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砂猜測不透他心思,卻麵容生惱:「殿下如今也不應該來搶我的紅雞蛋。」


    百裏聶緩緩的送馬車之上下來,並沒有什麽不好意思:「在京城,你若有什麽東西,沒有緊緊的握在了自己的手裏麵,讓這件東西落入別人的手中。倘若是如此,怎麽指望別人跟你講道理,出於應當,又將這東西還給你。」


    元月砂一陣子無語:「區區小事,怎麽長留王殿下居然就能說出這樣子一番讓人無可辯駁的道理。」


    百裏聶嘆了口氣:「不過我呢,素來也不是這樣子的人。事到如今,雖然老闆定然不會因為你一個區區縣主,得罪我這個長留王,然而我也不見得忍心見月砂餓肚子。上次王府之中,我洗手做羹湯,如今讓昭華縣主請我吃一碗粗麵,不算過分吧。」


    他輕輕的一揮手,那盆紅雞蛋又擺迴了桌子上麵。


    元月砂有些氣惱,她當然不樂意了。更何況今天本來就是個很特別的日子,為什麽百裏聶會來打攪自己呢。


    然而百裏聶已然是施施然的坐下來,服侍他的下人卻也是幫忙仔細用熱水燙洗碗筷。


    初秋的天氣微涼,天色如墨,這街道之上的人也是已經不多了。


    草簾輕輕掩住了鋪麵,侍衛守著門口,不允別的客人踏入其中。


    元月砂麵色變幻,最後認命也似的輕輕的坐下來。


    她並不想別人陪著自己,縱然是那些個海陵死士,元月砂也是刻意避開。這並非覺得不配,而是她不想在這些下屬跟前顯得脆弱。他們追隨著自己,本也是辛苦的,自己身為首領,就要用堅強一麵賜予他們信心。然而饒是如此,這四年來,每年這一天,自己都是會忍不住透出了一縷軟弱。


    每一年,蘇姐姐和自己的生辰,她會吃一碗麵,加兩個紅雞蛋。


    有時候不自禁間,眼眶也是禁不住微微發熱。


    然而自己的脆弱,也隻會出現於這一刻。這一天過後,元月砂又是會變得冷靜而無情。


    她有些惱恨百裏聶,這個長留王殿下,無知無覺的,卻也是將自己一年唯一可以傷感的一天就奪走。如今有這位殿下在,她當然絕不會傷心,反而會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百裏聶纖長而蒼白的手指輕輕的挑了一枚紅雞蛋,優雅的輕輕的磕了磕,旋即一片片的將蛋殼給撥開。


    元月砂禁不住想,貴族,也許百裏聶就算是天生的貴族,剝個雞蛋,舉止也是如斯的優雅。


    她向來不覺得所謂的貴族有什麽了不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那時候蘇姐姐教導自己讀書認字,她字還認不全,卻已經是喜愛這句話,喜歡這句話的意思。


    所謂的貴族,也不過是以那絕妙的風姿,掩飾骨子裏麵的血腥,手段比誰都狠,撕破的臉皮比所謂的下等賤民還要更加不堪。


    然而元月砂也是不得不承認,有些人有著天生的優雅和從容,而這樣子的風儀,是這個人無論麵對什麽樣子環境時候都不會改變的。這甚至並不是有意為之,而是打小浸透入骨子裏麵的東西。這樣子的人,無論做什麽事情,都是顯得十分好看。


    就好似這位長留王殿下,磕個雞蛋,也是比別的人要好看一些,


    侍從洗刷好了碗筷,將那冒著熱氣的一雙筷子,放在了雪白的碟子上麵。


    元月砂不自禁的伸出手,緩緩的捏緊了這雙筷子。


    這樣子的風姿,這樣子從骨子裏麵透出的淡淡的優雅韻味,一時之間,居然是讓元月砂內心泛起了一陣子的熟悉的感覺。


    她忍不住想起了那個軍奴出身的武將,那個讓她恨之若骨的白羽奴。


    白羽奴才來軍營時候,他自己不覺得,可是所有的人都覺得他與別的人不一樣。同樣一件衣衫兒,穿在他身上,總是蘊含了一股子說不出的味道,仿佛更加精神和好看一些。縱然他一臉黥文,別人看著,竟不會覺得很醜。蓋因為他說話兒時候,一舉一動,總是充滿了魅力,不自禁的給予別人奇妙的好感。


    元月砂是萬事不縈繞於心的人,那時候她在軍營之中,因為極為孤僻的性子,向來也是不愛親近別的人。打小她便是個狼崽子,在北域之中處處提防,小心謹慎。之後被蘇葉萱救下來,她依賴蘇葉萱,也終於學會親近人。可親近的人,始終便隻有那麽幾個,終究是有限。到了軍營之中,她也隻是有些沉默的,擦拭屬於她的軍刀。


