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巡閱使行轅雖然設在符遠,但昌鄴為江左重鎮,所以例來駐有重兵。易連愷並沒有在軍中任職,昌鄴督軍高佩德卻是易繼培多年的心腹,對易家這位三少爺自然處處都格外優待。所以易連愷的芝山別墅,位置既好,占地又極廣,雄踞在山頭之上。柏油路漸走漸深,時近黃昏,天氣黯淡下來,遠遠隻看到前麵設了卡哨,隱隱約約有背著長槍的哨兵走動。這一帶皆是軍政要人的避暑別墅,所以有崗哨亦不出奇。到了鐵蒺藜之前,汽車夫停住了車子,自有隨車出門的聽差下去打交道。

    崗哨聽說是易家的三少奶奶,忙不迭開了纏滿鐵蒺藜的木柵,放汽車過去。汽車往上走了一會兒,便拐上另一條小道。說是小道,其實也是柏油路,堪堪並行兩部汽車。這條路一側是青山,一側則是溪水,其時夕陽西下,淡金色的斜暉照在溪水之上,清溪波光粼粼,繞著嶙峋的怪石,奔流蜿蜒。而漫天霞光淡紫,襯出遠山淺碧,仿佛名家手筆的青綠山水,風景極為秀美。

    汽車夫是走熟了的,知道這條路再無旁的去處,一直通到易家的別墅。再加之天色漸晚,道路兩側樹木掩映,越發顯得天光晦暗,所以開足了馬力向山上駛去,未料到忽然林中人影一閃,緊接著一匹馬直衝出來。馬上的騎手未料到路上會有汽車,措手不及拉緊了韁繩。偏偏那馬兒驟然被雪亮的車燈一照,也受了驚嚇。再被那韁繩一扯,不由得唏率率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差點將馬上的人摔下來。

    汽車夫早就把車刹住了,那騎馬的本是個年輕女子,受了這一下驚嚇,不由得以手拭額,瞧那樣子幾乎都要哭了。這時候林中一陣喧嘩,縱出來好幾匹馬。天色已經黯淡,四周又皆是密林,隻能看見馬上的人都穿著軍中製服,眾星拱月般將那年輕女子圍在中間,有人跳下馬來,七手八腳的牽住了韁繩。還有人衝著汽車夫直嚷嚷:“驚了我們的馬,若是摔壞了人,你們擔待得起嗎?”後頭一個人卻兜馬上來,借著車燈仔細看了看車牌,卻臉色大變,說道:“這不是家裏的車子?”汽車夫本來被這陣仗嚇了一跳,此時更沒好氣,從車窗裏探出頭,說道:“領頭的是誰?少奶奶在車上呢!”

    他這麽一嚷嚷,所有人立時安靜下來,隻聽到風吹過樹林,沙沙作響,還有草間的小蟲子謔謔有聲。這些人尷尬萬分,不由得紛紛下馬。領頭的人原是易連愷身邊最得用的一個宋副官,下了馬走到汽車邊,畢恭畢敬的行了禮,垂手靜侯秦桑發落。秦桑本不欲張揚,且知道這些人平日跟著易連愷胡鬧慣了,從來是無法無天。看

    到這情形,也不過點了點頭,問:“蘭坡是在山上嗎?”

    她對易連愷身邊的人素來很客氣,卻極少叫易連愷的表字。宋副官雖然人站在那裏沒動,腦子裏卻轉得飛快。他知道易連愷好幾個月不曾迴家,今天這位少奶奶找到山上來,也不知道來意如何。易家雖然是一個文明家庭,但開牙建府,所以規矩極大。宋副官聽到主母發問,卻又不敢不迴答。他偷窺秦桑臉色,見她似乎頗為平靜,於是道:“公子爺下午晌就到六月潭釣魚去了,不過這會兒也應該迴來了。”

    秦桑點了點頭,抬頭看了看不遠處閃爍的燈光,說道:“走吧。”

