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沉默的坐在後座。高紹軒坐在那裏,隻覺得她身上一陣陣淡雅的香氣,隱隱約約襲人而來。可是要說些什麽,心裏卻是一片茫然,想起剛剛在山林間,她盼著自己出言救人,隻是柔軟無助的瞧著自己,那一種神色,真是讓人覺得無限憐惜。如果她開口相求,自己說不定願意替她做任何事情。隻是這樣一朵解語花,卻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觀易連愷對待她的態度,既不溫柔,亦不體貼,實實隻能用唐突佳人來形容。他禁不住常常歎了口氣,隻擔心自己把持不住,說出什麽有違禮法的話來。好在汽車開得很快,不一會就迴到了易家的別墅。

    易連愷請了高紹軒作陪,竟然將潘健遲當作上賓招待,特意命廚房預備了豐盛的晚宴。秦桑自迴來後便上樓去了,到了晚間易連愷叫人上去催請,韓媽下來說道:“少奶奶頭痛,說不想吃晚飯了。”

    因為秦桑經常鬧這樣那樣的小病,所以易連愷也沒有當迴事,隻有高紹軒悵然若失。席間易連愷命人開了一壇乾平送來的好酒,他素來酒量不錯,而潘健遲喝酒更是豪邁,這下大大對了易連愷的脾性,命人換了大杯。高紹軒雖然不擅飲酒,可是心事重重,難免借酒消愁。席間易連愷又不斷詢問軍校之事,潘健遲語言簡利,娓娓道來,如何在文試、武試中連奪第一,如何應對東洋教官的挑釁,如何山野和東洋學生在操場上決鬥,最後如何揍得他們望風披靡……聽得高紹軒連連舉杯,說道:“當浮一大白!”三個人說得熱鬧,喝的也熱鬧。隻是高紹軒不勝酒力,喝了幾大杯救之後,沒一會就醉過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連愷見他醉態可掬,便命侍從進來,將他扶到車上,用汽車好生護送迴去。

    餘下的酒還有一大壇,易連愷魚潘健遲一邊說話,不知不覺就將大半壇酒喝完了。依著易連愷的意思,還要再啟一壇好酒,潘健遲十分誠摯地道:“公子爺,實不相瞞,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再喝,在下隻怕就要和高公子一般,要麻煩公子爺的侍從將我抬出去了。”

    易連愷哈哈大笑,說道:“好罷,你手上還有傷,我就不勉強你了。”於是命人撤了殘肴,又重新上了一個熱氣騰騰的火鍋,並幾樣清爽小菜。山間晚涼,隻聽窗外秋蟲唧唧,不時有飛蛾被廳中明亮燈火所吸引,“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卻飛不進來,於是停棲片刻,複又飛起盤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遲瞧著那飛蛾隔著玻璃窗撲扇這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話,潘某借著酒蓋臉

    ,想說出來,就是猶豫不決,不知當將不當將。”易連愷也已經頗有幾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還有什麽不當講的?”

    潘健遲抬頭看著他,易連愷隻覺得他目光灼灼,隻聽他緩緩說道:“潘某大膽,勸公子爺一句,今晚立時把那宋副官殺了,明日隻說他是畏罪自殺,賞他家人幾個錢了事。”

    易連愷猛吃了一驚似的,扶著桌子徐徐站起來,目不轉睛望著潘健遲,過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遲卻從容自在,並不迴避他的目光:“公子爺此計本是滴水不漏,想必易連慎日後即使是知道了,亦無可奈何。堂堂高督軍家的少爺當時正陪著公子爺,乃是絕好的人證,證明宋副官確實心存不軌,暗算公子爺。可是如果公子爺一時心軟留下宋副官這條性命,咦易連慎的精明厲害,將來未必不借勢翻盤。”

    易連愷緩緩坐下來,隨手拿過桌上的茶壺,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說的這些話,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和老二雖然有些齷齪,但畢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這裏挑撥我們兄弟。我隻當你喝醉了,這樣的胡話,下次可不要再說了。”

    潘健遲一笑,道:“我不過是個外人,公子爺不信我是應當的。隻是提醒公子爺一句,少夫人心慈手軟,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齊就會想法子央求將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爺含辛茹苦熬到今時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裏江山如畫。。。。。。”他輕輕笑了一聲,“可莫被一個婦人耽誤了。”

    易連愷慢慢啜著茶水,沉吟並不作聲。潘健遲將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說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已經都說完了,公子爺如若要殺人滅口,此時便給我一槍吧。”

    易連愷擱下茶杯,仔細打量他,但見他一派灑脫不羈,似乎絲毫並不以生死為意。他方才一刹那確實動過殺機,但是見潘健遲這副樣子,卻油然而生一種惺惺相惜,忍不住歎了口氣,說道:“你今日才救過我的命,我為何要殺你?”

