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江湖上有道是武分南北,‘南存一堡,北有一喬’,那喬北當得起這名頭,能以一人之力與數千之眾的南一堡齊名,便是緣自於三年前開封鐵塔那一戰!諸位且聽好了,話說喬北連挫江北二十一家門派之後,終於來到了咱們開封府。那時北武林最有名頭的,便是開封府龍陽鏢行的大當家龍有悔。當年太行山鷹狼寨的賊寇何止千數,端的猖獗狂縱,不可一世,卻讓龍大俠一槍一馬給端了個幹幹淨淨,嗬,那是何等的俠肝義膽、英雄了得!喬北要想奪這打遍江北無敵手的名頭,終須得過龍有悔這一關。可兩人都是武林中響當當的人物,誰勝誰負那可關乎名聲得緊,因此兩人交手是私下約定,外人連半點訊息都不知曉。”

    “九曲閣”毗鄰條石大堤,門迎黃河九曲,大可臨風把酒,唿詠萬丈豪情,乃開封府最負盛名的酒樓。此時二樓上圍著酒保聚起了六七桌酒客,那酒保居中而立,一手扶住桌角,一手抓隻筷籠,正手舞足蹈唾沫橫飛地講他的“書”。但聽話音剛落,周遭酒客便一陣紛亂,有人叫道:“既然沒人知曉,你還講個屁!難不成還讓你個潑皮給瞧見了?”那酒保麵露得色,身子微微前傾,說道:“客官恁的有見識,一說就中,不錯,便是被小人給瞧了個一清二楚!別急別急,諸位別急,且聽小人慢慢道來!”說著將筷籠往桌麵一敲,續道:“那晚明月當空,有幾位客官縱興喝過了頭,嗚哩哇啦地吐了一大堆,小人留下來清理穢物,這才有幸瞧見了這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戰。

    “當時已是二更時分,客人剛剛走完,小人獨個衝洗此處的地板,正憋氣得慌,爹娘都給罵了千十百遍,猛一抬頭,諸位猜我瞧見了什麽?嗬,隻見對麵那鐵塔尖上,月光映照之下,赫然多出了兩條黑影。”說到此處,眾酒客順他所指,齊齊扭過頭去,但見斜窗對麵,開封鐵塔黝黑勝墨,在湛湛青天底下,如山似峰,巍然矗立。

    那酒保清了清嗓,接著道:“我還道是瞧花了,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忽然,隻見那兩條黑影倏地一閃,便往下移了三層,繼而上躥下跳,追逐交疊,糾纏不休,我這才瞧明白,原來是兩人在塔上動武。大家定然猜到這便是喬北和龍有悔了。可當時我確實不知是誰,心裏抱著老大一個疑問,瞧著兩人圍著鐵塔上下翻飛地鬥了四五個周遭,不由看得呆了。

    “說起武功,小人是個外行,什麽招法套路那是半點不懂,可兩人打鬥之烈那是瞧得明白的。開封鐵塔如此險峻,兩人在上麵卻如履平地攻守似電,這等神妙武功,小人這輩子從沒見過。這般鬥了一刻鍾光景,兩條黑影總算分立開來,在塔尖對峙站立,就此不動。我正疑惑間,卻見其中一人猛然躍出塔簷,跟一截木頭也似,啵地栽入江中。這黃河之水何其洶湧,那人從數十丈高掉入水中,任他萬般能耐,也是活不成了。等我迴過神來再看,鐵塔上早就空空蕩蕩,剩下的那人也不知何時走得無影無蹤了。

    “第二天晌午一過,喬北殺死龍有悔的消息便在整個開封府傳得沸沸揚揚,我這才聯想起前一晚的打鬥,這樣的高手,除了喬北和龍有悔,還能有誰?諸位說是不是?所以呀,放諸整個江湖,能親眼目睹這場龍爭虎鬥的,便隻有我李六一人而已!”說完,那酒保李六不禁雙手叉腰,鼻孔上翻,滿臉的自得不已。眾酒客聽他說完,都道是在吹牛,個個不以為然嗤之以鼻,迴頭自顧自喝酒去了,更有甚者,忍不住出聲挖苦他幾句。李六被騷得滿臉通紅,急道:“你們怎能不信我?嗨,這兩日鐵塔進出的人比平日多了不少,指不定又有什麽人要決鬥呢!你們竟然不信我講的,你們……”

    正自語間,忽聽樓梯上踢踏踢踏,從樓底健步走上一個大漢來。眾人的眼光一起射將過去,隻見來人約摸三十歲年紀,著一身土灰色布袍,體態魁梧,麵龐寬正,容色間頗有愁意,更兼幾分滄桑之色。李六見來了客人,隻得棄了滿肚子怨話,陪著笑臉上前招唿。那大漢撿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麵說道:“小二哥,十斤酒,五斤牛肉。”李六見他麵容冷峻,心裏不自覺一抖,小心翼翼地問道:“大爺是要招唿客人麽?敢問還有幾位?小的也好去備碗筷。”那大漢道:“就我一個,不用碗筷。”李六不迭地哈腰點頭,心裏卻嘀咕著他一人竟要了十斤酒,喝得完麽?饒是他生性頑劣,卻也不敢多問,隻得下樓端酒肉去了。

