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節才迴老宅,兩個人並沒多少交集。所以她也隻是客客氣氣:“二哥這麽晚了,還要出去辦事?”

    易連慎卻笑了笑,說道:“我不出去辦事,我是特意在這兒等三妹妹……三弟怎麽沒有陪你迴來?”

    秦桑見他雖然臉上笑著,可是目光閃爍,分明沒有半分笑意,她不由問:“父親大人迴來了麽?我先去向父親請安。”

    易連慎卻又笑了笑:“不急。”他說話的語氣聲調都是從容不迫,但秦桑卻微覺詫異。隻見他舉起手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幾名全幅武裝的馬弁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端著槍走上前,易連慎卻慢慢一步步往後退,說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的休息一會兒。”

    秦桑便是再遲鈍,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麽事卻猜測不到。那幾名馬弁雖然端著槍,但待她也還算恭敬,將她一直送到東邊的跨院裏。一進這屋子的門,秦桑便知道不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為易繼培的幾位姨太太,並大少奶奶,甚至還有六姨太的女兒曉容,今年才五歲,都在這裏。闔府所有的女眷幾乎全都被關在這屋子裏,說是被關,是因為房門從外頭反鎖著,馬弁開鎖的時候,裏麵的人幾乎個個嚇得麵色蒼白,等看到秦桑走進來,屋子裏的人都是一怔。過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篤篤地顛著小腳迎上來,正是大少奶奶。她雖然神色驚惶,卻還能拉著秦桑的手,一句話噎在喉嚨裏似的,半晌才說出來:“三妹妹……你怎麽迴來了!”幾位老姨太太抹著眼淚,而易繼培最得寵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摟著自己的女兒曉蓉,兩眼直愣愣地,就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易繼培半生隻得三子,並無女兒,所以這個小女兒一慣看得很嬌縱,此時縮在母親懷裏,眼巴巴的瞧著滿屋子的大人。

    秦桑問:“出了什麽事?”

    她這一問不打緊,六姨太卻“哇”一聲哭起來:“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馬弁用槍杆子“砰砰!”的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許哭!”

    六姨太被這麽一嚇,又直愣愣地收住聲音,倒是她懷裏的曉蓉哭起來,細聲細氣地說:“媽……我怕……”

    “寶貝不怕……寶貝不怕……”六姨太喃喃哄著女兒,拍著曉蓉的背,安撫著她。大少奶奶眼睛紅紅的,拉著秦桑:“三弟呢?三弟迴來了沒?”

    秦桑追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大少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原來昨天晚上易繼培迴來,不知道為什

    麽事將易連慎叫去罵了一頓,後來易連慎從上房出去的時候,好幾個下人還聽見易繼培隔窗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牲,看我明日怎麽收拾你!”

    因為易繼培素來是爆炭脾氣,對幾個兒子極為嚴厲,易連慎更是三天兩頭挨罵,左右不為了公事,就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幾乎都已經習以為常,宅子裏誰都沒有當迴事。等到下午的時候易繼培在家裏宴請好幾位同僚吃飯,不僅有在符遠的幾位旅長,其中還有符州省主席張熙昆,飯吃到一半,易繼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連慎在軍中的一切職務,正在大家麵麵相覷的時候,易連慎帶著實槍荷彈的衛隊就闖進來了。

    易繼培一見兒子帶著衛隊衝進來,自然是破口大罵,但沒等他一句話罵完,易連慎身後的衛隊已經“嘩啦啦”拉開了槍栓。易繼培本身血壓上頭就有病,罵著罵著兩眼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頭一歪竟然中風了。幾位旅長嚇得麵無人色,七手八腳的將易繼培扶起來,隻見易繼培舌頭僵硬,已經說不出來話,不由得亂作一團。隻有符州省主席張熙昆從容鎮定,甚至還舀了一勺魚翅湯,慢條斯理的說:“大帥突染暴病,事出突然,為穩定局勢,我提議由二公子暫代督軍之職,諸公意下如何?”

    幾位旅長哪裏敢說個不字,可是仍舊被扣在花廳,至今也不知道情形如何。易連慎便立時下令關了宅子大門,隻許進不許出。那時候後頭女眷還不知道前麵出了事,直到易連慎的衛隊將闔府圍成鐵桶似的,才聽說大帥病了。正自慌亂間,廚房裏正巧有個廚子侍候上菜,貓腰隔著窗玻璃看到花廳裏的一切,這廚子最是機靈,悄悄就溜到了後院,將事情源源本本告訴了六姨太,六姨太頓時哭著喊著要去前頭拚命,被易連慎的人攔迴來,易連慎便命人將女眷全都關到一處

    現在易繼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關在這裏,隻不知道外邊到底是何情形。

    秦桑沒想到不過短短一日,家變驟生,頓時跌坐在榻上,怔怔的看著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腫得像核桃似的,說:“我們那一個反正是廢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脫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塊兒迴來的麽?”

