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西園飯店皆是中式的園林,在園角西側卻又一幢西洋式的小樓,據說是遜清末年的時候營建,原是供西園主任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從改成飯店,這裏變成了西餐廳。尤其是三樓的大廳,一列向南的長窗玻璃,窗外地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致的露台,正對著煙波浩瀚的符湖。

    但現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屋子裏暖氣燒得很旺,又放了許多鮮花插瓶,一進去暖烘烘的熱氣夾著花香,幾乎熏得人幾乎微醺之意。

    秦桑說道:“這裏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飯店裏的招待早換成了陳培的人,行動利落,七手八腳將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過宴廳的布置,然後問陳培:“昨天改的菜單,飯店的大司務怎麽說?”

    陳培道:“夫人請放心,飯店另外借了一個承州廚師來,不應再有問題."

    秦桑點了點頭,又問了幾處細節,陳培見時間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著遊廊走迴大廳。

    剛剛一進廳門,就見到穿藏青色長衫的人——那是慕容灃貼身的侍衛,雖然穿著長袍,但掩不住軍人那種特有的姿態,他見了秦桑由陳培陪同,氣質不凡,後麵還跟著副官與衛士,料知這便是易夫人,立時很恭敬地行禮,一麵迴頭命人去通知慕容灃。

    十六歲的承軍少帥眉目清峻,有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穩,顯得十分少年持重。他倒是一身西式的華服,由穿長衫的侍衛簇擁著出來,倒仿若眾星捧月一般。

    看來慕容宸還是極為疼愛這個兒子,雖然遣他南來,但隨從眾多,精銳盡出,顯然非常在意安全。

    慕容灃隻字不提易連愷的避而不見,與秦桑交談之間,亦顯得頗具風度。

    秦桑暗自詫異,心想舉國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連大字都不識幾個,誰知竟然養出這樣一個兒子,談吐風度倒也罷了,難的事心思深沉,小小年紀便已經顯得見識過人,將來倒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也未可知。

    她和慕容灃的這頓飯,倒吃的頗為輕鬆,慕容灃留學俄國,見識甚是開博。席間兩人不過閑談音樂美術,並不涉及軍政之事。

    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雖然是按西餐的規矩分盤而上,但幾道主菜確實一半的符州時鮮,一半乃是承州風味的菜肴。

    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請了一位承州師傅,做了幾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覺得在符遠就像在承州

    一樣。”

    慕容灃感念她招待細心,所以也極為客氣。

    兩人吃完了飯再按西洋的規矩飲過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轉告辭:“公子路上辛苦,還請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慕容灃倒是格外客氣,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為也曾留學西洋,所以守著紳士的規矩,親自打開車門,扶著車頂讓秦桑上車,秦桑連聲道:“不敢。”

    慕容灃道:“我與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誼,嫂夫人不必這樣見外。”

    秦桑見他這樣客氣,便也由他去了。

    她這一晚上雖然沒有做什麽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極累人的,坐在車上秦桑隻是在想,慕容宸遣慕容灃南來,倒未必真是兒戲,隻是中外皆以為這慕容灃不過十六歲,又能參曉什麽軍政大事——親自見過之後,她倒覺得,這個慕容灃不容小覷。

    潘健遲就跟在她左右,秦桑心想他看到這樣的警衛,一定不會輕舉妄動。

    她迴到城防司令部時,易連愷卻早就迴來了,換了睡袍拖鞋,很閑適地坐在那裏看報紙。

    聽到秦桑上樓的聲音,他便放下了報紙,看著秦桑進來,後頭跟著朱媽拿著大衣和手袋,於是滿麵笑容地站起來,說:“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會他這樣的惺惺作態,隻是淡淡地道:“你今天迴來得倒早。”

    “我這不是惦記你那邊的事情。”易連愷問,“怎麽樣?是不是沒吃好,要不再叫廚房做點麵條?"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吃好?”

    “招待素未謀麵的貴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話來同他講,況且又是男客--光是說話便已吃力,哪裏能吃好。”

    易連愷笑著說,“其實這些應酬,最最無趣,哪次能夠吃飽。”一邊說,一邊就吩咐去叫廚房,另作點心來當宵夜。

    秦桑便向他臉上看了看,易連愷笑道:“你看什麽,難道我說得不對麽?

    “你說的對”秦桑道“不過這個慕容灃,你倒真應該見見,人家一口一個易三哥,說是通家世交之誼,你還躲起來不見人。”

    “那種乳臭未幹的小子,見了做什麽。”易連愷甚是不以為然,“若是他老頭子親自過江來,那我無論如何是要見一見的,”又問“明天招待他做什麽”

    “原本說是遊湖,但天氣這樣壞,該去霞淨寺看梅花,總也是江左名勝。”

    易連愷哈哈笑道:“踏雪尋梅,倒有幾分趣味”

    一時廚房已經送了麵條上來,朱媽替秦桑撥了一碗麵條,又將鹵汁澆上,熱氣騰騰的聞著極香,易連愷不由道:“我也吃一點。”朱媽便又撥了一碗,奉與易連愷。

    秦桑一邊吃麵,一邊打量他:“晚上是在哪裏打混,現在就餓了。”

    “口害(不認識什麽字~~~),不是對那慕容灃托辭說我去趙河了麽,哪還敢在外頭混,所以一早就迴來了,晚飯都沒有吃。要不是現在看你吃麵,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說:“難道慕容灃在這裏一日,你就躲著一日,真的不見他一麵?”

