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含笑問:“但不知公子願意聽哪出戲呢?”

    易連慎看著易連愷,易連愷仍舊一言不發。易連慎說:“便揀你最拿手的唱來。”

    閔紅玉略想了想,說道:“那麽我唱《紅娘》吧。”她扶桌而立,歉意一笑,“這腳上有傷,卻是動彈不得,我就這般站著清唱了,反正二位公子都不是外人,想必也不會嫌棄。”

    易連慎斟上一杯酒,說道:“唱吧,唱完了咱們再喝酒。”

    閔紅玉略一凝神,便輕啟朱唇,曼聲唱道:“小姐呀小姐你多風采,君瑞呀君瑞你大雅才。風流不用千金買,月移花影玉人來。今宵勾卻相思債,一雙情侶稱心懷。老婦人把婚姻賴,好姻緣無情地被拆開。你看小姐終日愁眉黛,那張身子病得是骨瘦如柴。不管那老夫人家法厲害,我紅娘成就了他們魚水和諧。”

    這一段反四平調乃是《紅娘》中的名段,幾乎可稱得上家喻戶曉,盡人皆知,而且是閔紅玉的拿手好戲,每次唱這出戲,都是壓軸。她成名既早,嗓子確實是頗有天賦,而且科班出身之後又得名師指點,這一段唱得字字分明,腔調婉轉,十分動聽。易連慎一邊聽著,一邊替她打著拍子,而易連愷立在窗邊,隻是恍若未聞。易連慎聽得十分陶醉,一直用牙筷輕擊桌邊,等她這一大段唱完,才叫了一聲“好”!

    閔紅玉嫣然一笑,說道:“唱得不好,有辱公子清聽。”

    易連慎說道:“唱得很好!”又說道,“你別理老三,他放著這麽好的戲不聽,站在窗邊吹冷風,那才叫真沒救了。”

    閔紅玉又是嫣然一笑。易連慎端起杯子,遞給閔紅玉,說道:“來,把這杯熱酒喝了,再唱一套《拷紅》。”

    閔紅玉笑道:“謝謝二公子。”她伸手去接酒杯,似是不小心,隻“哎喲”一聲,那酒杯便沒有接住,“撲通”一聲落在了桌上的火鍋裏,濺起熱湯飛濺。易連慎本能往後一閃,閔紅玉已經舉手掀翻了桌子。桌上菜肴碗碟嘩啦啦落了一地,易連慎閃避不及,差點滑倒,一手伸到腰後去摸槍,另一手便去抓凳子。卻有人比他快了一步,已經用冰冷的槍口抵在他的腦門之上。閔紅玉的聲音還是如唱戲般清揚婉轉,並無半分緊張失色:“二公子,我知道你手快,所以你隻要動一動,我就要開搶了。”

    此時外頭的衛兵聽到屋中嘈雜,一擁而入,但見閔紅玉持槍指著易連慎,不由得都拉上了槍栓。易連慎揮了揮手,那些衛兵皆退了出去。易連慎倒並不甚緊張,反倒笑

    了笑,說道:“你是第二個敢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

    閔紅玉說道:“少廢話。叫人備車,你親自送我出關。”

    易連慎望了一眼易連愷,隻見他波瀾不驚,似乎毫無所覺,壓根兒不關心這屋子裏天翻地覆,隻是負手望著窗外。易連慎於是努了努嘴,問:“你不帶他一塊兒走啦?”

    閔紅玉冷笑:“不是天涯同路人,還有什麽好說的。”

    易連慎不動聲色,說道:“你怎麽不問問,第一個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到底是誰?”

    閔紅玉“哼”了一聲,說:“少東扯西拉了,快叫人備車。”

    易連慎說道:“生平第一個敢用槍指著我的頭的女人,就是我那三弟妹,你最恨的那位三少奶奶。”

    閔紅玉並無訝異之色,亦不理睬他說話。隻催他:“站起來,慢慢站起來。”

    易連慎似乎十分聽話,一邊慢慢直起腰,一邊說:“從這裏到大門,還有三百餘步。每走一步,我都可能轉身奪槍,也有可能有人在暗處。用步槍打破你的頭。你以為,你可以安安然挾製我離去?”