    片刻之後,酒肉上齊,隻見那灰袍大漢兩眼放光,抓過壇子,傾酒入碗,接著一口一碗,飲罷三碗,方才長長舒了口氣。他也不瞧周遭的景狀,隻管喝酒吃肉,不過片刻,十斤酒已然罄盡,五斤牛肉亦隻剩下一小塊。眾酒客見他劇飲十斤烈酒,隻是肚腹微微隆起,卻無絲毫醉意,不驚驚若天人,容色間都露出欽慕之意。灰袍大漢吃盡牛肉,也不休息,結畢酒賬,便即起身下樓。

    走出“九曲閣”,那灰袍大漢抬眼望了望天,此時日貫中梢,將至午時。但見他牽過拴在門前的白馬,便大踏步往開封鐵塔而去。那馬通體雪白,雙目卻是赤紅,額間一線血色,更顯神俊非凡。

    行至鐵塔跟前,那大漢神色怔忡,稍作遲疑,終究棄馬入塔。方踏進大門,便見眼前共有八名劍師,分左右並排而立。當首一名劍師拱手上前,問道:“閣下便是喬北麽?”灰袍大漢抱拳迴禮,應道:“正是在下。”那劍師道:“我家主人已在塔頂恭候多時了,請!”說罷讓開一條道來。

    喬北也不多言,提步踏上,忽然眼前白光一閃,一柄青鋼利劍從旁架出,攔在胸前。喬北微微一怔,隨即麵露冷笑,陡地大喝聲“好”,袍袖一拂,欺身向前。當首那名劍師隻覺一股大力湧來,情不自禁向外摔出,再迴頭時,卻見剩下的七名同伴已然滾了一地,喬北卻是蹤影全無,不禁錯愕難抑,撫胸失色。

    喬北闖過底層,上到鐵塔二層,卻見通往三層的入口處坐著一個胖漢。那胖漢赤著上身,臉上肥肉堆積,幾乎不見五官,滿身橫肉墜在地上,攤蹋開來。那胖漢見喬北進入,便費力地站起身來,從背後拖出一隻碩大銅錘,拄在身前。

    喬北心道:“敢情是設了一路障礙,要我一關關闖上塔頂。”念頭剛轉上一轉,猛聽那胖漢一聲暴喝,銅錘當空掄至。喬北閃身而過,欲要搶入樓梯,哪知腦後勁風作響,端的迅猛異常,隻得矮身避開,再抬眼時,那胖漢如山似嶽,又已堵在道口。

    那胖漢搶攻一招,已知來者身法迅捷,生怕被搶了空子,當下不再移動腳步,銅錘垂在腳前,打算死守入口。喬北清楚對手所想,心底頓時雪亮,雙手劃出個半圓,向那胖漢罩去。這一招“請君入甕”出自他自創的“太極合相手”,旨在避實就虛,誘敵反擊。那胖漢拳腳上的造詣不高,見喬北環臂撲來,當下掄起銅錘,憑空斫下,仗著千鈞臂力,要將來者砸成一塊肉餅。

    喬北身形微滯,將來錘套入臂圈,雙手繞錘疾速劃圓,方劃三匝,便已將來力消解於無形,跟著矮身欺近,一拳奔雷般擊在那胖漢肚臍之上。那胖漢銅錘在外,迴救不得,生受了這一拳。喬北拳中對手,卻覺如擊敗絮,但他刻不容緩,連催三次內勁,方才撤拳躍開。那胖漢雖說皮厚肉粗,不懼外力,但被這股剛猛內力侵入心脈,一口氣頓時接不上來,眼前一黑,就地撲倒,震得塔層地磚一晃,銅錘亦滾落一旁。

    喬北正要踏入樓梯,忽地轉念,想到其上每層均設有厲害關卡,如此硬闖徒費功夫,當即棄了硬闖的打算,反身穿窗而出,一手勾住上簷,翻身上了第三層,欲要從鐵塔外部攀入頂層。

    哪知腳方踏定,卻覺腳下青瓦滑溜異常,龐大的身軀不由斜斜向外跌出。這一摔已然飛出了塔外,但他身手當真迅捷,半空中硬生生扭腰轉身,展臂抓向犄角,卻堪堪差了些許。匆忙間關節散力,手臂暴長兩寸,食中二指已搭上犄角。隻需借這一丁點力,便已趁勢縱起,腳底使出千斤墜,穩穩落在飛簷之上。他俯眼看去,原來瓦麵上塗了一層油脂,無怪如此滑溜。

