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清想一想都覺得不可思議,怎麽可能。


    她自己也不能夠相信。


    赫連清飛快琢磨尋思,這必定是有別的什麽理由。


    也不知道哪個小妖精給百裏策上的藥,拿那個野種做文章。


    畢竟百裏冽這個野種,名義上是嫡長子。


    可是不行,無論怎麽樣,赫連清也是決不能讓別的人分去自己兒子的福澤。


    她不覺咚的跪下來,淚水盈盈,極是悽然。


    「世子,世子爺,咱們宣王府的爵位,豈能給一個血脈不詳的孩子。我擔心,他記恨著,畢竟那賤婦雖然死得活該,可他到底是從那賤婦肚子裏麵爬出來的。」


    赫連清手指抓住了百裏策的衣擺,手指頭更輕輕顫抖:「相反,妾身所出,麟兒、洵兒、纖兒幾個,個個對世子可謂是仰慕有加,打心眼裏親近敬重。」


    百裏策必定是嚇嚇她的,絕不會當真。宣王世子極恨蘇葉萱,又怎麽會將爵位給百裏冽那小蹄子。


    赫連清卻是哭得極是悽然:「若我這個做娘的有什麽不是,世子打我罵我,怎麽都可以的。妾身決計不敢有那半點怨言。」


    百裏策卻嗤笑:「我堂堂宣王世子,身邊女人若是不喜歡,可以打發走了,便是正妻也可休妻,為什麽要動手。當年阿萱那個樣兒,我不喜歡,可是,你瞧我有沒有自己動她一根手指頭。清娘,我上次警告過你了,可是你卻絲毫不曾將我的話放在心上。我說過了,給你一次機會,是你自己沒有珍惜。」


    赫連清瞪大了眼睛,胸中不覺翻江倒海。她確實也並未真正決意順從,就算自己算計了元月砂又如何,這些男人是不會知道的。可是偏偏,如今百裏策卻如此冷漠決絕姿態。


    還要剝奪自己兒子的爵位,決意扶持那個賤種。


    百裏策拿這個嚇自己,可當真是讓赫連清嚇壞了。


    赫連清頓時尖聲說道:「世子說什麽?是了,是了。一定是元二小姐侯府被人衝撞,受了些個委屈。可是,這跟妾身沒什麽關係啊。今天我連句話兒都沒跟她說呀。是哪個賤婢在世子爺跟前胡說,中傷妾身?她們都是胡說,嫉妒我得世子爺的喜愛。別人不相信我也還罷了,可是世子爺你定然要相信妾身啊。除了你,妾身可一點依靠都沒有。」


    百裏策任由赫連清的淚水打濕了自己衣擺,卻並不怎麽理睬理會。


    他慢慢的擦過了手指上的扳指,淡淡說道:「清娘,你這話兒就說得錯了。這世間女人最大依靠不是夫君,而是兒子。這夫君寵愛,總有一日會沒有的,可是兒子若是有出息,母憑子貴,怎麽樣都是有一份尊榮在。」


    百裏策這樣子言語,赫連清不敢搭話。


    百裏策慢慢的用冷冰冰的戒指擱著自己下顎:「我母妃原本性兒就不是多好,極小氣記仇,又不怎麽喜愛我親近女子。這做娘的,性兒可謂是極讓人討厭。如今,她更染了病,瘋瘋癲癲的。可無論如何,我都打心眼裏敬重於她,便算當年,我知道是阿萱受了委屈,可是我自然是幫母妃的。你可知曉為什麽?是因為我母妃知曉母憑子貴的道理,為了讓我做這個世子,費盡心思,用盡算計。」