    易連愷笑了笑:“承符和談是慕容宸與李重年的事。我這個掛名兒的司令,操這些閑心幹什麽。”

    他嘴上這麽說,竟然真的就避而不見,第二日仍舊是秦桑出麵,陪了慕容灃去遊霞淨寺。

    霞淨寺的梅花頗有勝名,寺後霞淨山上,號稱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清淺,暗香浮動,出了素口、檀心之類的名品,亦有臘梅野梅生於山穀。

    因為霞淨寺就在符遠城外,有傳說靈簽十分靈驗,所以霞淨寺的香火極是旺盛。

    這日因為秦桑陪慕容灃出來遊山,所以崗哨一直從城裏放到霞淨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紅梅怒放,出城遊山賞梅的遊人如織,那卻是禁絕不了的。

    陳培沒有辦法,隻得多安排衛士,寸步不離秦桑與慕容灃左右。

    秦桑因為潘健遲曾經有意要刺殺慕容灃,所以也格外小心,尋了個由頭將潘健遲留在城防司令部裏,沒有帶他出城來,看到陳培帶人如此的戒備森嚴,料想刺客無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後,符軍軍中亦是格外謹慎,像是今日的遊山,編一個駐軍不曾動用,解釋易連愷自己的衛隊,

    霞淨寺的主持的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摔著小沙彌在山門迎接。

    秦桑沒有和方外人打過交道,好在這位方丈久居名刹,見多識廣,結交也都是富室,所以雖然恭謹,卻不至過於殷勤,讓人覺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師引著他們入山門,拜過神佛,又入廂房奉茶,之後歇了歇,便去後山看梅花。

    冬日裏往霞淨寺來的遊人,十有八九是來看梅花的,繞過寶塔拾階而下,卻見穀底梅花怒放,殘雪未消,紅梅似海,香雪十裏,倒好像工筆重渲的豔雪圖一般。

    還沒有走

    到後山,卻聽見林間傳來爭執之聲,雖然隔得太遠,所以隱隱約約,聽不太清楚。

    秦桑便問陳培:“怎麽迴事?”

    陳培道“怕是有人誤闖了進來,待屬下去看看。”

    秦桑本來就擔著幾分心,聽到他這樣說,於是點了點頭:“小心為宜”

    一句話未落,隻聽見遠處梅林間有人大聲道:“這梅花難道是易家的麽?什麽易夫人,一個娘們嫁了軍閥,就也這樣橫行霸道!”

    秦桑聽到耳中,不免覺得尷尬,她本來是走在慕容灃後麵,料想他必然也聽到了,但見慕容灃神色如常,聽方丈指指點點,講述各種沒花名品名種,似乎渾然未覺。

    她便停了下來,迴頭對著衛士使了個眼色,那衛士連忙上前來,秦桑低聲道:“去跟陳主任說,不要跟閑人糾葛,免得擾到客人。”

    衛士一路小跑向著梅林後去了,過不了片刻,突然聽得“呯”一聲,倒似放炮仗一般。

    山間靜謐,驚起無數飛鳥,撲騰騰飛往後山去。

    秦桑被嚇了一跳,隻見慕容灃的侍衛們個個手摸腰間,將慕容灃圍在中間,神色間頗為警惕。

    秦桑突然悟過來,那不是放炮仗,而是槍聲。

    隱在林間的衛士們此時也拉上槍樁,秦桑心中暗暗著急,可是不知道槍聲是怎麽迴事,正待要遣人去看,正在此時,陳培卻已經迴來了,對她說道:“適才衛兵的槍走了火,夫人不必驚慌。”又向慕容灃道,“驚擾了公子的遊興,實在是抱歉。”

    陳培說完便退下去了,秦桑便仍舊陪著慕容灃往山上走去,方走出了大約十來步,慕容灃神色猶豫,見陳培並沒有跟上來,於是低聲對秦桑說道:“嫂夫人,剛剛那聲槍響蹊蹺得緊。”

    秦桑心中擔憂,嘴上卻安慰道“沒事,陳主任剛才也說了,是衛士的槍走火了。”

    慕容灃搖搖頭:“衛士用的皆是長槍,剛剛那一響,是德國製的一種駁殼槍,那種短槍符州軍中很少使用,應該不是衛兵的槍走火。”