    可饒是孤僻如元月砂,卻也是聽到了別人關於白羽奴的議論。說他身上煥發一股子與眾不同的風采,說他不似軍奴出身,決計不是個下賤出身的人。元月砂冷眼旁觀,也覺得白羽奴似乎有些地方,和他們這些海陵軍人不一樣,這一方麵,孤僻的元月砂也比白羽奴顯得更為融洽一些。不過元月砂隻覺得別扭,至於為什麽會覺得別扭,那也是說不上來。有些老兵就說,白羽奴這叫貴族風範。元月砂也不懂什麽叫做貴族,更不知曉什麽叫貴族風範。她知曉軍營裏麵的人都說,白羽奴必定是出身中原的世家,捲入什麽朝堂紛爭才會淪為軍奴。如今白羽奴又因為軍功,成為了軍中將領。說不定,他背後有人,假以時日,便又能青雲直上。


    元月砂才懶得去理會這個奇怪的外人,她覺得所謂的貴族風範應當也是沒什麽用處,畢竟正因為白羽奴有這個東西,一開始別人也忌憚他,排擠他。不過後來,元月砂算是開了眼界,白羽奴武功不錯,謀略出眾,善於謀算,又極會籠絡人心。他很快在軍中樹立了自己的威信,並且站穩了腳跟。


    那時候,白羽奴還不是所謂的軍神,他年紀尚輕,又身微官小。可饒是如此,那臉上可怖的黥文似也是抵擋不住白羽奴身上所散發的濃濃魅力,使得人總是甘之為他而死。


    他就好似一輪太陽,縱然是身處汙穢之地,也是難掩光輝。


    元月砂忍不住想,別說別的人,就算是那時候的自己,何嚐,何嚐不是對他心生仰慕呢。


    她明明知曉,百裏聶跟前應當隱匿自己的情緒,卻掩不住胸口縷縷的翻騰。


    那時候,元月砂被調到了白羽奴的麾下,成為了白羽奴麾下的士兵。白羽奴看起來頗能吃苦,吃什麽也不挑剔,就是比別的人愛幹淨些,總喜歡衣衫整潔。不過,也不算十分麻煩。


    元月砂跟隨在他身邊久了,發覺白羽奴確實舉止優雅,吃東西時候動作斯斯文文的,也特別好看。


    就好像,就好像眼前的長留王殿下。


    她在心裏嗤笑了一些,默默的搖搖頭。


    不一樣的,終究不一樣的。白羽奴可沒有這位長留王殿下的好福氣,長留王殿下如此尊貴,又身子嬌弱,大約也是吃不下去那些苦頭。


    自己為什麽觸景傷情,想到了這麽些個事情?


    也許,也許因為今天當真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這是蘇姐姐的生日,也是她的生日。


    這一刻,元月砂忽而覺得,自己允了百裏聶一塊兒吃麵,那是一件錯誤。


    若說白天,自己可以步步緊逼,充滿了仇恨,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心一意,以求復仇。