    「清娘,你卻不懂這個道理。你這個做娘的,非但沒有為兒子前程謀算,反而為了自己爭風吃醋之事,毀了親兒子的前程。也不知道麟兒以後,會不會怪你這個親娘不懂事。」


    百裏策句句誅心。


    赫連清越聽越是心驚,情不自禁的哭訴:「世子爺,我和孩子,都是要依仗於你,沒了你,可什麽都是不是。」


    她嗓音嬌媚,更似膩到了極點,軟綿綿水汪汪的。


    如今這樣子嬌滴滴的懇求,更似一灘軟泥,一灘春水。


    赫連清容貌不算絕美,可偏生有這樣子的本事,媚骨天生。縱然是人到中年,這本事卻也是沒有落下。


    可縱然赫連清使出那渾身解數,卻沒讓百裏策眼皮抬一下。


    「洵兒年紀還小,纖兒隻是個姑娘。麟兒和冽兒差不多歲數,卻沒有冽兒一半省心。我已然與豫王一道,隻盼豫王登基為帝,可偏生麟兒卻與十七皇子百裏璃結交。你可知朝堂之事,最忌諱便是首鼠兩端。洵兒不懂事,我讓你管束,你卻素來不上心。如今周家心思活泛,周皇後也使了些個手段,我怕豫王覺得我也是有了些個什麽心思。」


    赫連清一時語塞,她也與百裏麟談及此事,卻不由得覺得,其實結交十七皇子也並無什麽不好。


    她也暗暗默許,甚至為了親兒子加以遮掩。卻也是未曾當真上心。


    隻不過此刻,赫連清自然是決不能認的:「我有放在心上,世子講過的話,我句句都上心。妾身也隻是個女流之輩,家裏也還罷了,麟兒外邊招惹些個什麽人,我卻也是管不著。他,他向來都不肯跟我說。麟兒心裏有盤算,有自己主意,我哪裏有什麽法子。」


    一番話說得軟中帶怯,哀婉動人。


    「所謂婦德,便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妾身便是個最沒用的女子,隻盼望世子垂憐。」


    赫連清淚水滴滴,將自己摘得幹淨。而這心中更增恨意,到底是哪個狐媚子透出的風聲。自己若是知曉了,定然是生生扒了那狐狸皮。


    百裏策卻淡淡說道:「上一次,我已然和你說了,清娘,那是最後一次機會。我因為喜歡你,所以寵愛你,並不是你用些手腕爭來的。可是你卻將我叮囑拋諸腦後,又做一些暗中算計的事情。是了,你算計的事情,我未必每一件都知曉。正因為如此,你自鳴得意,以為可以將我玩弄於鼓掌之中。我雖然不見得件件事情都知曉,可正因為喜愛你,所以倘若知曉了什麽,也是願意原諒你。如今你不知珍惜,便再沒什麽機會了。」


    赫連清急了:「妾身沒有,妾身沒有!」


    卻哭得脂粉亂了,姿容難看。


    百裏策自顧自說道:「如今我不喜歡麟兒,打算讓冽兒承爵。他日不喜歡冽兒,自然會挑別的孩子。可是,就算不是冽兒,也不是麟兒。」


    說到了這兒,百裏策言語頓了頓。


    「雪娘,進來吧。」


    一名妖媚的女子進來,赫然正是府中的姨娘慕容雪。


    方才她一直在門外邊,自然是什麽都聽到了。如今似笑非笑,掃了赫連清一眼。


    赫連清身為世子妃,平素高貴端莊,沒想到今日醜態居然是被慕容姨娘瞧見了,一時心裏極恨。


    「你也是官宦人家出身,自然是知曉禮數,一向也是聰慧能幹。夫人如今身子乏了,這家中上下,理家之權,便是讓你負責。至於夫人,就在院子裏麵,好生將息。」


    慕容姨娘頓時歡喜:「我定然聽從世子的話兒,好生料理府中上下的事,更讓世子妃好生歇息,養養身子。」


    赫連清震驚的看著眼前這一幕,實在不敢想像這居然是真的。


    她可是正妻!竟隨隨便便被奪了權柄,由著個妾室作踐?