    閔紅玉似乎十分冷靜:“總得試一試。”

    易連慎說道:“舞刀弄槍,不是女人應該做的事情。”

    閔紅玉輕輕使力,那槍管就微微陷入他的印堂,她說道:“不要說話,走!”

    易連慎便慢慢向後退,閔紅玉說道:“三公子,煩您幫忙開下門。”她連說兩遍,易連愷都恍若未聞,易連慎笑道:“看看,連他都不搭理你。”

    閔紅玉冷冷道:“三公子,你若是連這點小忙也不肯幫,可別逼我說出什麽好話來。”

    易連愷這才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終於轉身去開門。隻聽“吱呀”一聲門打開,外麵全都是衛兵,黑洞洞好幾十條槍對著門口。見到易連慎仍舊被挾,那些人不敢開槍,兩相僵持。

    閔紅玉說道:“備車。”

    易連慎笑道:“玩夠了嗎?”他話音未落,閔紅玉臉色微變,易連慎已經猝然發作,雙手如電已然扶著槍管,閔紅玉扣動扳機,隻聽“砰”一聲,那槍已經被易連慎生生抬起,槍口對著上空,子彈打穿了屋瓦,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易連慎迴手一奪,已經將槍挽在手中,飛起一腳踹開閔紅玉,她摔倒在地,屋外眾槍齊鳴,頓時鮮血迸濺,閔紅玉立時身中數槍,眼見是活不成了。

    易連慎擺一擺手,衛兵這才停止射

    擊,屋子裏的地毯都被打爛了一片,浸潤著鮮血,緩緩沿著地毯下的青磚地淌開。閔紅玉一時並未氣絕,隻是倒在那裏大口大口喘著氣,易連慎拿著她那把西洋鑲寶小手槍,走近她蹲下來,對她說道:“其實我那三弟明明有機會幫你,為何他卻不出手呢?你們兩個聯手,應該可以製住我,帶著秦桑揚長而去。你知道他為什麽不肯幫你嗎?因為他不信你了。我這個三弟天性涼薄,你把秦桑送到我這裏來,他知道再不能信你。所以你挾製我的時候,他根本就不想幫你。”

    閔紅玉胸前汩汩地流著血,眼睛卻看著易連愷。易連慎便向易連愷招一招手:“看來她還有話對你說,人都快死了,你就且聽聽吧。”

    易連愷眉頭微皺,一直走到閔紅玉身前。閔紅玉勉力笑了笑,說道:“三公子,你別聽二公子的,我不怪你。原本我是想帶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了,所以我想自己試一試……你說過,女人也是人,戲子也是人,不試一試,怎麽知道……知道自己就做不到……”她劇烈咳嗽,咳出許多血沫,眼神渙散,聲音漸漸含糊,“這是……這是你教我騎馬的時候說的……這世上,第一個對我說這種話的男人,是你……”

    易連愷雖然心中惱她,但見她此時奄奄一息的樣子,亦不覺得解氣,隻是淡淡地說:“你不該摻和到這事情裏頭來。”

    “我要是……要是那時候……親自送了秦桑去昌鄴……你也會……也會有一點點感激我吧……”閔紅玉的聲音下去,“可是我不甘……我不甘……”她眼睛中卻似乎驟然迸發出光彩:“不試一試,怎麽知道自己就做不到……雖然你會惱我恨我……”她唿吸越來越急促:“……我不後悔……”

    易連愷慢慢地站起來,閔紅玉似乎深深吸了口氣,語氣中似乎有無限溫柔:“蘭坡……我不後悔……真的……”