    秦桑沒想到他僅僅憑一聲槍響,便可聽出那是什麽槍,不由微微得一怔。

    慕容灃低聲道“本來有些話,沛林並不該講,但那位陳主任似乎是李帥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這一層,仔細迴想了一番,陳培那個人的來曆她一無所知,所以隻得笑了笑,說道:“人事上的事,我並不太清楚。”

    慕容灃在一株梅花樹下站定了,似乎欲言又止。

    秦桑於是伸手攀下一支梅花,似乎在細賞那梅花的形態香氣,卻低聲道:“慕容公子有話不妨直言。”

    慕容灃一邊看著梅花,一邊說道:“不瞞嫂夫人,父帥遣沛林此番南來,真意並不是和談,就算是和談,也要見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曆來就是易式的根基,易帥的事,父帥甚是遺憾。易三哥對我避而不見,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帥此人,性多猜疑,隻是易三哥將門虎子,安能容臥榻之側,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抬起頭來,看著慕容灃。他卻氣定神閑,拈著一枝梅花,說道:“李重年性情狡黠,借著三哥的旗號,卻實侵犯占據之實,父帥與易帥乃是八拜之交,易帥被奸人所害,父帥甚是憤慨,父帥與我,都願助易公子一臂之力,還請嫂夫人轉告三哥,父帥與沛林的誠意。”

    秦桑倒不妨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於是笑道:“這樣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過公子的話,我會一句不少,轉告給蘭坡。”

    慕容灃笑了笑,說道:“三哥胸懷大誌,而嫂夫人巾幗英雄,卻也不必過謙了。”

    兩人邊說邊笑往前走,那些衛士眼中,他們亦不過指點議論梅花而已。

    遊完梅穀之後,霞淨寺的主持方丈又招待吃素齋,所以迴城之時,已近黃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許久,見到易連愷的時候,還是將慕容灃的話原封不動轉告給了他。

    易連愷卻似是半分也沒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兒子來挑撥我與李重年,虧他想的出來。勸我造反,我手裏沒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爭。”

    秦桑正在卸妝,一邊梳著頭發,一邊平靜地說:“反正他的話我帶到了。聽不聽由你,拿什麽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頭的那些事,我從來沒有問過,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時候,能夠想著我一點半分。二哥那樣的人,還不是拋下二嫂.....”想著自盡的二奶奶,秦桑不由覺得心中甚是抑鬱,不知不覺便歎了口氣。

    易連愷卻從後麵伸手攬住了她,笑道:“那我答應你,絕不像二哥那樣拋下你,總成了吧。”

    秦桑卻冷笑了一聲,說道:“哪天真是讓你選,一邊是兵權,一邊是我,你保證選兵權,不會是我。”

    易連愷搖了搖頭,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點“你呀,成天就會胡思亂想。”

    第二天一早,易連愷倒是早早出

    門去了,秦桑起來的時候,卻沒有看到報紙,於是問:“今天的報紙呢?”

    朱媽說道:“早上公子起來看到報紙,發了好大的脾氣,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將報紙收迴來,所以家裏的報紙也不敢留著,交給潘副官了。:

    秦桑心裏一沉,問:“報紙上說什麽了?”朱媽不識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曉得。”

    秦桑見問不出什麽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遲,誰知潘健遲跟著易連愷出去了,秦桑無法,隻得派人去找衛士來,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早上報紙的頭條是易連愷的衛士槍走了火,誤中霞淨寺無辜遊人,因為死的是國立符遠大學的學生,所以現在事情鬧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遊山時那聲槍響,不由得悚然一驚。連忙問那衛士:“現在公子爺到哪裏去了?”

    “到教育廳開會去了,說是學生們要遊行。”

    秦桑想了想,說道:“派人去找公子爺,請他務必迴家一趟,或者打個電話迴來,就說我有要緊事找他。”

    那人答應著自去了,過了不久,易連愷果然打電話迴來,語氣甚是不耐,“我這裏正忙著呢。”

    “那槍不是衛士開的。”秦桑本來想直接告訴他,但想這裏的電話全是軍用線路,總機都能夠聽見,於是頓了頓,說:“你迴來一趟,我有話對你說."

    易連愷怔了一下,說:“行,我過會兒就迴來。”

    他話是這樣說,沒過多久秦桑就聽見汽車喇叭響,正是易連愷迴來了。他進門連衣服都沒有換,往沙發上一坐,遣了朱媽去倒茶,然後隨手關上門,說:“你知道什麽?”

    昨天槍響的時候,陳培說是衛兵的槍走火。後來慕容灃告訴我說,那不是長槍的聲音,是德國的一種駁殼槍符軍裏沒有那種短槍,他還問我,陳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連愷臉色陰沉,坐在沙發裏,一動不動,隻是食指輕輕地敲著沙發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麽。

    秦桑很少見到他這種樣子,隻覺得從前的他,雖然喜怒無常,可是不脫紈絝習性。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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