    更何況,百裏策根本都拿不出什麽證據。


    慕容姨娘從前在赫連清假意乖巧,溫順可人,可是如今卻露出了狐媚子的真麵目。


    讓著赫連清恨不得將慕容姨娘扒皮拆骨。


    而在姨娘跟前,赫連清也是絕不好再做卑微之狀,不然平白成了那狐媚子的笑柄。


    慕容姨娘向前,將赫連清扶住,假惺惺的說道:「夫人,這地上涼,你可別跪久了,仔細身子。」


    赫連清漠然的盯著慕容姨娘一眼,緩緩起身。


    慕容姨娘對著赫連清眼中冷意,卻也是恍然未覺,臉蛋上猶自帶著甜甜的笑容。


    赫連清知百裏策心意已決,也隻能柔順服從,輕柔說道:「王爺心疼妾身,那妾身就好生將息身子,將自個兒調養好些。」


    百裏策略點點頭,便大步走出去。


    慕容姨娘似笑非笑,又酸了赫連清幾句,見赫連清也迴不了嘴,一時也覺得無趣,那也走了。


    赫連清手指狠狠的掐著掌心,生生的掐出了血。


    她忍不住想到了蘇葉萱,是百裏策讓自己拿了男人的衣物陷害蘇葉萱,又唆使白芙背叛並且寫了家書。那時候,自己還是個妾,可懷孕的蘇葉萱被軟禁了,便由著赫連清主持中饋,奪了治家之權。


    如今這一切,是何等的熟悉。


    赫連清一直以為自己跟蘇葉萱是不同的,蘇葉萱不夠聰明,也不會放低身段,為人也太重情義,更沒什麽手腕,而且生的孩子也血脈也說不清。可如今,兩個人處境是如此的相似。


    至於最大的不同,則在於百裏策捨棄蘇葉萱還需小心翼翼栽贓陷害謀算布局,可對付她赫連清隻需一聲吩咐,便能奪走所有的一切。


    這實在是太諷刺了。


    想到了這兒,赫連清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自己的未來,是絕不會和蘇葉萱一樣子的。


    那個慕容姨娘,什麽東西,是絕不能如自己當初那樣子上位。


    隻不過如今落得如此地步,全都要怪元月砂。


    元月砂這個災星,自打她入京,自己便是沒得什麽好處。


    赫連清又忍不住想,自己還是有一樁東西,比蘇葉萱要強的。


    蘇葉萱生下那一個賤種,冷血涼薄。


    而自個兒生下的兒女,可是跟自己一顆心。


    赫連清氣得在幾麵狠狠抓了幾下,那上等檀木也是生生抓了幾道痕跡。


    她麵色冷了冷,旋即讓貼身丫鬟將百裏麟給喚過來。


    也不多時,百裏麟悄悄來了赫連清的院子。


    他歲數和百裏冽相若,其實當年蘇葉萱有身孕時候,百裏策已然流連於赫連清的溫柔鄉。


    這男人,離不得葷腥,夫人懷孕了,總是要挑人侍候的。


    而這個兒子,更是赫連清心肝兒肉。


    百裏麟樣子清俊,容色沉穩,年紀輕輕,便是容色不俗,神采飛揚。


    正因為這個樣兒,赫連清寄予厚望,並且順理成章覺得百裏麟會繼承爵位。


    這麽些年來,赫連清和百裏策夫妻相處融洽,百裏策又對百裏麟讚許有加。縱然赫連清對百裏冽有所忌憚,卻篤定百裏策不會喜歡蘇葉萱的兒子。


    料不著如今,百裏策居然是說出了這麽些個絕情的話。


    赫連清用手帕輕輕的擦過了臉頰,將今日之事給百裏麟說了。


    她禁不住咬牙切齒:「本來咱們一家人好好的,父慈子孝,夫妻和順。自打那元二小姐來了,便什麽都跟從前不同了。」


    百裏麟卻不這麽想:「父親素來不喜我跟十七皇子結交。其實如今豫王雖是得勢,可未必便一定會贏。否則這麽多年了,父皇為何遲遲未立豫王做太子?我結交十七皇子,親近周家,豫王就算是輸了,咱們宣王府的榮寵也是不變。可他卻總對我諸多挑剔。」