    她說完這句話,就慢慢歪過了頭,手也無力地垂在了血泊中。有衛兵上前來查看,試了試她的鼻息,報告說:“司令,這女人死了。”

    “拖下去吧。”易連慎渾若無事,對易連愷說,“兩件事了了一樁。趁著這雪還沒下,咱們把另一樁也給辦了。”

    易連愷說道:“也好。不過秦桑到了昌鄴,絕對安全之後,我才會把東西交給你。”

    易連慎道:“這是自然。”

    易連愷說道:“我的人在關外,你隻需要備車,加滿汽油,他自然會護送秦桑走。到了昌鄴之後,他自然會向我報告,那時候我就將東西

    交給你。”

    易連慎皺眉道:“這可不成。現在局勢萬變,再拖下去,沒準兒東西都成了廢紙一張。”

    易連愷冷笑:“存在瑞士銀行保險庫裏的百萬鷹洋。怎麽會是廢紙一張?隻要你出示信物,銀行便可打開保險櫃。哪怕李重年將符遠打成了蜂窩,你拿著這樣一筆巨款,別說一座符遠城,便是整個符州行省,隻怕都重新建得起來。”

    易連慎說道:“要不這樣,我們各讓一步。你的人帶秦桑離開,你就將東西的下落告訴我。我派人去取,亦需要時間。你知道打仗是火燒眉毛,被李重年攻入了符遠城裏,我縱然拿著百萬鷹洋也沒有用處。就算臨時從友邦借兵,隻怕也來不及了。”

    易連愷似乎沉吟未定,易連慎說道:“我都已經信了你,你如何卻不信我?”

    易連愷終於下定決心:“行!不過我要親眼看著秦桑走。”

    易連慎道:“這有何難?咱們都上城門,你叫你的人來城門外接。站得高,望得遠。他們走後幾個鍾頭你再告訴我,我便派人追也來不及了。”

    易連愷冷笑:“你要真派人去追,我還不是無可奈何。”

    易連慎說道:“如果你將東西交出來,我還為難弟妹幹什麽呢?懷璧其罪,連璧都沒有了,我連你都不會為難了,何況弟妹。”

    易連愷終於笑了笑:“如此,多謝二哥。”

    他們說話之間,室內已經打掃幹淨,衛兵卷起沾滿鮮血的地毯,又重新鋪上新毯,一切恍若不曾發生過。易連慎問道:“要不這就請弟妹過來?還是你迴去一趟,隻怕還有些私房話,你得囑咐囑咐她。”

    易連愷略一沉吟,終於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不了,我不見她了,送她走吧。”

    易連慎問道:“那你的人呢?你也不見他,囑咐些話?”

    易連愷微微一笑,說道:“他會好生照應她,不必囑咐。”

    易連慎想了想,卻仍舊命人去請秦桑,易連愷聽他吩咐衛士,倒也不加阻攔。秦桑本來就輾轉未眠,後來又聽到隔院槍聲大作,更為驚疑不定,此時衛兵相請,她立時就穿上大衣,隨著過來了。

    隻見屋子裏燈火輝煌,易連慎與易連愷並肩而立,易連慎仍舊麵帶微笑,而易連愷卻神色冷淡,似乎二人剛剛有所爭執。她心中疑惑,但仍舊依禮鞠了一躬,叫了一聲:“二哥。”

    易連慎說道:“要打仗了,三弟的意思是這裏也不

    太平,就不留你多住了,仍舊還是送你去昌鄴。”

    秦桑看了易連愷一眼,說道:“既然如此,我和他一起,要走一起走。”

    易連慎說道:“三弟還有些事情要替我去辦,所以隻怕不能和弟妹一起走了。”

    秦桑說道:“二哥是兄長,從前蘭坡若有不謹不敬的地方,我替他賠不是。二哥,父親大人重病未愈,符遠城危在旦夕,這種時候,兄弟鬩牆,百害無益……”