    這時候離別墅已經很近了,車子駛了一會兒就進了鏤花鐵門。芝山上的別墅都是西洋式,易家這莊園也不例外,原是由外國人設計,典型的美國南部風格。白色的柱子巍峨聳立,大理石卷起雪白的渦花,烏木門窗皆是精雕細琢,林木掩映之下,更襯出鈞深宏美。別墅前建有一個圓形的噴泉池子,汽車沿著那流水潺潺的噴泉繞行過去,便停在了雨廊之下。宋副官格外巴結,親自趕上來替秦桑開車門。秦桑知道他們素來鬼鬼祟祟準沒好事,如今宋副官這番做作,也不知道在為什麽事心虛。所以隻是說:“你進去通報一聲,告訴他我來了。”

    宋副官早就命人快馬趕迴來,先已通風報信,此時滿臉堆笑:“少奶奶這話,叫標下都不曉得該怎樣答。已經到家了,少奶奶何必還鬧這樣的虛文?”他們說著話,燈火通明的別墅裏頭,早有好幾個聽差迎出來,恭恭敬敬的叫了聲“少奶奶”,便去後頭車上拿行李。而宋副官搶上一步,親自替秦桑推開了桃花心木的雙門,作了一個畢恭畢敬的姿態。

    秦桑當著下人的麵,不便多說什麽,於是舉步上台階,進了正廳。剛剛踏上地毯,忽然聽到樓梯上一陣狂吠,七八隻體形巨大的狗,如狼群般直撲著衝下來,一邊風卷似的撲下樓梯,一邊汪汪亂叫,呲著雪白的尖牙,將她團團圍在中間。跟在秦桑身後的韓媽嚇得隻差沒魂飛魄散,篩糠似的拽著秦桑的袖子,直嚷:“少奶奶少奶奶……”

    秦桑卻似沒看到那群窮兇極惡的大狗似的,目不斜視便要往前。她身形略微一動,那為首的惡犬便不住的發出低沉的嗚叫,其餘的大狗皆垂著舌頭唿唿喘氣,露出雪白尖利的牙齒。韓媽唬得直嚷:“少奶奶別動!”秦桑眉頭微皺,卻撥開韓媽的手,正待要發作,忽然聽到樓上有人懶洋洋打了個唿哨。那群惡狼似的大狗,卻掉頭轟隆隆就跑上樓梯去了。簇擁在主人身邊,不停嗬哈

    著喘氣。

    秦桑抬起頭,卻看見易連愷站在二樓樓梯口,穿著西式的襯衣,薑黃軍服褲子,腳上倒是一雙軟底織金拖鞋,漫不經心的瞧了她一眼,說:“你來幹什麽?”

    秦桑素日就不耐同他說話,看到他這種紈絝樣子,更覺得心灰意懶。隻是既然來了,少不得忍一時之氣,於是淡淡的說:“我來不得麽?”

    易連愷卻似冷笑了一聲,秦桑是他父親逼著他娶的,未過門之前秦桑便聽聞這位少爺,吃喝玩樂樣樣在行,就是半分正經事不肯做。他們兩個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易連愷在婚後也沒半分收斂,依舊是那種公子哥脾氣。好在秦桑自從進門之後,非常識趣,除了三節迴符遠老宅問安的日子,平日竟不幹涉他的去處,才算是相安度日。數月之前兩人大吵了一架,易連愷拂袖而去,自顧自上芝山來避暑,山中樂子極多,他過得逍遙自在,早就把秦桑拋諸腦後,沒想到今日她卻突然上山來了。

    “你跑到山上來算什麽?”易連愷挑起半邊眉毛:“我告訴你,你別想學著那些婦女會的人,動不動講什麽女權,妄圖幹涉我的行動,我們家沒這樣的規矩。”

    秦桑坐了半日的汽車,連晚飯都沒有吃,聽了他這些話,也不過淡淡的:“我不是來幹涉你行動的。快中秋節了,父親那裏,到底得過去交待一聲。”

    易連愷臉色卻仍舊陰沉,狠狠盯著她的臉,說:“你這算什麽?拿父親壓我?”