    「總有些賤人暗中挑撥,離間你們父子之情,那些賤人,個個都不得好死。」


    赫連清說得咬牙切齒,清秀的臉蛋竟不覺微微有些扭曲。


    百裏麟倒是微微有些驚訝了,他印象之中,赫連清總是神色溫婉。便是家裏那些個妖艷的小妾作妖,赫連清也是遊刃有餘的。


    可是如今,卻讓個小丫頭鬧得失寵。


    百裏麟也不覺眉頭輕皺,母親得寵,於他而言也是頗多好處。


    「區區一個南府郡丫頭,又算得了什麽。不過是豫王故意捧出來,噁心周家的。母親放心,這丫頭我自有法子,讓她死在京城。」


    百裏麟唇瓣溢出了一縷不屑的笑容,竟似極輕蔑的。


    赫連清聽罷,雖欣慰兒子孝順,肯為自己鬥那麽些個妖精,卻不免心下有些遲疑。


    「我兒是做大事的。你是美玉,她是瓦片。你一個男子,摻和後宅之事,總是不好。那丫頭有些妖氣,倘若碰壞你了,有了什麽傷損。為娘可是心疼不已啊!那些個後宅手段,你也未必盡數知曉。」


    赫連清捏著手帕,輕輕的擦過了百裏麟俊秀的臉頰。


    而百裏麟臉蛋之上卻不覺浮起了淡淡的戾色,不動聲色:「母親放心,區區一個南府郡鄉下丫頭,能有什麽手腕?你幾次不如意,還不是父親偏心,偏袒於她。周家不喜歡這丫頭,便是皇後娘娘也是容不得。」


    其實十七皇子也算不得什麽,要緊的是背後的周皇後。


    若毀了這丫頭能討周皇後歡心,將這女子當做踏腳石又如何?踩著這丫頭屍骨,還能讓自個兒往上爬得更穩當些個。


    赫連清聽了,心裏既是歡喜,又不覺有些個酸楚委屈。


    無憑無據的,百裏策就是偏了心。就算自己算計了元月砂又如何,百裏策拿不住把柄,就不該偏幫那死丫頭。


    如今讓個妾作踐自個兒,簡直是豈有此理。


    那慕容姨娘算什麽,左右也不過是個做妾的貨色。


    到了次日,周氏大鬧元家的事情卻傳得沸沸揚揚的。


    隻說周氏憐惜女兒,居然逼嫁元月砂,要將元月砂嫁給周家染了花柳病的紈絝子弟。周氏在元家打人,元家阻不住,幸虧豫王府上的莫公子到了,才保住了元月砂。


    這說辭,倒盡說元月砂的委屈了。


    沒過幾日,便是傳來唐文藻獄中自盡之事。他到底是讀書人,遇到這檔子事,名聲盡毀,又落了人命官司。一時間抵不住苦楚,就這樣子死了,也並不讓人覺得如何奇怪。


    至於元家,倒是一如既往的安安靜靜的。


    元月砂去了北靜侯府一遭,據說因為範蕊娘之事受了驚嚇,便在院子裏麵休養身子。


    後來唐文藻死了,元月砂據說頗為傷心,更是足不出戶了。


    又因元家別的人吃不透元月砂的深淺,一時之間,倒也安安靜靜的。


    過了幾日,大房的元幽萍尋上門來,溫柔客氣。


    婢女一邊迎了元幽萍進來,一邊盤算這元家大房的姑娘倒是素來沉穩,不招事兒的。


    元幽萍踏入房中時候,卻隻見元月砂正自安安靜靜的練字。


    少女頭髮整齊的挽住在腦後,一張巴掌大的精緻小臉亦越發顯得清瘦,尖尖的下巴倒是流轉幾許堅毅之色。


    元幽萍禁不住盤算,元月砂倒是很沉得住氣,耐得住性子。


    便是教養嬤嬤沒有在


    「月砂妹妹身子好些了?」元幽萍向前問好,又讓丫鬟將帶來的上等燕窩給了一旁的丫鬟。


    元月砂也沒寫字了,柔聲說道:「多些幽萍姐姐關心,養了幾日,好了許多。」


    元幽萍捏著手帕說道:「我瞧你還是瘦了,憂能傷身,還是要好生將息自己的身子。這補湯也要多吃一些,臉頰養得肥肥的,才好看。我們大房院子裏有小廚房,若擔心打攪別人,不如讓大房每日多準備一份補湯就是。」