    秦桑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大少奶奶哭道:“這是作的什麽孽……二弟怎麽會這樣糊塗……”

    秦桑聽她一麵哭一麵說,可是那一種身陷囹圄的驚恐,更漸漸的添了淒涼之意。她想起易連愷半道下車,不知道是喜是憂。如果說是喜,也算不上。如果說是憂,自己已經陷在這天羅地網裏,他在外頭說不定

    能逃出生天,隻不曉得姚師長到底是哪邊的人,如果連他也是易連慎的心腹,或許會遵了易連慎的命令,將易連愷扣押起來,那就一切都完了。`

    她看著屋子裏的陳設,想起自己初初嫁到易家來的時候,隻覺得這宅中一切都奢華到了極點,所有吃穿度用,連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嚐見識過。再加上易繼培鎮守一方,大權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諸侯誰不給幾分薄麵,易家宅中真正是往來無白丁,將錢權二字看得再輕薄不過,金玉滿堂亦不過如此。而現在看滿屋子女眷哭哭涕涕,說不出愁苦之態,所謂榮華富貴恍若大夢一場。現在兄弟鬩牆,父子反目,這裏頓時成了牢籠,連累他們都被囚困於此。

    她們這些人被關在一起,廚房送吃送喝亦不能進來,因為這上房的門邊,正巧留了個貓洞。從前易繼培的原配就愛養貓,所以自她故世,這個貓洞也沒有堵上,現下卻正好派上了用場。每次飯菜也好,熱水也好,都隻從洞裏遞進來,外頭巡邏的馬弁也不同她們說話,就像真正的監牢一樣。易家的女眷何嚐受過這樣的委屈,夜深人靜,各人在電燈下淚眼對淚眼,並無半句話可說,隻是更添了一種恐懼和愁苦。好在這裏明暗三四間屋子,有著好幾張床和煙榻,大家也就胡亂睡去。秦桑本來路上勞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擠在一張床上略躺了一會兒,也不過隻睡著短短片刻,聽見屋子外頭馬弁巡邏的腳步聲,複又驚醒。

    大少奶奶也是沒有睡著,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無可奈何。這時候曉蓉突然從夢中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六姨太太抱著她拍著哄著,隻是哄勸不住。屋子裏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來看,伸手一拭曉蓉的額頭,原來是滾燙的。她見孩子雙頰通紅,說道:“莫不是受了涼?”

    秦桑原來在學校裏學了一點西洋的救護知識,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脈搏,說道:“燒得這樣厲害,萬一是傷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徑直走到窗邊去,大聲道:“去跟二公子說,四小姐病了,要請大夫來。”

    外頭的馬弁並不答話,秦桑怒道:“告訴易連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親妹子,他便再沒人性,也不能看著親妹子病死!他已經氣死了老的,難道還想逼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不過他若不把我們這滿屋子的女人全殺光了,但凡我們這些女人有一個活著,絕不會輕饒過他!”

    眾人都被她這話嚇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連連拉著她的衣袖,秦

    桑卻並不理睬。沉思片刻,轉身去舀了冷水,擰了條冷毛巾來,敷在曉蓉的額頭上。六姨太說:“小孩子禁不起這樣冰冷的……”秦桑道:“發燒就是要用涼的,不然燒壞了神經就完了。”然後又打了盆溫水來,讓大少奶奶幫忙解開曉蓉的衣服,她用溫水替曉蓉擦著腋下和膝彎,隻見曉蓉唿吸依然短促,臉上還是通紅通紅,可是溫度卻降了一點兒下來。六姨太見此計有效,不由得大喜過望。這樣幾個人輪流替換著,給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曉蓉卻重新燒得厲害起來。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時忽然聽得門鎖嘩啦一響,原來一名帶槍的馬弁,引著一名背著藥箱的大夫進來,正是日常給易家人看病的孫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來的,見這屋子裏全是人,不由得大感驚愕。六姨太見著孫大夫便如見著救星似的,淚如雨下,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大少奶奶引著孫大夫給曉蓉診視,孫大夫坐下來號脈,那馬弁便站在門邊,六姨太隻是拭著眼淚,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說話,隻是滿臉愁苦的看著孫大夫。

