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健遲聽在耳裏,知道他另有內傷,便是有醫有藥,也不便停下來讓他靜養。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脫下自己的大衣,墊在易連愷腦後,想讓他坐得舒服些。

    因為車開得太快,所以顛簸得甚是厲害。他們一路向西疾馳,看著西斜的太陽漸漸沉下去,大地泛起蒼涼的底色,天黑下來。

    黑下來路就更難走了,幸好北方的天空晴朗通透,天黑得發藍,像是瓷器的底子裏沉了水,隱隱透出潤色。一顆明亮的大星升起來,閔紅玉辨了辨天色,又繼續往前走。荒涼的平原上,隻有他們這一部汽車。四下裏沒有人家,路兩旁全是沙礫。這時節連半根細草都還沒有生,更覺得有一種荒蕪之意。汽車的車燈隻能照見短短一段路程,這條路常年走的都是馬車,中間有兩條極深的大車車轍,而汽車走來,更是坎坷不平,顛簸得十分厲害。潘健遲倒還罷了,易連愷似乎精神支持不住,不一會兒便昏昏睡去。潘健遲欲要與閔紅玉換手開一會兒車,想讓她休息片刻。但接著依稀的星光,隻見她雙目凝視著前方,全神貫注,嘴角緊緊抿起。她本來就穿著軍中製服,更顯得神情剛毅。潘健遲終於沒有開口相詢,這樣開車走了大半夜,閔紅玉終於將汽車停下來了。

    潘健遲本來就甚是擔心,於是問:“是不是沒有汽油了?”

    閔紅玉並不做聲,跳下車去,路邊有一個小坡,她爬到山坡上去,仰起頭來看滿天星鬥。潘健遲這才知道她是迷失了方向。他見易連愷昏昏沉沉睡著,似乎暫時並無醒來的可能,於是也下車去,爬上那個土坡。

    西北夜寒,北風凜冽,他沒有穿大衣,被風一吹,頓時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但仍是強自忍耐。那土坡乃是沙礫堆積而成,走起來一步一滑,好容易到了坡頂,閔紅玉迴頭看了看他,臉上並沒有什麽詫異之色,他於是問閔紅玉:“是要往北,還是要往南?”

    潘健遲仰頭看天,迅速地認出北鬥七星,說:“走吧,我知道路了。”閔紅玉並不做聲,走下山坡往汽車走去,但不知怎麽腳下一滑,潘健遲見她一個趔趄,叫了聲“小心”!眼疾手快抓住她袖子,可是慣性太大,閔紅玉還是摔倒在地,連帶他也差點摔了一跤。

    閔紅玉摔了這一跤,卻就勢坐在了沙礫上。潘長江本來想扶她起來,可是他也是差不多一整天滴水未進,更兼一路奔忙,隻覺得筋疲力盡,拉了她一把沒有拉起來,幹脆也就勢坐在了沙礫上。

    閔紅玉裹緊了身上的棉衣,她穿的本是易連慎軍中服裝

    ,又闊又大的黃色棉衣,被腰間掛著彈袋的皮帶一勒,倒還有兩分英武之氣。她見潘健遲冷得不住嗬氣,於是抓下頭上的棉帽遞給他。潘健遲搖頭,說道:“你戴著吧。”

    閔紅玉說道:“我戴著太大。”

    潘健遲明知道她是托辭,但是她的脾氣喜怒無常,隻怕她又發怒,於是幹脆接過去。戴上之後果然暖和許多,閔紅玉說道:“其實你也是衝著那樣東西來的,是不是?”

    潘健遲不料她問出這句話來,怔了一怔,才答:“你難道不是?”

    閔紅玉像聽到什麽好笑的話語,輕輕地笑了笑:“既然大家誌同道合,那麽不如去車後頭拎把槍,抵在易連愷的腦門子上,讓他把東西交出來就是了。”

    潘健遲道:“你與公子爺相交若久,難道還不明白他的脾氣?你看二公子嚴刑拷打,何曾問出來了一個字?這樣硬來是沒有用的。”

    閔紅玉笑道:“你到底是什麽時候知道東西不在我手裏的?”