    說到了這兒,元幽萍也是覺得自己態度太急了些,急得有些失態。


    她垂下頭,不覺侷促:「那一日,母親也是被周氏嚇著了,才,才一時失言。」


    畢竟雲氏那一日也鬆了口,想推元月砂入火坑。


    便是元幽萍,也有些個不好意思。


    畢竟嫁錯人,便是毀了女子一輩子的幸福。若換做自己,元幽萍想了想,竟不覺打了個寒顫。


    元月砂笑了笑,卻是眉宇柔和:「幽萍姐姐放心,我從來沒有怪過大伯母。她將我從南府郡帶出來,讓我離開了那個可怕的地方。一個母親,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無論做出了什麽事情,都是值得原諒的。至於補湯,倒也不必了。唐大哥年紀輕輕就沒了,我近來都茹素,不沾葷腥,更不好吃補品。」


    元幽萍這才留意到,元月砂方才寫的,是一疊疊的佛經。


    這也讓元幽萍一陣子的迷茫,眼前女子當真是如此的純善?


    倘若是裝的,這份心計可是極為了得。


    元幽萍一抬頭,卻瞧見元月砂眉宇間一縷淡淡的清愁,一時間也不覺有些茫然。


    略怔了怔,元幽萍方才說道:「周皇後每年這個時候,必會去靜安寺上香,不但領著宮中嬪妃,還挑了京中貴族女眷跟隨。今年卻點明了祖母,要帶著你一道去。皇後娘娘身份尊貴,行事自然不會失了分寸,可堂妹一塊兒去,還是要小心一二。」