    易連慎微微皺起眉頭來,轉臉對易連愷說道:“這樣的女人,虧得你喜歡。”

    易連愷這才淡淡地說了句:“我並不喜歡,所以才要發送得遠遠的。”

    易連慎搖了搖頭,對秦桑說道:“三妹妹,別說啦,男人的事情。你不要再操心了。走吧,我派人送你出城,有人在城外接你,送你去昌鄴。”

    秦桑看著易連愷,似乎盼著他說話,易連愷卻並沒有看著她,而是望著別處,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隻說道:“城外等著你的是潘健遲,我成全你們。”

    秦桑身子微微一震,仿佛不能置信地看著他。

    “休書我就不寫了,你跟他走吧,嫁不嫁他,或者是不是出洋去,我都不管了。”

    秦桑不知道為什麽,心亂如麻,她孤身在符遠上船的時候,隻願一人走得遠遠的,遠離這些是非煩惱。可是這次再見到易連愷,不知為何卻換了另一層心思,或許是疑他仍舊身在險境,或許是因為他容貌憔悴,可是他見了自己,明明亦無什麽好話。她與他相處的時候,總是她避的時候多,可是到了如今,卻是他總想避開她去。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我不會嫁給他。”

    “那我可不管了。”易連愷拉起她的手,她眼睛裏已經有了淚光,盈盈地看著他,猶帶希冀之色,隻盼得他改口,他卻握著她的手,將她手腕上那對翠鐲往下捋,她神色不由得都變了。那鐲子太緊,秦桑懷孕之後,體態豐腴,她抓住那鐲子,問:“你想幹什麽?”

    易連愷撥開她的手,她似乎已經隱約猜到他的意思,所以不肯放手。他硬生生一根一根掰開她的手指。她又氣又急,他已經將鐲子捋下來,捋下來一隻,又去捋另一隻,他極是用力,那手鐲一分一分地褪出腕口。秦桑似乎有點傻了,被他硬掰開的手指還在隱隱作痛,她的視線已經漸漸模糊,而易連愷的眼底,卻仿佛是笑意,帶著某種決絕的痛快,笑得甚是淺顯。他將一對鐲子都捋了下來,握在手裏

    ,手鐲相擊,發出清脆的琮瓏之聲。她似乎隱約猜到了什麽,伸手去奪那對手鐲,易連愷撥開她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就往地上一扔。

    隻聽“啪”一聲,清脆響亮,一對鐲子已經碎得粉身碎骨。他淡淡地說道:“你我夫妻恩斷義絕,有如此鐲。”

    秦桑倉皇地往後退了一步,似乎不能置信,看著他,終不能相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易連愷說道:“我累了,你走吧。”

    秦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易連愷並不耐煩聽她哭泣,扭轉臉去,對易連慎道:“二哥,送她走吧。”

    易連慎似乎不易覺察地歎了口氣,對秦桑道:“三妹妹,請吧。”

    城樓上風大,吹得人透心都是寒冷的。易連愷見到秦桑出城,汽車停在那裏,車燈雪亮,照見她的身影,無限孤寂。易連慎見他注目凝視,說道:“這又是何苦,連話都不肯跟她說明白。”

    易連愷道:“說明白了,她就不肯走了。”

    易連慎搖頭:“真是天生的孤拐脾氣。”

    易連愷淡淡地笑道:“二哥這句話可說得不錯,我可不就是天生的孤拐脾氣。”

    易連慎再不做聲,看秦桑獨自站在寒風之中,風吹起她身上的呢子大衣,搖搖擺擺,似乎隨時都會將她一起吹走似的。易連愷說道:“二哥,借你的佩槍一用。”

    易連慎略想了一想,從槍套裏拔出槍來給他。易連愷將子彈上膛,慢慢放低了手。易連慎見他將槍口瞄準秦桑,不由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說道:“二哥,當初你從符遠城中退走,為何不帶走燕雲?”

    易連慎不料他問出這句話來,意外之餘,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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