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琅向淩玥討教了更多有關手術刀食人魔的性格細節,綜合舊卷宗裏的案例順利完成了犯罪集團首腦的人格畫像。在得到葉丹娜和奚娮的認同之後,他給出下一步建議,約談方秉添。


    奚娮主動攬下了向杜驄和左棟請示再審訊的任務,匯報完計劃後,她試探著提出了請假訴求。


    杜驄沒有猶豫,很大方的給了奚娮四天假期。現在伏琅已經痊愈歸隊,他不擔心無人可用,自然可以執行楚司淼交代的事宜。


    奚娮感念領導的慷慨,異常用心的花了一整天時間和師兄師姐一起設計審訊方案。


    翌日上午,方秉添穿著藍白監服被兩個刑警帶出拘留室。他已經幾天沒有進食,隻靠喝水維持著。小指粗細的腳鐐對於虛弱的他來說沉重無比,一路隻能拖行著前進。


    刑警把方秉添押進二號審訊室,將他的手銬腳鐐盡數除去,“進去吧。”


    方秉添精神恍惚的照指示辦事,卻在踏進門的瞬間感覺到吃驚。等待他的並不是神情嚴肅的刑警,也不是小小的審訊椅。


    灑滿冬日暖陽的房間裏有一張看上去非常舒適的躺椅,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正在朝他微笑。


    “你好,我叫伏琅,是劉蓉女士請來幫助你的心理醫生。”伏琅推了推鼻梁上的平光黑框眼鏡,給了麵露詫異之色的嫌疑人一個更加溫和的笑容。


    方秉添乍一聽母親的名字,愣神的更加厲害了。這麽說警方已經通知家裏人他被捕了?這個醫生是母親叫來的?


    伏琅沒有催促方秉添,保持微笑不變,塞在右耳中的隱形耳麥裏傳來奚娮的分析聲。


    “瞳孔放大,嘴巴微張。雙肩自然下垂,胸膛緩慢起伏。他感覺驚訝,但還算鎮定。”


    半分鍾之後,方秉添搓著沒有手銬負重而感覺不太適應的雙手,緩步上前。


    “下示意做吞咽、搓手動作。身體重心前傾,眼球左右掃視觀察。他的緊張感加劇,並對你表現出了好奇。”


    奚娮又給出一條分析,讓伏琅對接下來要實施的計劃更有底氣了。


    “這是我的名片。”伏琅從白大褂裏取出嶄新的米白色卡片,把它作為贏得方秉添信任的工具遞過去。


    方秉添沒有遲疑太久,雙手接下,自然的坐到了躺椅上,“我媽叫你來幹什麽?”


    “劉女士擔心你想不開,請我來給你做心理輔導。”伏琅垂眸看著膝蓋上的病曆夾,語氣中透著關切。


    “不是警察叫你來的?”方秉添實在意外,又戒備的問道。


    “我隻是訪客。”伏琅點了點胸前的臨時訪問卡,耐心十足的解釋道。


    他等待片刻,見方秉添沒有再發問,就伸手按開錄音機的播放鍵。


    舒緩輕音樂響起,伏琅扶著體力不支的方秉添平躺下去,輕聲道,“你看起來有點累,這椅子很舒服吧。”


    方秉添看著伏琅藏在鏡片後滿溢柔和之色的眼睛,身體被溫暖的陽光包裹,沒來由的感覺很放鬆。自從被捕後,他的神經就一直緊繃著,加上幾日粒米未進,導致他無力抵抗這種寧靜安詳的感受。


    伏琅的耳麥裏再次響起奚娮的聲音,聽完正麵積極的評價後,他開始用輕緩的語調和方秉添閑聊。


    躺椅上的男人很快精神渙散,眼皮打架。當他又一次合上眼瞼,並且再沒有睜開後,伏琅臉上的笑意微收,轉而流露出桀驁神色。


    “進來吧。”一聲令下,待在一號審訊室裏的奚娮和葉丹娜趕緊起身,拿上事先準備好的設備快步拐進隔壁房間。


    葉丹娜解開方秉添的上衣,手法嫻熟的把各種監測導線貼在他身上,還不忘誇獎自家老公,“沒想到這麽快就進入狀態了,厲害。”


    伏琅但笑不語,給了妻子一個自信的頷首。不是隻有變態殺手才擅長掌控人心,他也是水平高超的催眠大師。


    前幾次審訊伏琅雖沒有直接參與,但都在隔間裏旁聽。方秉添有超強的自我調控能力,普通手段很難粉碎他的心理防線。不過心理專家倒是可以另辟蹊徑,催眠就是強有力的武器。


    這個審訊室是精心布置過的,方秉添能看到的隻是一間令人愜意的心理輔導室,但在他看不到見的細微處都布有針孔攝像頭。接下來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引導警方朝破案前進。