    元月砂點頭,柔聲說道:「多些幽萍姐姐提點,月砂自會放在心上。」


    姐妹兩又說了一會兒話,元幽萍也就告辭了。


    湘染送上茶水和點心,忍不住開口:「二小姐,你瞧連大房的人都這樣子說。周皇後可是有心算計?不得不防。」


    元月砂夾起了一塊糕點,輕輕咬了一口,一雙眸子漣漣生輝。


    那有些稚嫩的嗓音驀然添了幾許的暗啞:「湘染,我自然是會小心的。」


    區區南府郡的元家女兒,就算是得罪了周家,也不必讓高高在上的周皇後垂憐一顧。能招惹皇後娘娘留意,一多半便是因為這位豫王殿下。


    周皇後膝下無子,十多年前,百裏炎鋒芒初露,是得了皇後一脈的支持,方才得以水漲船高,步步高升。


    也許是因為如今豫王權柄太大,大得足以獨霸朝綱,甚至掩去了周家的風采。別人都說,百裏炎如今對周皇後,也並不如以前恭順了。


    十多年的時光,可以改變許多事情。


    實則百裏炎的母族不是周家,這始終讓周家和豫王隔了一層。


    糕點甜膩的滋味在元月砂唇齒間輕輕的泛開,卻似又湧起了一陣子的苦味。


    那一年,周家和豫王府聯盟,海陵郡覆滅,蘇葉萱失寵。


    若這一切是巧合,卻還有一樁不容忽視的關鍵之處。


    那就是,傳聞之中蘇葉萱的姦夫,就是當年尚是少年的宣平侯周世瀾。


    彼時周世瀾不過十四歲,正是十分輕狂又不知輕重的歲數,名聲也差得很。偷香竊玉也還罷了,據說還招惹了有夫之婦。


    蘇葉萱名聲盡毀,周世瀾也被傳得不好聽,可周世瀾到底沒什麽事,甚至還得了侯爺的爵位。


    又因周世瀾聲名狼藉,如今也沒個正正經經的妻子。


    如果,百裏炎拿住了周世瀾侮辱蘇葉萱的把柄,卻秘而不宣,並藉此要挾周皇後,得以和周家結盟。進而徐徐圖之,乃至於大權獨攬,成為如今權傾朝野的豫王。


    周家為了護住周世瀾,因此滅了海陵蘇家,斬草除根。


    這樣子的猜測,是元月砂做出來最可能的。


    宣王百裏策極厭惡周世瀾,極少和周世瀾現身同一處。


    再來便是,也就是十三年前,周世瀾一改輕狂,竟似變為了另外一個人。縱然仍然風流不羈,卻不似從前那樣子聲名惡劣了。


    一邊這樣子想著,元月砂不覺曲起了手指,輕輕敲了茶幾兩下。


    這一切似乎是合情合理,卻隻是猜測,並無實質證據。


    更何況四年前蘇葉萱未死之前,元月砂也與蘇葉萱有書信來往,並未提及周世瀾。


    可若一切都是巧合,元月砂卻並不肯相信。


    她耳邊聽著自己手指敲出的咚咚聲音,卻不覺心思如潮。


    無論百裏炎和周家遮掩的是什麽樣子的秘密,隻要豫王和周家撕破臉,這個秘密元月砂就有機會查個清楚。


    她唇瓣甚至不覺浮起了柔和的笑容,合作十多年了,當年的同盟也隱隱有了裂痕。倘若撕破臉了,要撕得響亮一些,那才是真的好看。


    轉眼到了上香的日子,因人前自己是為唐文藻傷心的,元月砂特意挑了一身素白的衣衫,隻在不起眼的地方繡了幾朵白瓊花,免得讓人說自己喪素衝撞了宮中的貴人。


    百裏炎送的那碧珠鐲子,元月砂也沒有戴。她挑了一雙銀絲鐲子,髮釵換做白玉的。


    今日一身素淨,卻襯得元月砂清麗俊俏。


    這一日元月砂起得大早,元家的馬車急匆匆的趕到了宮門口,再和宮中的貴人一併去靜安寺。


    待馬車緩緩前行了,元幽萍方才讓嬤嬤取出早準備好的早點,在路上吃。


    元月砂沒什麽胃口,撩開了車簾子透氣。


    驀然卻眸色微凝,盯住了眼前一道淡藍色的身影。


    周世瀾身為周皇後的內侄,也一路跟隨。


    他騎在了駿馬之上,一身淡藍色的衣衫,衫兒上用銀線勾勒了朵朵白菊。他衣衫翩飛,風姿瀟灑。早晨的陽光輕輕的灑在了周世瀾臉蛋兒上,勾勒出暖融融的攝人魅力。他蜜色的肌膚流露出難以言喻的性感,雙眉輕挑,一雙狹長的眸子流轉了亮晶晶的光彩。


    元月砂瞧著他,還有許多別的女孩子悄悄的打量他。


    周世瀾風流無度,聲名狼藉又如何?那些女孩子明著不敢沾染周世瀾,卻總忍不住被周世瀾俊俏的容貌和瀟灑的姿態說吸引。甚至於周世瀾那狼藉的名聲,也讓周世瀾平添了一縷近乎禁忌的誘惑。


    畢竟對於這些衣食無憂的龍胤貴女,人生中最缺少的就是刺激。


    元幽萍也留意到了元月砂向外打量的目光,她順著這樣子的望出去,恰巧看到了周世瀾。元幽萍是個正經的姑娘,嚇得趕緊收迴了眸光,一顆心卻也是不覺砰砰的跳。


    元幽萍忍不住想,如今元月砂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周世瀾,難道是對宣平侯動心?


    可這不應該的啊,元月砂無論是為唐文藻守身,又或者是嫁給蕭英,都不應該對周世瀾動心。隻不過元幽萍和元月砂相交甚淺,勸說的話兒到了唇邊,卻到底還是生生咽下去了。


    就在這個時候,周世瀾卻好似察覺到了有人盯著自己一樣。


    他不覺迴頭,朝著元月砂冉冉一笑。


    那笑容充滿了男人懶洋洋的慵懶魅力,很富有感染力。


    若換做別的姑娘,不是嚇得縮迴馬車,就是被迷得麵紅耳赤,癡癡傻傻的。


    然而元月砂卻是眸光漣漣,一雙漆黑的眸子宛如深邃的古井,竟不見有半點波動。


    她定定的瞧著周世瀾,驀然也是淺淺一笑。


    卻宛如月破殘雲,水融寒冰,流轉了一縷異樣的美麗。


    就連周世瀾也是怔了怔,眼神之中流轉了幾許的玩味。


    自打那日在北靜侯府見到了元月砂,周世瀾就忍不住經常想著這個過分聰明的女孩子。無論如何,元月砂總是令人十分難忘的。


    元月砂收斂了自己的眸光,緩緩的放下了簾子,遮擋住自己幽潤探尋的眸光。


    周世瀾看似放浪不羈卻頗富心計,更令人猜測不透他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人。可是自己,會將周世瀾一層層的畫皮扒開,瞧瞧這複雜讓人捉摸不透的宣平侯究竟是什麽樣子的人。