    潘健遲卻哈哈一笑:“公子爺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業的買賣,豈會拘泥這種婆婆媽媽的小節?何況就算今日我不救公子爺,公子爺也不過狠狠摔上一跤,絕不會有性命之憂。公子爺摔得越狠,巡閱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驚馬,隻怕還耽擱了公子爺這絕妙的苦肉計。公子爺如要殺我,心中怎會有半分愧疚?”

    易連愷笑了笑,道:“你錯了,我真的並不想殺你。

    ”他頗有意興地打量著潘健遲,說道,“我隻是想知道,我到底哪裏露出了破綻,讓你瞧出端倪來?”

    潘健遲道:“公子爺沒露任何破綻,如果今晚當機立斷殺掉宋副官,易連慎就算心有疑惑,這條苦肉計在巡閱使麵前卻也依舊是行得通的,正好順便在老人家那裏給老二栽點兒贓。。。。。。。讓大帥他老人家認為,宋副官是事情敗露後,被老二滅口。”

    易連愷不由得放聲大笑,餐室四麵都是落地玻璃,密閉四合,他的笑聲迴蕩在餐廳中,久久不絕。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順便給老二栽點兒贓。。。。。。這句話真是。。。。。。有趣。。。。。。有趣。”

    “難道公子爺不正是這樣打算的?一石二鳥,一箭雙雕。既除去了對方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又讓大帥對老二的所作所為不滿。”

    易家的家規倒是嚴謹,尤其禁嫖禁賭,更惶提納妾。雖然易繼培自己左一個姨太太,右一個如夫人,三個兒子卻被他管得老老實實,易連愷玩歸玩,在老父嚴規之下倒還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見秦桑瞧著自己,心下更是惱怒,說道:“你先上樓去。”

    秦桑當著外人,不便與他爭吵,便隻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樓去。她在房間裏素來安靜,隨手拿了本西洋雜誌看了看,沒一會兒就聽見樓下有汽車的響聲。韓媽進來悄悄告訴她:“公子爺帶著那個女人坐汽車出去了。”

    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沒想到韓媽卻又告訴她:“連新來的潘副官也沒讓跟著,公子爺真是……還有那個女人,竟然好意思尋上門來,也真真不要臉。”

    秦桑想,潘健遲初來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謂的表親,易連愷大約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過這倒是個極好的機會,於是對韓媽說:“潘副官現在在哪裏呢?我正想進城去買點東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韓媽以為她是和易連愷在生氣,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總在家裏也生悶。”就侍候她換了出門的衣服,又下樓叫人準備車子。

    因為易連愷不在軍中任職,所謂的副官其實也就是侍從和聽差的頭頭,亦不穿軍裝,隻是陪著他吃喝玩樂罷了。潘健遲依舊是西服革履,風度翩翩地照顧她上車,自己坐了司機旁的位置。她滿腹心事,奈何車上還有司機,不便說話,所以隻是靜靜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車子風馳電掣從盤山道上下來,不一會兒就到了鎮上。這裏雖然是個小鎮,卻因為山上避暑的顯貴甚多,所以頗為繁

    華。兩條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鋪的馬路,兩旁店鋪雲集,賣的東西更是吃穿用度一應俱全,林林種種並不比昌鄴城中的貨色差,隻是價錢自然更要貴上一層。

    潘健遲倒是把規矩做了個十足十,先下車來,親自撐起傘來替秦桑遮著太陽。秦桑下車之後,打開手袋給了司機十塊錢鈔票,說道:“宋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館子,你把車子停在這裏,自己先去吃飯吧。”

    司機自然是巴不得,接過錢就走開了。潘健遲跟在秦桑的後麵,陪她走了幾家店鋪,亦買了幾樣東西。一手替她撐著傘,一手拎著些衣料之類的紙匣。秦桑雖然覺得有許多話要對他講,可是終究一言不發,直到最後烈日當空,街上漸漸熱起來了,她見街對過有一間西餐館子,便走進去了。

    西餐館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的,尤其是這鎮上的西餐館招待,都是一雙厲害眼睛vv一看秦桑的穿著打扮,便知道來頭不凡,後頭又跟著一個聽差撐傘拎東西,明明是位在山中避暑的大戶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vv滿麵笑容地迎上來,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引他們到安靜的二樓去。

    午後生意清淡,整個二樓就隻他們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燙著金色的曼陀羅花,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映在那燙金紋路上,一絲一絲漾起金光,卻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著冰水的杯子卻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突兀的有一道水痕滑落,沁得掌心微涼。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著潘健遲,輕聲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答話。秦桑心亂如麻,說道:“你既然留學東洋,迴來自然應該做一番事業,為什麽竟然甘願來寄人籬下,受人差役?”