    潘健遲也笑了笑,說道:“我早就說過,你拿的那樣絕不是你想要的東西。”

    閔紅玉道:“可是現在他人在我手裏,我想問出來,也是遲早的事情。”

    潘健遲冷冷地道:“不見得吧!”

    閔紅玉渾然不在意般,說:“我知道,論槍法我是比不過你。不過你也說過,現在咱們是在同一條船上,你若是現在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

    潘健遲頷首:“不錯,你現在如果將我殺了,也沒法子帶走易連愷。”

    閔紅玉說:“那不如我們合作,真要找著東西的下落,一人一半好了。”

    潘健遲反問:“你有什麽法子問出東西的下落?”

    閔紅玉歎了口氣,說道:“在這世上,我是沒法子讓易三公子告訴我,他到底把那樣要緊的東西放在了哪裏。不過我想如果有一個人來問,他還是肯說的。”

    潘健遲不動聲色,反問:“你是說秦桑?”

    閔紅玉點了點頭:“除了咱們三少奶奶,我想旁人不管是軟磨還是硬求,易連愷都不會說的。”

    潘健遲問:“你適才說的合作,到底是什麽意思?”

    閔紅玉說道:“咱們得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

    潘健遲吐出口氣,天氣寒冷,瞬間凝結成霜霧一般,他說道:“這裏相距昌鄴何止千裏,要讓他們倆立時見上一見,談何容易。”

    閔紅玉說道:“這裏離昌鄴是挺遠的,可是要讓易連愷見一見秦桑,卻也不見得是什麽難事。”

    潘健遲聽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不由得神色大變。閔紅玉輕笑一聲,說道:“潘公子,我看你對三少奶奶,也未必絕情。一聽到真正與她安危有關的事情,你的臉色都變了。”

    潘健遲問:“你到底把她怎麽樣了?”

    閔紅玉還是那種渾然不在乎的口氣:“也沒有怎麽樣。雖然當初我弄到了兩張船票,但我知道你八成不會跟著三少奶奶一起上船。三少奶奶和我可不一樣,她一個弱質女流,金枝玉葉,不像我這般胡打海摔慣了。我可不放心讓她一個人上船,真要出了什麽事,我哪裏擔當得起這個責任……”

    潘健遲聽她慢條斯理地說著,心下憂急如焚,可是表麵上還是十分沉著,隻問:“那她現在人在哪裏?”

    閔紅玉說道:“她現在人嘛,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隻怕此時此刻,已經到了鎮寒關裏。”

    潘健遲聽到這句話,急怒攻心,忍不住舉起手來狠狠給了閔紅玉一巴掌。閔紅玉沒防他會動手,雖然將臉一揚,但仍舊沒有避過去,隻聽清脆的一記耳光,頓時臉頰上火辣辣生痛。潘健遲這一掌擊出,悔意頓生,見閔紅玉捂著臉站在那裏,連忙強克怒氣,說道:“對不住。”

    “打也打了,有什麽對不住的。”閔紅玉竟然好似並沒有生氣,反倒笑了笑,“要說起來,你是第二個為她動手打我的男人。”

    潘健遲心亂如麻,可是此時此刻,又不能不順著她的話說下去。他憂心秦桑的安慰,隻說道:“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的計劃,不也正是你的計劃?”閔紅玉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勸說易連慎,假意讓你劫獄,帶走易連愷。然後從他口中誑出東西的下落?如果這招不成,就想法子跟高帥談換人。想那高帥深受大帥之恩,必然會用秦桑來交換易連愷。你想的主意,你出的計劃,你對易連慎說出的那全盤大計,我都替你提前做到了,你為何卻惱羞成怒,竟然動手打人?”

