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病來。”

    大少奶奶深以為然,於是叫人去準備汽車,這時候聽差才進來說道:“大爺吩咐過,家裏的汽車一概不能派出去。”大少奶奶十分詫異,問:“這是為什麽?”聽差說:“因為城裏麵不平靜,所以大爺不讓大家出門吧。”

    大少奶奶聽了這句話,這才走到後麵去,穿過花廳,有一座屋子十分軒敞,易連怡常常在這裏讀書,因為他身體病弱,所以這時候廳裏還生著火,四麵窗子都關著,桌上一個宣德爐,焚著檀香,碧青的輕煙,一縷一縷地升起老高。大少奶奶是看慣了這樣的情形,走進來的時候便咳嗽了一聲,隻見易連怡坐在窗下,手裏拿著一卷書,似在吟哦,又似在聽窗外的風雨瀟瀟之聲。

    大少奶奶跟他說了秦桑之病,又說到派車之事,易連怡道:“醫院裏也不太平,城裏城外都亂,老三又不在家,若她有什麽三長兩短,我怎麽向老三交代。”

    大少奶奶說:“你們男人的事情我管不著,可是三妹病成這樣,不讓她去醫院,出了事情難道你心裏沒有愧疚嗎?”

    易連怡這才放下書,抬頭看了大少奶奶一眼。大少奶奶說:“你做的孽也盡夠了,老二是對不知你,老三可不欠你什麽。何況三妹一個女人,又能礙到你什麽事情……”

    易連怡說道:“好好地說話,怎麽夾槍帶棒的?”

    大少奶奶不知為什麽,突然就掉下眼淚來:“一家子,走的走,散的散,老的還躺在那裏不能說話,二妹還屍骨未寒……這是造地什麽孽……”

    易連怡淡淡地笑了一笑:“這個家從骨子裏早就爛透了,還有什麽好說的。我從馬上摔下來的那時候,我就知道,總會有這樣一天。”

    大少奶奶拭了拭眼淚,說道:“反正我要把三妹送到醫院裏去。”

    易連怡將書往桌子上一扔,道:“送就送去,哭哭啼啼的做什麽。又沒誰攔著你。”

    大少奶奶聽了他這句話,才拭幹了眼淚,出來讓人用車子將秦桑送到醫院去,又覺得不放心,所以自己親自陪著秦桑去醫院。醫院做完檢查之後,說是有轉成肺炎的可能,所以需要住院。大少奶奶就打發人迴家去取衣服,而秦桑一直昏睡未醒,她便坐在病房裏陪她。

    秦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大少奶奶見她醒過來,方才鬆了口氣,說道:“可算是醒了,陣陣嚇了我一跳。”

    秦桑因為見到是在醫院裏,而大少奶奶是向來不慣於出

    門的,所以很是歉疚地問:“大嫂怎麽也來了?”

    一開口說話,卻將自己嚇了一跳,原來她發燒得厲害,把嗓子也燒啞了。錢媽端上一杯水,說道:“大少奶奶不放心,所以一直守在這裏呢。”秦桑道:“辛苦大嫂。”大少奶奶聽她嗓子還是啞的,說:“你少開口講話吧。”又照顧了秦桑半日,因為易府裏是她當家,還有無數瑣事,所以她說:“我的迴家去瞧瞧,三妹你在這裏,若是要什麽東西,或者想吃什麽,盡管吩咐人迴家去取。”她說完,秦桑便點點頭,大少奶奶將何媽留下了照應她,自己就迴家去了。

    秦桑睡了差不多一天,這時候雖然仍舊發燒,不過精神卻好多了,病房的門原是西洋式的,上頭裝了一方透明小玻璃,玻璃本來安著有簾子。因為方便醫生護士查房,所以這個簾子並沒有拉上,秦桑看外頭站著兩名士兵,便問何媽:“外頭是咱們家的人嗎?”