    而在另外一輛馬車上,周家的嫡女周玉淳卻一臉鬱鬱之色,分明是極不歡喜。


    就在這個時候,馬車的簾子被撩開,有人輕輕的拋了一個小包裹進來。


    「阿淳,這是大哥給你買的糕點。」


    周世瀾言笑晏晏。


    周玉淳卻強顏歡笑:「多些大哥了。」


    她慢慢的打開了紙包,裏麵八寶齋的玫瑰糕做得十分精緻,也是周玉淳愛吃的。可今時今日,周玉淳卻一點兒都吃不下。


    是呀,她的婚事已然是定下來了,自然是沒精神得緊。


    周家決意讓周玉淳跟豫王世子百裏昕結親,百裏炎也並沒有如何反對。


    百裏昕身份尊貴,年紀和周玉淳相當,樣兒也不錯。就算百裏昕性子比較古怪,可也並沒有做出什麽逾越倫常的出格之事。


    怎麽樣,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可周玉淳卻根本不喜歡百裏昕,便是香甜的玫瑰糕吃到了嘴裏麵,似也沒什麽滋味。


    自己喜歡的是百裏冽,這天下沒一個男子能比得上百裏冽。


    她驀然抓住了丫鬟葵花的手:「葵花,你打聽過了,今日冽公子要來的,是不是?」


    眼見自己丫鬟柔順的點頭,周玉淳方才顫抖鬆開了手掌。


    可那一顆心兒,卻仍然禁不住砰砰亂跳。


    周玉淳那雙單純清澈的眸子之中,卻也是不覺浮起了淺淺異樣之色。


    一時之間,周玉淳那張清純敦厚的臉蛋兒竟隱隱有些陌生。


    而元家的馬車之上,元老夫人體恤元月砂,特意挑了元幽萍跟元月砂一個馬車。


    元幽萍性子沉著,縱然不見得能跟元月砂說到一處,卻也是絕不會拌嘴吵架。換而言之,這旅途頓時變得沉悶起來了。


    元月砂胡亂吃了幾塊糕點墊了墊肚子。


    不知不覺間,竟在馬車上迷迷糊糊的睡過去了。


    及元幽萍喚了她,元月砂才醒了過來。


    一陣光亮透了過來,讓元月砂不覺輕輕的眯起了眼珠子。


    耳邊卻聽到了百裏冽有些戲謔的嗓音:「元二小姐,可是醒了?」


    元月砂先是眯了眯眼睛,隨即適應了光亮。


    百裏冽如今身為皇城的六品龍騎禁軍,這些龍騎禁軍一多半都是貴胄子弟,年少時候歷練之處。


    少年的身子修長而挺拔,穿上了禁軍的服侍則更平添幾分英武。也讓百裏冽那張不食人間煙火的玉色容顏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煙火氣。


    幾日不見,百裏冽那玉色的肌膚也似曬黑了一些。


    少年那幾乎男女莫辨的俊美,也會隨著年紀漸長而消失,眼前這張容貌必定也會日漸變得鋒銳逼人的。


    元月砂不動聲色的盯著百裏冽,忽而內心又有淡淡惆悵。


    她知曉伴隨時光的流逝,百裏冽這張臉上蘊含幾許蘇姐姐的風韻,也會漸漸消失不見。


    也對,百裏冽是個少年,不是女子。


    元月砂眸子之中神色動了動,又恢復了漆黑深邃。


    元幽萍下了馬車,元月砂跟隨其後。


    百裏冽向前了幾步,忽而又迴頭,盯著元月砂纖弱的身影。她一身素色的衣衫,衣袖寬大,行動之間卻也是婀娜多姿。


    輕風輕輕的拂過,他瞧著元月砂伸手一攏耳邊的髮絲。


    元月砂無論什麽時候,都是舉止從容,帶著幾分鎮定味道的。如今也是如此,她仍然是那樣子溫和從容,鎮定非常。


    可因為方才馬車之上睡了一陣,元月砂臉蛋上還有一片淡淡的嫣紅。淺睡之後的人,總是會有幾分淡淡的慵懶。而這一點,元月砂如今自己卻也是渾然不覺。


    百裏冽卻也是慢慢的收斂了自己的目光,移開了麵容。他素來就是極冷靜克製的性兒,就算是喜歡什麽,也是不會表現得很明顯。越是在意,卻也是越是遮掩。就好似如今,百裏冽麵對自己對元月砂異樣的情愫,就是遮掩得極好。


