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朦朧,燈火闌珊。


    江心橫著一條炸開了半個棚頂的烏篷船,船上的孤燈忽明忽暗;船首兩側趴著兩位擼起袖子的彪形大漢,正奮力地用手刨起江水。


    船尾屈膝坐著一位少女,斜叉開雙腿,左手按在左膝,右肘拄在右膝,右手裏拿著一根蘆葦,指揮著趴在船首的彪形大漢,活像一個軍帳裏的主帥。


    偏了哦,右邊的那個,你使點勁;左邊那個,劃得慢些。


    兩個男人滿頭大汗,背上的衣服濕了一片;心裏雖然憋著悶氣,卻不得不聽從少女的指揮。


    他奶奶的,這船走的也太慢了,我們這樣狗刨,這得啥時候才能上岸?


    還不怪你,到處惹事生非;閉上你的狗嘴!快點劃!史蘭聽到史達的抱怨,心裏很是惱火。


    堂堂漠北第一狼刀,趴在這裏劃船,已經顏麵掃地;如今還被自家兄弟說是狗刨,這心裏的怒氣蹭的一下竄到了腦門;忍不住罵了自家兄弟一句。


    咯咯咯,就是,就你話多,有那個力氣還不如用在手上;多劃幾下,不就走得快了?


    史達被二人的話鋒擠兌,憋得滿臉發紫,揮起大臂狂刨江水,似是要拿這江水撒氣。


    老船夫悠然自得,嘴裏哼著江南民謠。


    一江清水向東流,


    流到揚州古渡頭;


    兩岸清風扶細柳,


    星河如練月如鉤;


    空閨碧玉倚高樓,


    坐看仙侶上蘭舟;


    情郎北征難再迴,


    揚子江上使人愁。


    噔……咯噔咯......噔……咯噔咯樂噔……


    施主,也懂音律?


    大師過譽了,老朽哪裏懂得什麽音律;這小曲兒是江上的漁民傳唱,時間久了,便學會了;如今難得閑著,瞎哼哼兩句。


    施主哼唱的民謠,曲調婉約,情愫哀傷;想必是南北之間,戰事頻繁,落得許多女子獨守閨房,才有了這些感觸。


    大師此言有理啊;帝王將相經年征戰,一心隻為開疆擴土,到頭來受苦的還不是我們這些山野村夫,黎民百姓?豪俠揮劍舞情仇,墨客吟詩歎古今;仙道撫琴淩六虛,佛門鍾聲了無塵。剩下我們這些不會舞劍作詩,又沒有仙機佛緣的俗人,也隻能瞎哼哼了。嗬嗬嗬。


    老船夫發了一段感慨,話尾自嘲了一句;卻沒發覺自己說的話前後掐架。


    施主過謙了,施主這四句詩不是作的豪情萬丈?


    哈哈哈,老朽胡謅罷了。


    好一句仙道撫琴淩六虛,佛門鍾聲了無塵……銀須老僧正要再誇讚一番,卻聽到船尾傳來簫吟。


    坐在船尾的少女不知從哪裏取出了一隻玉簫,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隱隱約約可以看到玉簫末梢係著的紅穗,隨著江風輕輕飄蕩。


    簫音從簫管緩緩流出,空幽沉婉,情思綿綿;像是從江水的深處發出;也像是從每個人的心底泛起。


    江心玉簫暗飛聲,誰人不起故園情?少女一曲終了,船首的兩個大漢也開始思念茫茫的大草原,潔白的蒙古包,還有那奔騰的駿馬和散落的羊群。


    好啊,妙啊,小施主的簫聲,真是直貫人心,就是老衲這個出家的僧人,也竟然深有感觸。


    嘻嘻,大師,香兒吹奏的好聽嗎?少女得意的搖晃著手裏的玉簫。


    原來這位少女名叫香兒。


    嗬嗬,何止是好聽,簡直是堪稱絕妙;剛剛一曲聽下來,小施主中間不曾換氣,乃是一氣嗬成,這功力非常人可比;今日老衲也想做一迴仙道,淩一淩這六虛;小施主若是不嫌棄,可否與老衲來個琴簫和鳴?


