還算得上滿意。她不會沒話找話,沒有擠出來的微笑,也沒有尷尬的暖場。挺好。唯一不滿的地方,大概就在於,她是那個未經我同意便和我訂婚的人。而我習慣性反抗別人強加在我身上的一切。


    離開的時候,出於基本的紳士風度,我提出送她迴家。她果斷地拒絕了我,這讓我有點意外。但她一臉平靜的樣子,外加從開始就未曾變過的淡漠表情,又讓我覺得她真的隻是單純地不想我送她迴家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什麽其他想法,也沒有更加複雜的目的。也許,我不該用生意場上那種緊繃的防禦心態,來揣度麵前這個還未真正接觸社會的女大學生。


    和她交談的最直接感受是很久都沒有體驗到的新鮮感。以我的角度來看,她的確算得上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不僅腦迴路異於常人,而且行為方式也令人捉摸不透。就拿當時a大醫學院的散學典禮來講,我想,沒有幾個人敢在校領導和投資方都在場的情況下,發表那樣“短小精悍”的演講。是的,當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誰,距離太遠也看不清她的樣子,但當初晨在我麵前把牛排以幹淨利落的手法切成了精美的幾何形狀之後,我突然明白,她們就是同一個人。


    而她帶來新鮮感,點燃了多年以來我心如死灰的生活。


    我曾經懷疑,她是否能接受我內心真正的想法。我也曾經不安,她能否理解我的掙紮。而這一切的不確定,終止於不久前我們的一次對話。


    那是一個深夜,她打電話來問我睡了沒。


    我說沒有,還在工作,很累。


    “累就早點休息。”


    “累是其次,關鍵是不喜歡。”


    “不喜歡什麽?”


    “不喜歡現在做的事情。”


    說完之後,我小心翼翼地聆聽著手機那邊的反應。


    “不喜歡就別做了”,她說,語氣和平常沒什麽不同,“人生苦短,何必強迫自己?”


    掛了電話之後,我有點感激。


    突然想起讀高中那段時間,我反反複複在筆記本上抄寫的一篇文章。古文,很短,原文出自《莊子》:


    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禦而觴之於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


    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


    不知道她能不能懂我抄寫時那種無奈和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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