    秦桑不作聲,易連愷冷笑一聲,徑直走下樓梯,那群狗步步緊跟著他,隻聽到狗群轟隆轟隆下樓梯的聲音,他從秦桑身邊走過,卻目不斜視,揚長而去。

    秦桑不知道他又去了哪裏,宋副官也不見了,倒是有個聽差上前來問:“少奶奶還沒用晚飯吧?要不要叫廚房再做?”

    她哪有心思吃飯,隻是胃中灼痛,歎了口氣,說:“那就要粥——送到房裏來。”

    起初剛結婚的時候,易連愷帶了她上芝山來度蜜月,因為她睡眠極輕,又怕吵,易連愷又是個不耐煩的大爺脾氣。所以兩個人倒各自住著兩間房,各據走廊一端。迴到昌鄴之後,仍舊是這樣分房而居。秦桑仍舊住原來自己的睡房,這裏本來就有人每日打掃,撣塵,所以倒是十分潔淨。此時韓媽帶著聽差安置了行李什物,廚房就送了一海碗細粥上來,倒配著四樣承州的醬菜。

    韓媽替她把粥撥到小碗裏晾上,說:“少奶奶,不冷不熱正好吃了,迴頭涼了傷胃

    。”

    秦桑皺著眉,敷衍的挑了幾勺粥吃了,就算是交待,可惜廚房特意配的那幾樣菜,更是一筷子都沒動。韓媽見她這樣子,想起剛剛的情形,以為她還是在和易連愷慪氣,隻是易連愷從來如此,倒是勸也無從勸起。於是收拾了碗筷,默默退出去了。

    秦桑的這間房其實是很大一個套間,外頭有小小的會客室,裏麵是偌大一間臥室,往左進則是浴室,浴室的旁邊,又是一間更衣室。這裏雖然並沒有像昌鄴易宅中一樣,用燒鍋爐的熱水管子,但鄰近溫泉泉眼,所以直接開了暗渠,引了溫泉水直到別墅浴室。易連愷是個最會在吃穿玩樂上用心的,所以這裏浴室的浴缸也和別處不一樣,是特為從法蘭西運來的,不僅大,而且浴缸的腳爪竟是黃金。秦桑雖出身富室,但當初見著這般物件,仍覺得窮奢極欲。累了一天,韓媽早替她放了一缸熱水,她洗過澡後,便換了睡衣睡下。

    睡到大約三更時分,秦桑卻突然醒了。山中本來萬籟俱靜,窗外隻有蟲聲唧唧。她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正要伸手去拉台燈的燈繩,黑暗中突兀的伸出一隻手,按在她手上。她隻聞到一股濃烈的酒氣,那隻手卻沿著她的胳膊往上,一直探進她的袖子裏,摸索著卻滑到她胸口,她穿著件緞子睡衣,極是寬大,此時既驚且怒,可是他卻笑起來——笑亦是冷笑,氣息既陌生又熟悉,直拂到她臉上。

    秦桑本來非常反感,可是想到此時若是翻臉,明天就不能提放人的話了。所以默不作聲,隻免不了全身都發僵,跟木頭人似的。她原本想咬咬牙就忍過去了,沒想到他已經把手抽出來了,又冷笑起來:“我知道沒這麽便宜——平常碰一碰你比登天還難,今天上山來,必然是為了什麽事,你不說我也知道。”,

    秦桑摸索著把睡衣的扣子扣上,翻過身背對著他。他卻發了狠,一下子將她扳過來:“你說!到底為什麽?你說!”

    秦桑知道他平日就是少爺脾氣,喝過酒更是不可理喻,所以他把她腕骨都快捏碎了,她也沒有掙一下,隻說:“你別發酒瘋了。”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發瘋。”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閃著光,倒似輕聲笑起來:“你更巴不得我死呢!”

    秦桑在黑暗中看著他的臉,很奇怪,倒比平常要不討厭些,或者因為她在來時的路上想了一路,這關總得要過。她看了他一會兒,他倒似更生氣了:“你看什麽?”