    他的那些小小動作,是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的。就算是元幽萍,雖然剛剛好奇百裏冽的殷切,可如今見百裏冽淡淡的樣兒,卻也是並不如何放在心上了。在元幽萍看來,隻因為百裏冽因為元月砂的救命之恩,因此來盡盡禮數。


    可元幽萍這樣子想,隻不過因為元幽萍對百裏冽沒什麽異樣之思。百裏冽那張容貌固然也是令元幽萍驚艷,可也不是每一個女子都會對百裏冽神魂顛倒的。


    而百裏冽這樣子的情態,卻並沒有瞞過真正留意百裏冽的人。


    周玉淳盯住了百裏冽,方才百裏冽種種異樣,她盡收眼底,卻也是一點兒都是沒放過。


    一股子異樣的酸楚卻也是頓時湧上了周玉淳的心頭。百裏冽那樣子的神色,是如此的稀奇,是周玉淳從來沒有見過的。百裏冽幾時又以這樣子的眸光,瞧過別的女人呢?


    周玉淳忍不住去想在北靜侯府所發生的種種事情。


    彼時百裏冽伸手拉住了元月砂的手,自己內心酸楚不已。可沒想到,那一日百裏冽卻又折迴來,跟自己溫溫柔柔的說話兒。他從來沒那般溫柔過,言談之間,更說隻是感激元月砂的救命之恩,卻無男女之情。周玉淳都記不得那時候百裏冽是怎麽說的,她隻記得自己那時候臉蛋紅紅的,又歡喜又高興,好似在天上輕飄飄的飛舞。並且,還那麽篤定相信,百裏纖是挑撥,嫉妒自己的幸福。她也不知道怎麽了,原本很不喜歡元月砂,可是那種不喜歡沒有了,反而有些可憐元月砂。


    甚至後來自己為元月砂作證,得罪了姨母,周玉淳也是沒有後悔過。畢竟,這些麻煩是因為百裏冽而招惹的。那麽這就不是一種麻煩,而是一種甜蜜。


    後來百裏纖還來找過周玉淳,周玉淳不想理睬百裏纖了。百裏纖信誓旦旦,說百裏冽那時候隻是為了讓元月砂脫罪,哄得周玉淳去做這個證人。


    周玉淳根本不信!


    隻要百裏冽說一句話,她都義無反顧,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惜。


    豫王世子何等尊貴,並且還有可能做太子,周玉淳也是一點兒都是不稀罕。


    可是後來,北靜侯府壽宴之後,百裏冽似又恢復了從前疏離而淡漠的姿態。仿若那日溫柔與主動,都是假的。周玉淳想法子見他,都被百裏冽推拒了。


    如今,百裏冽對元月砂還那般神色。


    周玉淳內心驀然流轉了一縷涼意。


    難道當真如百裏纖說說,那日百裏冽的溫存,隻為了哄自己護住元月砂?


    她驀然狠狠的攪著手帕,下意識搖搖頭。不會的,絕對不會的。百裏冽定然是不會如此待自己。


    她是周家嫡女,打小就尊貴,是周家掌上明珠,嬌寵哄著長大的。那些個汙穢之事,她沒機會沾染半點。百裏冽又怎麽會為了個南府郡來的元家旁支女,將自己利用算計呢?


    周玉淳打心眼裏不肯相信。


    她慢慢的垂下頭。


    百裏冽是因為喜愛她的天真可愛,溫婉善良,才會對她好。


    而不是,不是因為那種父子都勾搭的不知禮數的鄉下丫頭。


    周玉淳不覺笑了笑,笑容有些模糊。


    她當然應該相信百裏冽。


    百裏冽是一輪明月,又怎麽會隨意算計人呢。


    周玉淳想到了自己的婚事,心中那個念頭漸漸凝聚成了真實,讓周玉淳不覺死死的捏緊了手中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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