    此時的江麵起了一些迷霧,又有夜風拂麵,讓人心生愜意;正是撫琴的好時機。


    好啊,好啊,香兒雖然會吹奏玉簫,但更羨慕會撫琴的人;大師邀我合奏,那真是再好不過了。隻是大師你……


    香兒突然想到這位銀須大師隻有一隻右臂,如何撫得了琴,心裏很是擔心。


    嗬嗬,小施主不必擔心,隻管吹奏即可。


    銀須老僧從身下取出一個足有四尺的褐色包裹,捧在胸前;五指向上一托,長長的包裹騰空而起;手腕一翻,抓住布邊,用力向上提抽。


    一張朱漆伏羲式古琴在空中翻了幾翻,穩穩的架在了兩膝之間。


    吆哬,真是稀奇,沒吃過豬肉,還能沒看過豬跑嗎?單手彈琴,還真是老和尚娶道姑,開天辟地頭一出;老和尚,你是不是忘了你少了一個臂膀?


    史達,你還不嫌事多。


    我說的不對嗎?你見過一隻手彈琴的嗎?


    眾人見史達言語粗俗,不願搭理;可越不被搭理,史達越覺得無趣,越無趣卻更想挑事。


    要我說啊,你這手臂定是在你年輕的時候沒幹啥好事,才被人砍了去;不然好端端的,誰會把一個和尚的手臂砍了?我說的是也不是?哈哈哈……


    史達,你住口。


    嗬嗬,施主說的正是。


    你看我說對了吧。


    老衲年輕的時候,這左手入了魔道,變成了魔抓;不自控的想去非禮良家。不過不是被別人砍了去,是後來老衲看著它心煩,一生氣,自己砍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銀須老僧言語輕緩,卻暗藏霸氣;史達本想戲耍老和尚一迴,沒曾想這老和尚竟然認了;如今就算知道這老和尚是在暗諷自己,卻也沒有合適的話去迴;直憋得滿臉發青。


    大師,別理這個粗劣的家夥;省的敗了我們的雅趣。


    你竟然……


    說你怎麽了?還想嚐嚐苦頭是不是?


    我真是日了先人了,我堂堂一個大老爺們,還能被你一個小妮子唬住?少廢話,說練就練。


    史達,你到底還想不想上岸?劃你的水;等上岸再說也不遲。


    哼,好,等上了岸,我看你囂張到何時。史達之前被香兒戲耍了一通,如今又吃了憋;心裏攢足了怒氣,就等著這船靠了岸,給這囂張的小妮子一點顏色看看。


    大師,你可還有心情撫琴?


    有,怎麽沒有?萬法皆是空相,人言不過是一陣風,擾不了老衲的清淨。小施主,我先打個樣兒,你跟著和就是。


    銀須老僧說完話,揚起袍袖,俯掌從琴首拂到琴尾,又翻掌從琴尾拂到琴首;速度極快,麵前的漁燈瞬間滅了。


    史達眼前一黑,也不知發生了何事,隻感覺到一股氣浪衝來,差點把自己推下船去。


    老船夫看到漁燈被銀須老僧的袍袖吹滅,還沒來得及用火石去點燃;突然,聽到清脆的琴聲響起,這漁燈竟然跟著琴聲兀自地亮了。


    銀須老僧大指上挑,食指輕抹,接著中指猛勾,無名指瞬間一剔;簡簡單單的四個音,這琴聲就鋪到了整個江麵。


    緊接著,手指移了一個弦位,又是四個單音,琴聲在江麵泛起了波瀾;好似一顆顆玉珠落入了幽泉之中。


    香兒知道大師是在指引自己跟住節拍,於是香蘭緩吐,吹奏起玉簫,與琴聲相和。


    簫聲剛起,銀須老僧的琴指開始變換,勾挑剔打數聲之後,迅速按下中間徽位的琴弦左右徘徊;琴聲瞬間變得清麗婉轉。


    初時,銀須老僧的指法舒緩,坐在對麵的老船夫還看得清楚。


    突然,銀須老僧的琴指迅速向琴尾劃去,琴聲像是長了一個長長的尾巴,竟然止住了;隻剩下香兒的簫聲在江心飄蕩。


    這時,銀須老僧的手型驟變,忽左忽右;左邊飛燕,龍騰,虎撲;右邊勾挑抹剔,劈摘托打。琴指的變換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似乎有無數個手指,在琴弦上幻影一般的撫動。