    “要不是你說方秉添絕食幾天,心理防線已經隨著身體機能下降變脆弱,誰會想到催眠這招。”奚娮把地上的導線往外間牽引,也忍不住讚歎一句。


    葉靜齋並沒有教過她催眠術,不過大師兄倒是得了老師的真傳。加上他對方秉添生理狀態的精準剖析,確實配得上專家頭銜。


    “弄好了就出去,通知杜驄他們可以過來了。”伏琅適時打斷兩個女人的恭維,示意她們抓緊時間辦正事。


    葉丹娜在外間檢查兩台儀器上顯示的各種監測波段,準備停當後,杜驄和左棟也領著一眾刑警就位了。


    “伏琅,可以開始。”葉丹娜坐在儀器前,通過手邊的話筒向伏琅下達指令。


    伏琅勻速吐納一次,伸手在方秉添肩頭稍稍施力,“方秉添,告訴我你在哪裏?”


    第一句問話出口,隔間裏的刑警們都下意識的放輕唿吸。伏琅的聲音聽上去和平時很不一樣,柔和似暖陽,又輕的像微風。這聲音有種魔力,讓人一聽就心境祥和的魔力。


    杜驄和左棟同時看向對方,交換了個驚豔的眼神。昨天他們還對所謂的催眠術有所保留,現在倒是有些期待了。


    “我不知道。”方秉添張嘴迴答,聲調同樣既輕且緩,像是在說夢話。


    “心率45,血壓60/110。他處於穩定睡眠狀態,可以繼續。”葉丹娜反應神速,立刻向伏琅匯報嫌疑人狀態。


    “你可以無條件信任我,描述一下周圍的環境。”伏琅聲調不變,心裏的判斷比剛才更明確。方秉添被很好地控製在淺眠狀態,情況非常有利。


    “很黑,很黑。”方秉添乖乖的闡述道。


    伏琅提筆記下兩個重複性用詞,又問道,“除了黑還有什麽?有沒有聲音?”


    “血壓升高4.23kpa,心率上升26次,抓住這個問題。”方秉添並沒有迴應,倒是葉丹娜稍微拔高聲調報告數據變化。


    伏琅微不可見的一笑,很好,數據表明方秉添有情緒波動。剛才的用詞方式也表明他很在意眼前的黑暗,這是好現象。


    “你非常安全,不要害怕。”伏琅重複一次按肩動作,給予方秉添生理上的安慰。


    “有笑聲,女人的笑聲。”方秉添似乎感覺到了外部助力,心跳和血壓隨著誠實迴答問題又下降到平穩範圍。


    “她們在嘲笑你?感覺怎麽樣?”伏琅拿出方秉添的背景調查材料,目光落在他成年後的就醫記錄上。嫌疑人確實患有性功能障礙症,數年間看過很多次醫生。


    方秉添再次沉默了,沒有迴答問題。但他臉上浮現的細微表情和肢體上的小動作都沒有逃過奚娮專注的觀察。


    “他感覺羞恥,伴隨有壓力。他又試圖用自殘方式逃避問題,再給他點刺激。”奚娮的眼睛緊盯方秉添試圖去揪大腿的手,說了催眠開始後的第一句話。


    “作為男人,有生理障礙是挺可悲的。你不打算理會她們的嘲笑?”伏琅遵照指示,沒有給方秉添繞開夢境的機會。


    方秉添身體一僵,臉頰浮現一抹不正常的紅暈。他連作咬牙動作,好半天,才從齒間擠出顫抖的音節,“我不想原諒她們,不想原諒她們。”


    再次出現的重複用詞和顯示屏上波動的曲線圖被奚娮和葉丹娜清晰明了的捕捉,但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是緊盯著單麵鏡,等待方秉添下一步的反應。


    圍在她們身後的刑警們同樣屏氣凝神,尤其是見過奚娮審訊的杜驄等人。一般嫌疑人在說出有犯罪傾向的話時,就代表調查者成功戳中了他的變態根源。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希望是他們期盼的那樣。


    伏琅犀利的眼神在方秉添身上掃視,得出積極判斷的同時,繼續施壓道,“你現在可以盡情發泄不滿,想怎麽做?”


    “她們都該死!”方秉添突然攥緊拳頭,捏的骨節哢哢作響。他似是激動,又似受到某種刺激,連聲線都不再平穩,緊繃又扭曲。


    “我不會讓她們笑,我要聽她們尖叫!我才是主宰,我要她們趴在地上舔我的腳!我要把她們都捆起來,把刀紮進她們白乳酪一樣的胸脯,把她們的心挖出來!”