    然而到了晚上,一盆紅雞蛋,一碗熱麵,卻總不自禁的讓人內心酸楚,不自覺的開始變得軟弱。


    老闆將煮好的兩碗麵送上來,一人麵前擺了一碗。


    麵雖然是粗糙,麵湯卻是熱氣騰騰,裏麵切了些香菜,撒了兩滴香油,切了些辣椒。


    擺在元月砂的麵前,麵湯裏麵的熱氣輕輕的一熏,卻也是讓元月砂眼眶微微發澀,五官在一片麵湯水汽之下,卻也好似微微有些模糊。


    百裏聶捏著剩下的一點蛋殼,將剝好的雞蛋輕輕推到了元月砂的碗裏麵。


    「王爺,月砂可是受不起。」


    元月砂瞧著眼前這碗麵,卻提不起筷子,不是嫌棄東西不好吃,縱然裏麵放了辣椒,她也能吃得下去。


    可是她手指死死的攪緊了筷子,竟不好將手臂給抬起來。


    「你是女孩子,照顧你是應該的。」


    眼見著元月砂抿著嘴唇,沒有說話兒,也是沒有舉筷子的意思。


    旋即,百裏聶卻也是眉頭一挑,忽而想到了什麽。


    他拿起沒用過的筷子,將那一根根的香菜,這樣子挑了出來,放在一邊碟子裏麵,連著麵裏麵的紅紅辣椒,也讓百裏聶挑了出來了。


    「這裏的老闆,也是不夠細心,都忘記問你,要不要吃香菜,吃辣椒。」


    元月砂一挑眉頭,她也想不到百裏聶竟似如此心細若塵,自己不過略略知曉眉頭,他竟然瞧出自己不喜歡吃氣味重的東西。


    他身為王爺,卻居然是如此紆尊降貴。然而百裏聶一向也是古古怪怪的,元月砂也是猜測不透他在想些什麽。


    卻隻知道百裏聶一向都是聰慧絕頂,又能待人極是溫柔,極是體貼。


    倘若百裏聶肯對人下什麽功夫,隻怕能抵禦百裏聶這份溫柔的人究竟也不是很多的。


    就算知曉也許百裏聶的心中,根本毫無所謂,可他仔細替你將香菜一根根挑出來的動作,縱然無情也是動人的。


    元月砂輕輕的垂下頭去,一雙眸子禁不住瀲灩而生輝。


    他們這些個出身尊貴的男子,也許天生就會收買人心吧。從百裏炎到百裏冽,哪個不是會用盡手腕,讓人覺得他待你特別不同,然後禁不住輕輕的交出了一顆心。然而這些人的目的,就是想要你的血肉,心甘情願的做他的踏腳石。


    就好似百裏炎教導自己兒子的那般,拿別人的性命做犧牲,血肉做踏腳石,這可不是什麽錯事。可是要緊的事,要哄著一個人心甘情願為你去死不是?


    百裏聶也許覺得自己有趣,逗逗自己,又或者他欲圖順手,收買一顆人心。


    他們這些工於心計,慣會做戲的貴族,其實根本不覺得一顆真心有多可貴。


    所以,自己不應該恨白羽奴。曾經自己很茫然,她覺得白羽奴既然是對自己虛情假意,為什麽對她那樣子的好,好的瞧不出一點兒的假。後來她終究是明白了,人家為什麽作假呢?收買人心時候的好,不過是吃一口飯,喝一口水,唿吸一口空氣一樣自然而然,並不需要對對方有什麽真情,才會如此情切。


    想到了這兒,元月砂不覺輕輕的眯起了眼珠子。


    那時候自己入白羽奴麾下三個月,才第一次跟自己的上官說上話。


    她獨自練武時候,白羽奴來到了她的身邊,目光之中透出了幾許的好奇,忽而朗聲說道:「你就是青麟,果然跟傳聞之中一樣,這樣子的沉默寡言。不過你自入了軍中,也應該學會跟別的人合作、交流。戰場之上,所需的可不是什麽匹夫之勇,需要的是服從,是合作。青麟,你如此根骨,是個人才,也許你應該跟你的同袍成為朋友。」


    她聽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其實內心根本不想跟對方交談。然而白羽奴卻並沒有因為自己的沉默而知趣兒離去,反而笑吟吟的看著自己,那雙眸子之中,帶著沉定而堅決的味道。


    最後還是自己敗陣下來,有些別扭而鬱悶的說道:「我,我不需要朋友。」


    「那你隻能是個士兵,衝鋒陷陣,逞匹夫之勇。以後你也不能做將帥,領導別人,因為你連如何跟人交流,如何禦下都是不懂。這一輩子,你就做個兵。別人都說,你是蘇家調教出來的人才,個個都瞧著你,看你有什麽本事。他們也想要看看,蘇家到底有沒有眼光,海陵王可是瞧錯了人?聽說小萱郡主對你頗多關切,你一當兵,就趕著給你送東西,吃的用的可勁兒給你塞。你要別人覺得,小萱郡主眼光堪憂?」


    青麟聽了,自然是脫口而出:「我不要。」


    她當然不要別人質疑蘇姐姐的眼光,也想為蘇家做一些事情,證明自己是值得蘇姐姐對自己好的。可是,對於一個狼窩裏麵出來的崽子,她其實有些怕跟人接觸,也不會跟人交流。


    白羽奴微笑著,仿佛是看懂了自己的心,笑容是那樣子的真誠和和煦。


    他伸出手,握住了自己握著兵器的手:「你放心,你是我的下屬,又是個人才。這些東西,我都是會教導你的。」


    青麟是厭惡別人的碰觸的,可是略一猶豫,卻也是並沒有將那隻手掙脫開來。


    從此,那隻手就死死的握住了青麟的手,讓青麟落入了他的手掌心,再也沒有掙脫開過。


    蘇葉萱的溫柔和善良,讓一個狼崽子努力學會了做人,由一頭野獸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白羽奴溫暖而寬厚的手掌,將她領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他讓青麟洗脫了獸性,學會如何跟人交流,學會如何玩弄心計。