    老船夫已經看不清狀況;隻看見麵前的漁火跟著琴聲上下竄動,一會竄起數寸,一會暗如螢火,似是要滅了。


    急促的聲音,仿佛是一條狂怒的瀑布,翻騰而下;又似是黃河洪流衝向九曲十八彎。


    香兒的簫聲也跟著加快了節奏,琴聲簫聲合在一起,左右激蕩,上下衝撞;直把船上的半個棚頂漲的吱吱作響,似是要炸開了一般。


    這琴簫合奏的聲音雖是急促,卻並不刺耳;仿佛把體內血液彈的沸騰了,讓人頓生豪壯之氣。


    史達已經被驚服,暗罵自己有眼不識泰山,這個老僧必定是個世外高人。再想這香兒吹奏的玉簫也真是厲害,尋常人在這種情況下,哪裏還和得了;早就淹沒在這琴聲之中了。


    可如今,簫聲不僅能夠穩住,而且和琴聲不相上下;真是始料未及。這等一會要是上了岸,真不知如何吞下自己之前放的狠話。


    銀須老僧一番急速撥彈之後,節奏又開始逐漸變緩;琴聲隨著江麵的碧波,輕輕蕩漾,讓人陶醉其中;香兒的簫聲長音緩吐,也隨著琴聲鋪撒。


    姐妹們,快看那條小船兒;這天籟之音,好似是從那裏傳來。


    真想看看是誰這麽精通音律,縱是我們的紅兒姑娘也被比下去了。


    可不是嗎?此曲怕是天上有,人間哪曽聞得。


    江邊停靠著一艘三丈高的龍船,上下三層,燈火通明;一群河船女,穿的花枝招展,酥胸半露,齊刷刷的貼著欄杆;指著江裏的船兒,鶯鶯燕語。


    史達正在埋頭劃水,隱約聽到一陣少女的嬌笑,急忙抬頭尋找,隻見不遠處的龍船上,立著一排紅裙綠衣的少女,讓人眼花繚亂;心裏頓時生了歡喜,這手上的速度也不自覺的快了起來。


    銀須老僧和香兒琴簫和鳴,一曲終了;真是酣暢淋漓,意猶未盡。


    大師這是撫的什麽曲子?香兒聽了,真是喜歡。


    老衲剛剛是即興彈奏,並沒有曲名。


    沒有曲名?這麽好聽的曲子,就這麽消逝了,豈不可惜。


    香兒施主不吝簫音,與老衲來說,也算是一種布施;老衲感激不盡,不如就由香兒施主為此曲取個曲名如何?


    好啊,好啊;讓我想想……好曲要有古意的名字;我們是從揚州渡口南下,揚州古稱廣陵,不如就叫《廣陵曲》。


    使不得,使不得,古曲已經有《廣陵散》,乃是大隱嵇康的名曲;冒用此名,實為不妥。


    這樣啊,香兒孤陋寡聞,沒注意去避諱先人。那就改叫《江夜孤舟》如何?


    《江夜孤舟》?恩,這個好,就依香兒施主。


    哈哈,太好了,香兒沾了大師的光,竟也有自己的曲子了。香兒心裏很是歡喜。


    對了,大師,您如何稱唿?


    哈哈,出家人,本沒有什麽稱謂;不過香兒施主既然問了,老衲也不打誑語;老衲法號神光。


    神光大師,好聽。


    大師二字,真不敢當;香兒施主叫我老和尚便是。


    神光前輩,香兒想……香兒極為喜愛音律,尤其是琴簫;如今遇到琴藝已臻化境的神光前輩,心裏早就有了拜師的意思;隻是覺得才和前輩聊了幾句,就要拜師;難免有些唐突。


    香兒施主,音律之事,不僅可以貫通古今;甚至可以像伯牙子期那般,一曲往返陰陽兩界;如今老衲和你雖然年歲相差甚遠,也不能自比伯牙子期;但也可以算得上是忘年知音;你若是有什麽話,直說便是;不必心有顧慮。神光大師暗自提點香兒,言外之意,已經表明了態度。


    香兒?你是不是想問神光大師為何要南下潤州?老船夫看出香兒的意思,卻故意引開了話題;順便借著香兒的口吻,想探探神光大師的底細。


    是……是的呢。


    哦,這樣啊。老衲此次前去潤州,一來是去澤心寺雲遊掛單;二來麽,是去幽明壇會一會故人。


    幽明壇?道家四壇之一,茅山幽明壇?