    秦桑不說話,隻是伸手按在他肩膀上,易連愷本來想甩開她的手,

    手一撫上去,卻反倒按住了她的手。她的眼睛在黑暗裏像星星一樣,有細碎的光,微微的,反映到湖麵的倒影,是瀲灩。氣息卻是甜的,一縷縷冷幽幽的香氣,仿佛無處不在。易連愷把她手撥開了,轉身跳下床去,低頭找自己的拖鞋。秦桑也不動,就躺在那裏,看他四處找。越是氣急越是找不到,好容易找著一隻,另一隻不知道是不是甩到床底下去了。他想到這裏,忽然又覺得,找不著就找不著,為什麽非得要走?

    這個念頭一起,便賭氣似的重新上床,把她拉到自己懷裏,劈頭蓋臉的親下去。秦桑一麵拿手推著他的肩膀,一麵躲閃,他的下巴上已經冒出了胡渣,他偏要紮她,越躲越是要紮,最柔嫩的臉頰像剝了殼的雞蛋,又滑又膩,秦桑掙紮起來,仿佛忍不住吃痛似的。

    他心裏一蕩,從前就算是疼,她也隻是不作聲忍著。而此時細微的嬌嗔,卻讓他生出不可理喻的蠻力,仿佛狂熱。

    她像是條魚,又像是隻小鳥,不安份的在他手心掙紮,不過是掙不脫他手心的,秦桑心裏雖然別扭,但聽著他的唿吸就噴在自己耳畔,推了幾下推不動,也就由他去了,倒是易連愷,仿佛滿足般歎了口氣。

    那宋副官是易連愷整天都離不得的人,一應大小事務,都少不了他在旁邊侍候。這天早上宋副官起來,照例到二樓來,沒想到正巧遇上個聽差從易連愷房中出來,手中還拿著雪白的抹布,顯然是剛剛打掃過房間。宋副官少不得詫異:“這麽早就起來了?”

    那聽差笑了笑:“早著呢,哪天不是下午晌才起床?”

    “那你這是……”宋副官努了努嘴,那聽差瞧了瞧自己手裏的抹布,於是笑著指了指走廊那頭,說:“都還沒起來呢。”

    宋副官聽了這句話,自然詫異的不得了。好在他是個見慣各種場麵的人,所以也就在心裏暗暗琢磨了一會兒,轉身就下樓去了。他在樓下吸煙室裏轉了一會兒,看聽差們收拾雪茄,然後又到門房去,跟一幫人吹了吹牛皮。正講得熱鬧的時候,忽然看見侍候秦桑的韓媽來了,韓媽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平常都在上房裏,甚少和外邊這些聽差打交道。她站在門口還沒說話,宋副官和幾個聽差瞧見了她,宋副官就先開了句玩笑:“今兒是什麽風,把你給吹到這裏來了。”

    韓媽跟旁人一樣,穿著藍布衫,隻是她頭發沒有綰成纂兒,倒辮了一條大辮子。這也是江左一帶的規矩,出了嫁的婦人也是可以梳辮子的。一個聽差趁著她和宋副官說話,就悄悄的走到她身後去,猛

    的把她大辮子一扯。韓媽沒提防,差點被拽了個跟鬥。她把辮梢抄在手裏,忍不住就罵:“沒上沒下的猴崽子,看迴頭我不告訴上邊,揭了你們的皮。”

    她一罵幾個聽差倒哄堂大笑,宋副官說:“你們別欺負她啦,人家說不定是有正經事。”

    聽差們都說:“上邊都沒起來呢,能有什麽正經事。”

    韓媽說:“少爺是沒起來,少奶奶可早就起來了,叫我安排車子呢,說是馬上要到山上去。”

    幾個聽差都不信,說:“大清早的,哪有這時候出門上山的。再說少奶奶就算要到峰頂涼亭去,也必然是吃了午飯以後。”正說著忽然聽到鈴響,看到牌子掉下來,果然是秦桑那邊房間裏。秦桑倒是難得按一迴鈴,聽差便對韓媽說:“你快上去吧,想必你們少奶奶找你呢。”

    韓媽也怕讓秦桑等得久了,於是掉頭就走了。她剛剛一走,宋副官忽然一激靈,拍了一下大腿,說:“壞了!”

    聽差們都摸不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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