    白羽奴武功很高強,時不時指點青麟一二,手把手的教導青麟武功。


    他很有耐心,又很嚴厲,並不會加以放鬆。


    不過再嚴苛的師父,麵對青麟這樣子的學生,也不會不滿意的。


    白羽奴那帳中一疊疊的兵書,都讓白羽奴一字字一句句給青麟念過,然後再細細的解釋過。


    青麟在蘇葉萱那裏學過認字,隻不過她就算再怎麽聰慧,畢竟學習時間尚淺。那些兵書之上,一個個字她是認得,可是合起來究竟是什麽意思,青麟卻也是說不上來的。


    白羽奴倒也是頗有耐心,一句句的解釋,說和她知曉,指點她思考。


    有時候,她看著白羽奴認認真真跟自己翻讀兵書的樣子,就不自禁想起了給自己念書的蘇姐姐。然後,她內心就會浮起了一股子淡淡的溫暖。


    自己入軍營不久,蘇姐姐就嫁人了。那時候她內心好似空了一塊兒,空蕩蕩的十分難受。好似家養的寵物失去了主人,茫然無措,當真是不知曉怎麽樣子才好。


    無可否認,也許是白羽奴填滿了這個空洞,拉著她的手,踏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甚至每年這個日子,白羽奴也會格外體貼,做了麵,弄來紅雞蛋,陪著她一塊兒吃。


    無可否認,正因為白羽奴的教導,那麽她才不再是孤僻的小兵,而是擁有心腹追隨的飛將軍青麟。


    她以為自己懂白羽奴的,白羽奴是個溫柔、正直的人,是個強大而善良的男子。


    她可以為白羽奴去死,真的可以的。


    如今麵對這一碗熱麵,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何遲遲沒有動筷子。


    先是蘇姐姐,然後是白羽奴,而後就是她一個人。


    百裏聶是第三個生日陪自己吃麵的人。


    雖然這也許不夾雜任何別的含義,然而卻總是有些個說不出的別扭。


    這也是讓元月砂心中,非常不痛快。


    她抬起頭,以為能從百裏聶的眼睛裏麵瞧出那縷縷的困惑。


    畢竟自己捏著筷子,遲遲未有動手。


    然而一抬頭,卻瞧見了一雙無比深邃的眸子,就這般靜靜的瞧著自個兒,深沉得仿佛瞧不見底。


    而誰也是沒有辦法瞧出來,這一雙深邃眼眸之中,究竟蘊含的是什麽樣子的情愫。


    那雙眼睛裏麵,並沒有什麽困惑,卻仿佛有些別的。


    然而元月砂並沒有機會瞧清楚百裏聶眼睛裏麵究竟有些個什麽。


    隻見百裏聶垂下了頭去了,筷子挑起了幾根麵,仔細的送入唇中。


    他吃麵的姿勢自然是極優雅好看的,不過卻瞧不出他有什麽食慾。


    元月砂手指有些痙攣的死死捏住了筷子,終於吃力的舉起來,挑了麵吃了一口。


    哼,什麽貴族風儀,這些都不過是漂亮的偽裝,實在是令人無比的厭惡。


    太令人覺得討厭了。


    恍惚間,卻仿佛聽到了白羽奴那時候輕柔的嗓音:「青麟,你說我們,永遠永遠在一起,你說好不好?」


    那樣子的嗓音傳入了自個兒的耳朵,她不自禁的點點頭。


    好呀,當然好呀,自己和白羽奴,還有蘇姐姐,在一起永遠都不要分開。


    她驀然眼眶一澀,原來自己也是沒想的那般堅強。一顆淚水,順著元月砂麵頰輕輕的滑落,滴落在了麵碗當中。


    蘇姐姐,是那樣子的溫柔善良,在她心裏麵,填補了娘親的位置。


    而白羽奴呢,也許就如父親一樣的重要,同樣是讓人很依賴的。


    她拚命的壓住了發酸的心髒,不自禁的對自己說,好了,好了,你這顆爛心,不要再傷心了。


    可是有時候,那樣子的難受,是由不得自己。


    她隻盼望,盼望百裏聶忙著吃麵,什麽都沒瞧見,更沒瞧見自己流眼淚。


    這個龍胤的王爺,他既俊美又冷漠,既輕佻又腹黑,大約也是沒吃過什麽苦,也心冷的不去沾染什麽麻煩。其實這也沒什麽不好,縱然是無情一些,至少沒必要雙手染血。


    百裏聶跟她,根本是不同世界的人。


    他今年可巧撞見,可是卻不會再有機會跟自己在這個日子吃麵。


    大約以後,自己也是不會跟百裏聶有任何的交集。


    就這樣子吧。


    ------題外話------


    今天這一章短了點,感覺好像成為生日特供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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