    何媽點點頭,說:“大爺說,現在不平靜,城裏也亂得很,所以特意派了兩個人來。”

    秦桑明知道易連怡是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可是眼下的情形,也不能說破,她點了點頭,說:“倒是很想吃稀飯。”

    何媽叫叫了一個衛兵進來,讓他迴家去取,秦桑說:“還是你迴家一趟,順便把我那套睡衣拿來,剛才出了汗,現在身上膩膩的,換件衣裳才好。”何媽遲疑道:“那三少奶奶這裏……”秦桑說:“你叫看護進來陪我就是了。”

    何媽便出去叫了看護進來,那看護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都是通西文的。秦桑嗓子痛,卻也不願意多說話,隻靠在床上閉目養神。看護調一下管子裏的藥水,又替她量著體溫。何媽料這裏並沒有自己什麽事,所以就迴家去取衣物。秦桑本來沒有帶多少衣服迴易家,更兼從前都是朱媽照料她的起居,易家老宅這裏,難免諸物皆不齊備。所以她很費了一點工夫。又讓廚房準備了清粥小菜,用日式的飯盒裝了,預備帶到醫院去。誰知道還沒有走出家門,忽然看到一個聽差氣喘籲籲地奔過來,對她說:“快,前頭大爺叫你問話呢。”

    何媽心中納悶,說:“我要去醫院給三少奶奶送飯,大爺這會兒就我做什麽?”

    那聽差道:“你還不知道啊!三少奶奶不見啦!醫院裏沒人了!剛剛有人迴來說的,大爺正在生氣,叫你去問話呢!”

    何媽嚇了一跳,連忙走到前邊去,隻見易連怡睡在躺椅上,半仰半靠,而大少奶奶站在一邊,易連怡卻也並無怒容,隻問:“三少奶奶叫你迴

    來做什麽?”

    “三少奶奶說想吃稀粥,我就迴來取了幾樣小菜,她還說帶幾件衣服去。”

    易連怡沉吟不語,大少奶奶說道:“人是我送到醫院的,你要埋怨就隻管埋怨我好了,不用拿下人置氣。”

    易連怡笑了笑,說:“她病的時候我就知道她要走,埋怨你有什麽用?咱們這位三妹,有勇有謀,我要硬攔下她來倒也不難,隻不過白留著她,沒多少用處。眼下她自己走了,說不定反是件好事。”

    大少奶奶聽他這樣說,滿腹疑惑地看著他。易連怡說道:“我那位藏拙藏了十餘年的三弟,遇上什麽事都是一般不在乎的勁兒。可是他對這位三弟妹,倒是一片真心。不過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這麽待見三妹,三妹可不見得待見他。”

    他慢慢地笑了一笑:“你且看著吧,她未見得是投奔了老三去。”

    秦桑出了一身冷汗,出醫院的時候,又被冷風一吹,所以到了晚間,又徹底地發起燒來,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的,可是心裏還算明白。這裏向南的窗子正對著一株很大的冬青樹,綠色的葉子,結出來的鍋子卻是紅色的,被風一吹,那些葉子就莎啦啦一片輕響,秦桑聽著那風聲,心裏想,難道又在下雨嗎?

    卻是沒有下雨,屋子裏十分安靜,沒一會兒便聽得高跟鞋的篤篤之聲,老遠就讓她知道是誰來了,果然不出所料,那高跟鞋的聲音一直走到門邊,稍停了停,倒還是敲了敲門。

    秦桑默不作聲,起身將門打開。閔紅玉笑吟吟地道:“我這裏地方狹小,屋子又不好,不知道三少奶奶還住得慣嗎?”