    孫大夫號完了脈,要寫方子。本來平日看病易家都備著筆墨,可是這間屋子裏卻是沒有的,秦桑便對那馬弁說:“勞駕,你帶孫先生出去開方子吧。”那馬弁不疑有它,轉身就打算拍門告訴外頭的同伴,沒想到剛一轉身,秦桑已經操起旁邊的紅木小方凳,狠狠就砸在他頭上。那馬弁猝不防及,哼了一聲就軟癱在地上了。

    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裏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孫大夫更是瞠目結舌,隻有秦桑鎮定自若,飛快解下馬弁背的長槍,卻大聲道:“孫大夫,煩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頭疼了一夜,您替我號個脈。”然後一邊說,一邊以目光示意孫大夫到裏間去。

    孫大夫見她拿槍指著自己,無可奈何隻得往裏間退去,秦桑一邊拿槍步步逼著他,一邊卻對屋子裏所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少奶奶用手捂著嘴,六姨太摟著曉蓉驚恐的望著她,幾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隻不敢作聲。

    秦桑一進到裏間,卻對孫大夫說:“孫先生,麻煩您把衣服脫了。”

    孫大夫嚇得全身如同篩糠,牙齒格格作響,連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三……三……少奶……奶……這……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卻出奇的鎮定:“我隻是借您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這院子是我的事,絕不連累先生。”

    孫大夫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連忙哆嗦著解開扣子,將長袍脫下來給她。這時候大少奶

    奶也進來了,看著這情形,隻嚇得傻了,秦桑卻小聲道:“大嫂,快給我找條繩子!”大少奶奶如夢初醒,急得卻手足無措:“沒有繩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腳布扯下來。”

    大少奶奶窘得臉上發紅,卻一聲不吭,坐在那裏三下兩下便將裹腳的帶子拆開來給她,秦桑將孫醫生結結實實捆成了粽子,然後掏出條手絹塞住他的嘴,小聲對大少奶奶說:“大嫂,把另一條裹腳布也給我。”

    大少奶奶這輩子也沒在陌生男人麵前露出過自己的小腳,看孫大夫骨碌碌兩眼翻白,死死正盯著自己,隻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說的話去做,將另一條裹腳布也拆下來給她。秦桑走到外頭,想將那個被砸得昏死過去的馬弁拖進裏屋去,可是她力氣畢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紋絲不動。這時候六姨太將曉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來幫忙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過來似的,幫著抬的抬拉的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那馬弁弄進了裏屋。秦桑把馬弁身上的那套軍裝也扒了下來,然後照例用裹腳布將他捆了個結實,頭也沒抬的說:“給我一條手絹。”

    有人遞了一條手絹給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將那手絹塞進那馬弁的嘴裏。這麽一折騰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時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悄聲道:“咱們得商量一下,誰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聲道:“曉蓉在這裏,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說道:“我一個小腳能走到哪裏去?還是六姨娘跟著三妹走,曉蓉我來照應。”

    秦桑道:“這不是推讓的時候,遲則生變。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腳,穿孫大夫的衣服應該合適,我和四姨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驚膽寒的答應了一聲,當下兩個人換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軍裝穿起來空蕩蕩的,六姨太隻得替她將腰帶緊了又緊,大少奶奶含淚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軍帽壓在頭上,細心的將頭發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臉色蒼白,不過勉強還算鎮定,說道:“走吧。”

    秦桑背著槍低頭拍門,外頭的馬弁將鎖開了,她當先跨出去,四姨穿著長袍馬卦,又將孫大夫的那頂黑呢禮帽壓得極低,開門的馬弁果然沒有留意,低頭繼續重新鎖好了門。秦桑偷看,隻見院中有四五個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著槍巡梭不定,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一直穿過庭院,秦桑的一顆心如同打鼓一

    般狂跳不己,這個院子平日走來,也就十幾步路,可是今天這十幾步,卻像是幾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隻恨不得拔腳就跑出去,但偏偏還要慢慢的走,這樣的天氣,還沒有走到月洞門口,又出了一身汗。她聽著身後四姨太的腳步聲,倒還不算淩亂,隻是夾雜著很輕的“格格”聲,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來原來是牙齒打戰的聲音,她又不能迴頭跟四姨太說話,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眼睜睜看著終於走到月洞門前,這才想起來大門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腦中轉得飛快,立刻決定先去後頭廚房。她想的是,雖然闔府被圍,但這麽多人都要吃飯,廚房總得出去買菜,說不定有機會混出去。誰知剛剛走到月洞門口,忽然見一隊人朝這邊來,領頭的正是易連慎。這樣子避無可避,她身後的四姨太太嚇得麵無人色,“咣啷”一聲肩上的藥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經打上了槍栓,但易連慎帶著衛隊,嘩啦啦所有人全都上了槍栓指著她們兩人,易連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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