    哦?老施主也知道幽明壇?


    那……那哪能不知道,老朽在這江上使船,也算是半個江湖人;最近經常有客人談論幽明壇,潤州城裏也都在議論;據說幽明壇要舉辦一次四壇論劍,到時會有眾多江湖上的禦劍高手前來觀摩;許多人都想去親睹這一江湖盛事,隻是苦於沒那個資格進去,讓人好生遺憾。


    嗬嗬,不知詳情的人,難免誇大其詞。這四壇論劍不過是四壇弟子比試授祿的活動,哪裏是什麽江湖盛事。


    大師不信?等你到了潤州城,就知道了。話說迴來,就算如大師所言,四壇論劍不過是弟子比試切磋;可為何會有那麽多高手前來觀摩?這些江湖上響當當的人物,不遠千裏來到潤州,難道隻為了看看?江湖傳聞四壇的劍術超絕,二十年內都無人敢去挑戰。所以老朽覺得,這些人此番前去,定少不了一些精彩的對決。


    聽老頭這麽一說,我倒是覺得這些人不像是去觀摩的,倒像是去偷師的。哈哈哈。史達忍不住插言一句。


    這,老朽就不妄加猜測了。


    老頭,你說的也有些邪乎,不過是幾個使劍的道士,能厲害到哪裏去?遇到我大哥這個號稱……


    史達,瞎吹噓什麽?


    史達正要脫口漠北第一狼刀的名號,卻被史蘭急忙製止了。


    反正我是不信他們有那麽厲害。


    切,不信也沒人逼你信,有膽量自己去試試就知道了。


    你可別說,逮著機會,我還真得去會會。史達聽到香兒不屑,竟然沒有發飆。


    眾人聊著天,史蘭史達的手也沒閑著;烏篷船漸漸地靠向了岸邊。


    你看這船,像是長了翅膀,嘻嘻……


    剛才撫琴的那個,在哪裏?莫不是個翩翩美少年吧,若是了,我死也要粘著他。


    快看,那個船尾的小哥,手裏拿著玉簫;定是那個吹簫的。


    喂……拿著玉簫的小哥,上來玩吧?小女子定能把你伺候的快快活活。


    香兒的坐姿,從高處看下去確實像個男子。聽到有河船女叫她去玩,香兒的臉羞得通紅,急忙把鬥笠戴在了頭上。


    咻……咻……史達對著船上少女吹了個響。


    呦,這船頭咋還趴著兩個漢子?


    嘻嘻,你沒看到嗎?船槳壞了,這兩個漢子用手劃船呢。


    笑啥?大爺我劃船不靠槳,全靠浪;要不要比比誰更浪。哈哈哈……史達挑逗船上的少女,抄起江水撒向船上的欄杆;那群少女笑著躲開了。


    呸,臭男人。紅兒罵了一句。


    怎麽跟客人說話呢?老媽子出來了,訓斥了紅兒。


    大爺,浪不浪,你上來試試不就知道了?


    好嘞,你等著。


    大哥,你去不去?


    我就不去了。


    那我先去快活一下,你去找了住處,迴來尋我便是。


    史達說完,一個縱身,人就已經到了那群女子中間。


    咦......這是什麽味兒?


    史達後背流了許多汗,身上難免有股酸臭;這群少女急忙用衣袖捂住了鼻子。


    啥味?大爺我的鳥味,沒點味道,還算什麽大老爺們。


    喂,那位大爺,還有那位小哥;你們要不要一起上來解解乏?老媽子衝這烏篷船問道。


    哈哈哈,小哥,一起上來唄?史達故意讓香兒難堪。


    香兒也不敢抬頭,隻兀自的坐在那裏,慢慢合起了雙腳。


    告訴你們,那個小哥不是個帶把的,滿足不了你們這些浪蹄子;還是大爺我好,走走走,去裏麵讓大爺快活快活。


    史達說完話,展開兩隻寬大的臂膀,攬了五六個少女向船艙走去。幾個少女心有不甘,仍迴著頭,想看看這撫琴之人到底是誰;卻看見一個老僧抱著一個長長的包裹,從船艙走了出來;當下免不了有些失望。


    神光大師把包袱跨在右肩,飛身躍到了岸邊;香兒一看神光前輩要消失在人群,也來不及和爺爺整理船隻;急忙躍起,腳尖在烏篷頂上一點,也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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