    秦桑對她倒是很客氣,說道:“閔小姐過謙了,我無緣無故投奔了來,閔小姐肯收留,我已經十分感恩。”

    閔紅玉笑著說:“什麽叫無緣無故,三少奶奶可是帶著地契房契來的,這裏的房契都在您手裏,倒是我反客為主,鳩占鵲巢,很是過意不去呢。”

    秦桑看著她的臉,緩緩說道:“這裏的房契為什麽會在我二嫂那裏,說實話,我也好奇得很。”

    閔紅玉笑道:“我要說這房子原是易家二爺買的,他買來金窩藏嬌,所以叫我在這裏住著。你也不會信對不對?”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都到了這種時候,閔小姐何必還有瞞著我。”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三少奶奶是個聰明人,原知道這世上的事,是知道得越少,就活得越快樂。”

    秦桑點了點頭,閔紅玉這才在沙發上坐下來,打開手袋,拿出一盒外國香煙,先讓秦桑,秦桑搖頭說不會,她便自顧自抽出一支,點著了先吸了一口,倒仿佛舒服似的歎了口氣。她將香煙夾在指間,然後告訴秦桑:“過幾日英國領事館有條船要走,我想這是個好機會,所以托人向領事館說了,請他們在船上留個位置,拜托將你隨船帶到昌鄴,我想隻要到了昌鄴,三少奶奶自己就有辦法了,對不對?”

    秦桑心下淒涼,到此時方露出疲態:“我原是個同孤兒一樣的人,到哪裏不都一樣呢?此時想想,也真是沒有意思。”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三少奶奶出身富貴,素來金尊玉貴,我們連您腳下的泥都比不上呢,何苦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說旁的,我們這樣的人,才叫真正沒意思。我還想活一天多賺一天,三少奶奶怎麽倒多愁善感起來。”

    秦桑笑了笑,說道:“閔小姐是風塵英雄,倒比我們這樣的人,活得自在許多。”

    閔紅玉撣了撣煙灰,閑閑地道:“三少奶奶看皮影戲嗎?”

    秦桑冷不防她突然這麽一問,怔了一下方才搖了搖頭。閔紅玉又吸了一口煙,噴出一片細白的煙霧,說道:“那皮影兒,也是描金畫鳳,栩栩如生。帝王將相,才子佳人,長念做打,倒也好一番熱鬧。可恨的是,每個皮影其實不過是傀儡,任由他人的五指撥弄,一舉一動,其實都是旁人操縱的。你別瞧我大屋子住著,唿奴喚婢使喚著人,天天打扮得花枝兒似的,其實我也就是那戲台上的皮影子,拎了線出來,便什麽也不是。”

    秦桑倒不妨她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意外之餘,有心相勸,可是一時之間,倒也想不出旁的話來勸她。閔紅玉笑著搖了搖頭,耳朵上細金絲流蘇,寶塔似的軟軟拂在她頸中,倒襯得粉頸如玉,凝白如脂,她這一笑,媚態橫生,隻說道:“三少奶奶,我這個人愛胡說八道,你別往心裏去。”

    秦桑卻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命運的傀儡。”

    閔紅玉靜默半晌,忽然又“撲哧”一笑,說道:“都怪我不會說話,又招起三少奶奶的感傷來。”她稍停了停,仿佛漫不經心一般,“其實我有一樁事好生不解,三少奶奶為什麽不想往西北去,公子爺明明在西北,三少奶奶何不投奔了他去,夫妻團圓?”

    秦桑笑了笑,說道:“他有他的大事要做,我何必去耽擱他。”

    閔紅玉聽了這句話,卻放佛了解什麽似的,倒也不

    十分追問,隻說道:“公子爺雖然遠在千裏之外,不過還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原本是三少奶奶的故人,所以特意托人將他開解了出來,不知道三少奶奶,願不願意見他一見?”