    “他……”關亞楠一個用力抓緊杜驄的胳膊,吐出一個字又噎住了。要不是親耳聽到,她真的不敢相信方秉添說了什麽。他認了,連楚司淼都審不出個所以然來的人,就這麽被伏琅給拿下了!


    杜驄同樣激動不已,但現在還不是歡唿的時候。他覆上關亞楠的手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


    葉丹娜此刻卻沒有喜悅的感覺,焦急的看著紊亂的曲線圖,提醒道,“他在嚐試醒來,給點安慰,抓緊時間。”


    就算她不說,伏琅也從方秉添的表情和肢體動作上看得出來。他沒有再發問,伸手在方秉添肩頭輕拍不停。


    “殺……殺……”方秉添大口喘氣,不停磨牙。那咯咯聲越來越響,甚至快蓋過音樂聲了。


    伏琅蹙眉觀察著,就在他考慮是不是該幹預方秉添的弑殺幻想時,躺椅上的人突然一抖,所有激烈反應戛然而止。


    “眼輪匝肌、顴骨主肌同時收縮,眼角產生皺紋,眉毛稍微傾斜。”奚娮以閃電速度按下話筒按鈕,原始的興奮感不受控製的從心底冒出來,“他感覺愜意,笑容真誠。”


    “他的情況暫時穩定,可以繼續發問。”葉丹娜看了看再次平穩下來的腦電波曲線,心髒也是突突一跳。方秉添顯然成功脫離了殺戮場景,是他的大腦啟動了自主保護程序,還是有別的外部幹預?


    “你在哪裏?看到了什麽人?”伏琅的聲線重歸溫和,眼神卻是相反的銳利。


    方秉添平躺著,身體籠罩在金色陽光中。他看上去舒服極了,是全身心的舒暢。能讓一個心理極度扭曲的變態者笑的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這次的夢境構成不簡單。


    “we are friends.”(我們是朋友)


    方秉添輕輕的一句呢喃,對隔間裏的刑警們來說猶如石破天驚之效。就算他們不是心理專家,單憑這句話也都明白了。方秉添確實和神秘犯罪組織有關係,甚至可能和設計遊戲的人見過麵。


    “on est amis.”


    伏琅剛想深究這句口號的含義,就被炸響耳畔的話打了個措手不及。


    方秉添念出一句法語,並且字正腔圓。


    伏琅飛速翻看他的求學履曆,改變策略不準備馬上幹預。一個從沒接觸過法語的人,竟然能說的像母語一樣流利,太有意思了。


    “somos amigos.”


    “mыдpy3ьr.”


    “……”


    接下來發生的事沒有突破伏琅的想象極限,卻讓沒有多少心理知識的刑警們風中淩亂。方秉添嘰嘰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麽,好像全部是外語。


    奚娮雙手抱臂,抓著胳膊的手隨著方秉添的言語越扣越緊。雖然她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麽內容,但還是從他的肢體語言中看出一二。


    他直挺挺的躺著,雙手緊貼褲縫,雙腳並攏。臉上沒有表情,嘴唇勻速開合。這不是人類在睡眠時該有的姿勢,更像是沒有情感的機器人,反複念唱著主人下達的某種指令。


    “私たちは友達です.”(我們是朋友)


    方秉添的“語言秀”終止於奚娮非常擅長的日文,輕飄飄一句話狠狠擊中了她的腦神經,身體更是不受控製的發冷發緊。


    奚娮重重的喘氣,滿是不確定的看向葉丹娜。難道方秉添剛才說的十幾種語言都是相同內容嗎?我們是朋友,這個犯罪組織的成員是來自全球各地嗎?這想法太瘋狂,也太可怕了!


    葉丹娜見小師妹臉色煞白,剛想安慰兩句,裏間又響起了伏琅的聲音。


    “我們是朋友。”伏琅重複一次方秉添的囈語內容,換了欣賞和讚許的語氣道,“這麽多種語言是你自學,還是老師教的?”


    話音剛落,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隻見方秉添挺身而起,眼睛也睜開了。


    他離開躺椅,靈活的朝單麵鏡方向跨了三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伏琅克製住驚詫不已的心緒,在起身同時質詢的看向鏡子。


    “心跳血壓沒有變化,他還處於淺眠狀態。”葉丹娜很快給出提示,緊張的去抓奚娮的手。太詭異了,方秉添這是在夢遊,還是在進行某種儀式?