    潘健遲卻微微一笑:“人各有誌,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負,一介書生,無背景無靠山,誰會睬我?倒是易公子對我青眼有加,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我覺得值得。”

    秦桑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胸中血氣翻湧,隻是說不出的憤怒和失望。潘健遲道:“當初你屬意於我,可惜我既沒有有權有勢的老子,也沒有世代簪纓的門楣,你父親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後來我母親賣了祖田供我到東洋,我未嚐不存著發憤圖強的念頭,可惜縱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學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們一上戰場就是指揮官,甚至是將軍,而我呢?迴國來四麵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鋃鐺入獄。抱負?事業?”他幾乎自嘲似的笑笑,“沒有靠山,沒有錢,下場就是被人像碾螞蟻似的碾死

    。”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著易連愷?”

    潘健遲笑了一笑:“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人。”

    秦桑終於忍不住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是革命黨,沒想到原來是搖頭曳尾的……”說到這裏實在不願意口出髒字,更不忍辱及昔日愛人,所以生生將後麵的話咽下去。轉頭看著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隻有白晃晃的太陽。這時節正是“秋老虎”最厲害的時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分。兩旁的鋪子亦是無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靜靜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因為並不是集日,街上安靜得很,隻有一個剃頭挑子的擔子擱在街口,避在騎牆的陰影之下。而剃頭匠亦無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聲鐵片。

    這樣寂靜的午後,聽著這鐵片的聲音,似乎顯得更是安靜。

    她原本以為他冒著極大的風險留下來,或許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不料到今日的這一番談話,委實讓她失望到了極點。起初她還抱著萬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黨也是好的。但種種理由,他卻選了最難堪的一條。

    潘健遲似乎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希望你能諒解vv人各有誌。”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遲並不說什麽,隻是又笑了一笑。

    這一場談話,自然是不歡而散。秦桑迴去的路上就想起,當初和鄧毓琳看過的一部電影,兩個人隻是唏噓男人的薄幸,可是再料不到這樣難堪的境地會落到自己身上。她想著,易連愷行事自己雖然幹涉不了,但有時候高興起來,她或許能在旁邊說上一兩句,這個潘健遲,早已經不是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酈望平,不能留著他在這裏,遲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著這樣一份心思,總想著在易連愷麵前說動,不想易連愷一連好幾天不打照麵,連帶潘健遲也早出晚歸。易連愷夜不歸宿是常有之事,家裏連下人都習以為常,唯有韓媽怕她生氣,每日小心翼翼地忙進忙出,不敢在她麵前提及易連愷。這樣過了差不多三四天,易連愷終於迴別墅來了。

    秦桑坐在後麵走廊上看書。庭院裏栽著一株極大的杏樹,此時綠葉成陰,遮去半廊陽光。就在那樹陰下放著把藤椅,藤椅旁是藤製的高幾,放著茶點並一盤水果。樹枝葉間卻漏下疏疏的陽光,一閃一閃的映在那書頁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輕輕一棲又飛走了。一卷《浮士

    德》剛剛看了沒幾頁,忽然聽到前頭一陣汽車喇叭,這樣喧嘩再沒有旁人,隻有易連愷。果不然,沒一會兒就聽到他的笑聲,夾著女人嘻嘻哈哈的說笑聲,秦桑不由覺得非常刺耳。

    她正打算站起身來,卻瞧見易連愷果然不是一個人,竟然摟著閔紅玉大搖大擺走進來。秦桑眉頭微皺,便欲避開去。偏偏易連愷卻笑著叫住她:“來來,紅玉你見一見,這就是我們家的少奶奶!”閔紅玉眯起眼來,媚笑如絲,聲音更像緞子似的,又軟又滑:“見過少奶奶!”一邊說,一邊吃吃輕笑,“那日冒昧上門,沒有給少奶奶請安,是紅玉失禮。”依著舊禮福了一福。她身姿妙曼,這個禮行得輕輕巧巧,就像行雲流水似的。

    秦桑不願意讓下人看笑話,忍住一口氣,亦並不正眼瞧閔紅玉,起身便欲走。

    沒想到易連愷臉色一下子沉下來,放開閔紅玉幾步走上前來,拉住她:“我跟你說話呢!”

    秦桑本不欲理他,奈何他身上酒臭煙味,氣息混濁。她本能舉起手絹捂住鼻子,說道:“放開!”易連愷道:“人家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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