    潘健遲沒想到她會將此事原原本本說得一清二楚,他心念極快,已經想到閔紅玉與易連慎早有舊情,原來他們兩個人也早就串通一氣,自己到底還是讓這個女人給騙了,她終究還是出賣了自己和易連愷。他說道:“原來你真的是和易連慎一夥的。”

    “你的心裏不定是在罵我吧。”閔紅玉又輕輕笑了一聲,“若不是易連

    慎默許,我哪裏來的本事,將槍帶進去給你?若不是易連慎默許,彈藥庫怎麽會起火?若不是易連慎默許,戒備森嚴的城頭關隘哪那麽容易闖出來?你不是說我有同夥嗎?我的同夥自然是易連慎。不過可不像你想的那樣,以為我是為了易連慎。易家的男人,個個都是薄情寡義,易連愷如此,易連慎亦是如此。眼下我是有用的時候,他自然會對我客客氣氣,等到我沒用的時候,可比一條狗都還不如呢。他這樣將計就計,當然正中我下懷,不也是,正中你下懷?難道你就一點兒也沒疑心嗎?難道你就覺得我一個人,可以有這潑天的本事,能把你們兩個接應出來?難道你一路上想的,是就這樣輕易走脫了嗎?你明明心裏早就疑惑,為何不說?難道你不也是將計就計,難道你不也是靜觀其變?你這個人呢,就是這樣不好,既想釣大魚,又想假冒正人君子,裝模作樣正襟危坐,真真無趣。”

    潘健遲遲疑她片刻,說道:“易連愷若是醒了,你打算怎麽對他說?”

    閔紅玉笑道:“還有什麽好說的?當然是勸他把東西拿出來,好將他那位金尊玉貴的少奶奶置換出來。不然……他的少奶奶若是少一根頭發,我可不管打保票的……”

    “你不管打保票,我卻管打保票!”

    閔紅玉錯愕迴頭,卻看到易連愷不知什麽時候早已經下車,此時就站在她的身後。他一手拄著長槍,另一隻手端著另一支槍,手臂上纏著子彈帶,而手中的長槍早已經上膛。黑洞洞的槍口正對這閔紅玉,雖然他雙手無力,但是如果胡亂開槍,離得這般近,勢必也會擊中閔紅玉。易連愷神色疲憊,似乎十分厭倦,卻一字一句,格外清楚:“我敢打保票,秦桑若是少一根頭發,你就少一根頭發,她若是少了一根指頭,你就少一根指頭。她若是送了命,你也不用活了,正好替她陪葬。”

    閔紅玉凝視他半晌,突然“噗”地一笑,說:“她到底有哪裏好,迷得你這般神魂顛倒,連命都不要了?”

    易連愷“哼”了一聲,不再理睬她,隻吩咐潘健遲:“開車,迴鎮寒關。”

    潘健遲怔了一下,說道:“公子爺,此事要從長計議。”

    易連愷並無慍色,卻隻語氣堅定地又說了一遍:“開車,迴鎮寒關。”

    潘健遲不再遲疑,指著閔紅玉問:“那她呢?”

    “綁起來,放到後座!”

    潘健遲轉身去車上取了繩子來,見閔紅玉神色堅毅,仍舊在不住冷笑,便說道:“閔小姐,這

    事是你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不能怨我們。”說完就拿著繩子,將閔紅玉真的綁起來,等到她走到車邊,便連腳也給她綁上了。易連愷一直端著長槍,此時方才隨手抓了一個東西,毫不客氣地塞到閔紅玉嘴裏。閔紅玉也不掙紮,似乎早已經豁出去了,將生死置之度外。

    潘健遲雖然從來沒有在易連愷麵前開過車,易連愷卻似乎早知道他會開車,隻向他一揚臉,自己卻坐到了後座。潘健遲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啟動車子,折返向西,一路又朝著鎮寒關駛去。

    往迴駛去的路似乎更漫長,下半夜,四野寂寂,萬籟無聲。隻見夜幕垂拱,星圖璀璨,那細碎的點點星子,似乎更加給寒風帶來一絲凜冽之意。潘健遲雖然一夜未睡,但打疊起精神,極力控製方向,加快速度向鎮寒關奔去。易連愷雖然坐在後座,可是也並沒有睡。潘健遲幾次迴頭,都看見他目光炯炯,似乎在若有所思。他們走了大半夜,汽車終於越來越慢,似乎無力。潘健遲將車停下,跳下車檢查了油箱,然後告訴易連愷:“沒油了。”

    易連愷眉頭一揚,手中的長槍槍口拄在了閔紅玉的腳背上,似乎心平氣和地問:“哪裏有油?”