    伏琅飛快的記錄下新情況,躬身問,“你見到了誰?”


    “master。(主人)”方秉添不沒有迴答問題,而是衝著空氣恭敬的喚道,又伸直胳膊連連匍匐行禮。


    這樣頂禮膜拜的姿態讓奚娮的神經緊繃到極限,心中百轉千迴的推測唿之欲出。那個隱藏在黑暗深處的人出現了,已經借助方秉添的夢境站在了審訊室裏!


    “形容一下他的相貌。”伏琅的心跳陡然加速,眼底盡是異常凜冽的精光。他努力抑製住胸膛裏翻騰的興奮感,依舊采用平穩語氣繼續誘導。


    方秉添保持著匍匐姿勢紋絲不動,吐字清晰的自言自語,“蘭斯洛特業火重生,莫德雷德破浪而來。碎裂的空王冠,凋零的灰鳳羽。”


    說著,他緩慢直起身,空洞失神的眼睛眯起一道詭異的弧度,“啊,master。我願奉獻一切,為你,為sanguine。(血紅色)”


    “we are friends,do you hear me clearly?”方秉添又念了句英文,整個人就僵硬的怔住了。(我們是朋友,你聽清楚了嗎?)


    兩秒鍾的安靜後,他突然瞪大眼睛,口吐白沫,全身抽搐著栽倒在地。


    “快叫醫生!”幾近凝固的空氣被葉丹娜的疾唿聲攪動,裏間外間頓時忙作一團。


    唯一沒有行動的隻有奚娮,她怔怔的站著,任由腳步聲唿喊聲不絕於耳,連眼皮都沒有抖一下。


    時不時出現在夢境裏的血色畫麵覆蓋住她的雙眼,掌心裏蔓延開粘稠的液體。她的軀殼雖然在審訊室裏,靈魂卻迴到了黑夜中。


    鋒利的匕首握在手裏,腳邊是謝紅霞尚存餘溫的屍體。濃重的腥甜味道撲在她臉上,耳畔迴響著咕嘟咕嘟的聲音。那是血從十數個深至內髒的傷口裏湧出來的聲音,連綿不斷,清晰可聞。


    誰都沒有注意到奚娮有什麽不對勁,連伏琅和葉丹娜也不例外。直到把方秉添送上救護車,兩人才發現小師妹不在身邊。


    伏琅趕緊返迴審訊室找人,進門就嚇一跳。奚娮直勾勾盯著自己的手,臉色慘白,嘴唇顫抖,像是受到大驚嚇的樣子。


    “娮娮,娮娮,奚娮!”


    “啊?”奚娮醍醐灌頂般一凜,再次聚焦的視線中是一臉擔憂的伏琅。


    “哦,怎麽樣?”她趕忙把手背到身後,又環視一周。方秉添不見了,同事們也不見了。


    伏琅蹙著的眉頭沒有鬆開,壓下疑問道,“初步診斷是急性心梗,已經送醫院了。”


    “會不會有生命危險?”奚娮頓覺不妙,方秉添可是關鍵人物,要是救不活損失就大了。


    “你大師姐和淩玥都陪著去了,得等醫生檢查才知道。”伏琅深沉的眼神又在奚娮身上遊走一圈,終還是沒問她剛才是怎麽了,隻是進裏間收拾掉在地上的卷宗和病曆夾。


    奚娮抿唇想了想,走到門邊問,“你覺得方秉添剛才說的話有意義嗎?”


    “你認為呢?”伏琅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不滿的反問道。那些謎語般的話當然有意義,而且是非常重要的深意。


    奚娮察覺到他有些不悅,也覺得自己是傻了,忙點頭道,“那麽我們快去研究研究。”


    “小師妹。”


    “嗯?”


    伏琅看著奚娮因為他的一聲喚微微吃驚的樣子忍耐片刻,還是上前把手放在她軟乎乎的腦袋上揉了揉,“剛才表現的不錯。”


    “嘿嘿,謝謝大師兄。”奚娮囅然而笑,乖順的低頭由他撫摸。這句肯定來的很是時候,讓她感覺暖融融的。


    伏琅的眼神平靜又不那麽平靜的流轉在奚娮溢滿光華的雙眸間,不知怎麽的竟有種眼眶發酸發脹的感覺。


    他不知道她剛才是因為什麽而失神,也不知道她此刻的笑容背後是不是藏有恐懼。但至少她的眼神還是直接真摯的,麵前的人還是熟悉的小師妹。這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也沒有追問的必要了。


    “走吧,把這個搞定了,你的工作就可以告一段落。”伏琅淡笑著吩咐一句,大步走出審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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