    秦桑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隱隱猜到幾分,不過仍舊笑了笑,問:“什麽故人,這城裏我好像並無故人。”

    “就是公子爺的親信副官潘副官,他原本在醫院養傷,公子爺臨走之時,托我好生照顧他,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保了出來,眼下就住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不知道三少奶奶,是不是願意同他見一見麵。說不定他秉承公子爺的吩咐,還有什麽話要對三少奶奶講。”

    秦桑聽她說話綿裏藏針,早知道厲害,不過自己如果堅持不見,她也未免起疑,便說道:“既然如此,那麽就請潘副官來見一見也好。”

    閔紅玉笑道:“如此甚好。”她起身自去安排,沒一會兒功夫,,便有汽車接了潘健遲來。

    這還是秦桑第一次見到傷後的潘健遲,隻見他形容憔悴,顯然傷逝未愈。潘健遲見了她,卻還是十分恭敬,扶著沙發老遠就鞠了一躬:“夫人。”

    秦桑隻覺得熱淚盈眶,劫後餘生,相見卻是這樣的境地,可是再不能多說一言。這時候千言萬語,又有何用處。何況身處險境,處處都是耳目,隻怕自己和他的一舉一動,都被閔紅玉看在眼裏。她怕露出什麽破綻,靜默良久,方才問:“蘭坡可有什麽話帶給我?”

    潘健遲望著她,嘴角微蘊笑意,過了片刻,才說道:“公子爺說,請夫人務必保重。”他停了好一會兒,又說道:“他還說——此生能夠與夫人相識相知,乃是最不悔之事,將來不論世事如何,卻也是值得了。”說到“不悔”二字,他眼中淚光粼粼,隻得一閃,便重新是笑意盈臉,望著秦桑。

    秦桑心如刀割,過了良久,方才輕輕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了。”

    閔紅玉忽然幽幽歎了口氣,說道:“三少奶奶一個人北行,原也是極有風險之事。依我看,不如潘副官陪同三少奶奶一起,這樣路上也有個照應。”

    秦桑看了閔紅玉一眼,隻見她嫣然一笑,說道:“就這樣辦才好,我托人再向領事館說去,便多帶一個人,想必也沒什麽了不起。”

    秦桑沉默片刻,方才說道:“閔小姐古道熱腸,卻是無微不至。”

    閔紅玉笑道:“你可別把我想成好人,我可是有一把私心的如意算盤。眼下三少奶奶是落難,我幫幫

    你不算什麽吃力之事。可是我將來,還指望三少奶奶救命呢。”

    秦桑此時方才茫然一笑:“我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救你的命。”

    閔紅玉說道:“三少奶奶福慧過人,更兼是女中豪傑,知恩圖報。哪天我要真的有性命之憂,想必三少奶奶必然會勉力救我,所以三少奶奶倒也不必過意不去,我這是放高利貸,劃算得很呢。”

    她說得俏皮,秦桑亦不過一笑了之。

    秦桑在閔紅玉宅中住了兩天,到得第三天,突然聽到城外炮聲大作。她原本深居簡出,每天在自己屋子裏不出來,聽到炮火之聲,不由得十分驚疑。到了下午時分,閔紅玉也迴來了,她神色凝重,告訴秦桑說道:“李重年派兵圍城了,隻怕有一場大仗要打。”

    秦桑大吃一驚,說:“那麽……”

    “李重年折尺是豁出去啦。”閔紅玉搖了搖頭,“他通電全國說是‘起義’,再不承認憲政,更不承認易家之鎮守使,說一定要拿下符遠,剿滅易匪。”

    秦桑喃喃地道:“他一撕破臉,就再無顧忌……”

    “可不是。”閔紅玉點點頭,“哪怕是孟帥揮師來救,隻怕也來不及。何況北邊駐防要緊,孟帥隻怕有心無力……”她頓了頓,說道,“領事館忙著撤僑,今天晚上船就要走,三少奶奶,請做好準備,晚上我送你跟潘副官上船。”

    到了晚間,那炮聲越發密集起來,街麵上早就已經戒嚴。閔紅玉神通廣大,不知從哪裏弄來的通行證,徑直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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