    閔紅玉嘴裏塞有異物,掙紮著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易連愷卻是毫不猶豫就扣動了扳機,隻聽“轟”一聲巨響,那子彈穿透閔紅玉的腳背,打穿汽車地下的鋼板,隻見鮮血如柱,閔紅玉再也支持不住,頓時暈了過去。

    潘健遲將汽車裏裏外外檢查了一邊,終於在後頭行李箱裏找到一壺汽油,於是拎出來加到油箱裏去。加完油後重新上車,他見閔紅玉昏迷未醒,於是搖了搖頭,似乎十分不解她為何執意如此。明明車上還有油,卻偏要激怒易連愷。

    易連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並未多言,隻說道:“開車。”

    這樣一夜疾馳,終於在天亮時分,趕迴了鎮寒關。

    西北曙曦既遲,東方不過魚肚白,漫天的星辰似乎猶未掩盡,但見霞光已經透過天幕,一分一分地明亮起來。這樣的遼闊曠野,天與地似乎連分界都變得混沌不明,極目望去,隻是淡灰的一條線。青灰色的天空,黑灰色的地麵,而玫色霞光似乎就在一瞬間從那天地的界線裏迸出來,給天空塗染上綺麗的顏色。他們本來是向西而行,待得到鎮寒關外,隻見朝陽的光線射在城樓之上,明亮而略帶澄意,倒和昨天晚上臨走那一瞥夕陽的餘暉,更有一種意味。隻是春寒晨光,那霞影淡紫中透出玫紅,隱隱仿佛血珀一般,將整座鎮寒關浸在其

    中。遠處蒼涼的聲音,卻是趕著出關的駝隊,“叮當叮當”,正是駱駝晃著脖子上鈴鐺的聲音。

    易連愷動了動手腳,車底全是閔紅玉的血,將他腳上的靴子也染得紅了,因為天氣寒冷,早就凝固了,閔紅玉性情十分堅忍,雖然挨了一槍,硬生生痛得昏過去。後來又醒過來兩次,卻是一言不發,既不求饒,臉上也不露出痛楚之色。易連愷素來知她甚深,所以不以為異。

    潘健遲遠遠看到籠在淡金色陽光中的鎮寒關樓,於是問:“公子爺,怎麽辦?”

    易連愷受傷之後,臉色本來就不好,此時臉色似乎更加蒼白了。他用槍管捅了捅閔紅玉,說:“去,去告訴易連慎。就說我說的,他要什麽,我們再開談判。”

    閔紅玉雖然早就醒轉過來,額頭上滿是黃豆大的冷汗,可是隻是連連冷笑。

    易連愷掏出她口中之物,說道:“你不願去也罷,反正我看著你就討厭。就此一槍打死你,大家清淨。”

    閔紅玉雖然痛得聲音發抖,可是勉力說道:“你不會打死我,你還留著我有用。”

    易連愷冷笑:“你倒還有自知之明,我可不會讓你痛快死了,太便宜你了。你幹出這樣的事來,我把你千刀萬剮,亦是輕的。”

    閔紅玉笑了一笑。隻是這笑容,因為強忍痛苦,臉上肌肉扭動。隻怕比哭更難看。潘健遲已經下車來,打開車門,說道,“公子爺,讓我去吧。”

    “你去管什麽用?”

    潘健遲似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迷霧圍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迷霧圍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迷霧圍城並收藏迷霧圍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