    喬北明了就裏,有了準備,再次躍起,一搭一縱,上了四層。如此接連七縱七躍,瞬息間連上七層,塔頂已然近在咫尺。喬北心下稍喜,不作停息,趁勢往頂層一躍。

    便在這個當口,塔頂卻迎頭扣下一張白絲巨網來,一旦被其罩住,勢必難以掙脫,要從這幾十丈高摔將下去,跌個粉身碎骨。但喬北當真不愧“北有一喬”的名聲,身子雖躍在半空,但雙掌閃電般上擊虛空,瞬息間連拍一十八掌,借勢反消了上躍之力,落迴簷麵,雙腳一蹬,橫身躥入窗口,堪堪躲過下罩的巨網。

    喬北鑽入塔中,身前早有一雙孿生小童,分持單刀單劍,候在乾坤二位。兩個小童一般的公子哥裝束,麵容甚是清秀,但盯著喬北的雙目中卻滿含怒火。喬北望了一眼通往頂層的入口,眼前雖是兩個小童,他卻絲毫不敢托大,要知這已是最後一層,若非有過人本領,焉能鎮守在此?他看清二童所立方位,唿地一掌拍出,擊向左首使刀的小童。使刀小童橫刀斜切,使劍小童也自一旁搶刺來救。但這兩招都是普普通通的刺擊,並無絲毫出彩之處。喬北卻深怕是賣的破綻,不敢搶招,隻是側身避開。二童跟著欺近,一切一刺,與先前殊無分別。喬北心下奇怪,但仍舊不敢貿然反擊,又輕輕巧巧地閃到外圍。

    如此十餘合鬥過,二童每次進招都是一切一刺,並無其他厲害的後招發出。到得第十五招上,喬北再也忍耐不住,豪氣陡生,冷喝道:“有什麽圈套,盡管招唿便是,我喬北還怕過麽!”雙臂一抖,還了一招。但他畢竟心有忌憚,這一招隻發了三成內力,留足後勁,以相機應變。哪知這一招送出,二童立時被掌力掀翻老遠,刀劍亦跌在地上。好在隻用上三成力道,二童隻不過受了些輕微的皮外傷,並無大礙,兩人翻身而起,拾了刀劍,小眼中怒火噴薄,卻不再進招。

    喬北心頭疑惑陡甚,但二童既不進攻,他也便不再動手,見兩人似無阻攔之意,當下邁步走上最後一截樓梯。他心中疑惑難解,但心想立馬便能見到此間定約的主人,到時一切自有分曉。這般想著,腳下跨過最後一階,彎腰邁入頂層。

    腳方踏定,卻聽錚錚丁丁的琴音平地拔起,眼前一名少女白衣勝雪,酥臂戴孝,端坐在塔層中央,膝前平放一把梨木七弦琴,喬北雖然走進,她卻宛若未見,自顧自地撥弦按音,沉浸其間。

    喬北並未生氣,隻是心中疑雲重重,聽她所彈之曲激烈軒昂,有如千軍萬馬,唿嘯而來,乃是一曲楚漢相爭的《十麵埋伏》,隻不過較之尋常所彈,要高出數個音調,愈顯肅殺刺耳。喬北不便叨擾,端立在側,洗耳恭聽。

    曲方行過一半,漸入高潮,那少女指如輪轉,在弦麵上翻來掠去,曲音節節拔高。激昂至處,陡聽一聲破空驚鳴,竟是弦斷琴毀,那少女十指虛按空中,鮮血一滴滴從指尖滴落,在琴麵上濺出三兩朵血花。那少女心情尚未平複,胸脯隨著心跳,急速一起一伏。

    良久,白衣少女方才抬起頭來,棄座站起。隻見她麵容清俊,眉含遠山,唇帶嬌紅,眉心一點黑痣,平添英氣。喬北抱拳施禮,說道:“敢問姑娘千裏定約,所為何事?”那少女問道:“你便是喬北?”喬北道:“正是,還問姑娘是?”那少女淡淡說道:“敝姓龍。”

    喬北心頭一震,往事曆曆,如在眼前,隨即問道:“姑娘是龍有悔龍大俠的後人?”那少女微微點頭,口中說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若非前些日子你在洛陽現身,隻怕我這輩子都找你不到。”喬北歎了聲氣,道:“當年之事,我一直悔恨不已。但這三年以來,我始終隱姓埋名,藏身不出,並非害怕有人找我報仇,而是為了暗中尋找一個大惡人。當年與你爹在此一戰,推根究源,也是因這大惡人而起。還容姑娘緩我三年,三年之期一滿,若我還未找出這個大惡人,自當前來此處,引項受死。若三年之中,得能殺了這個大惡人,喬某畢生再無遺憾,自當前來開封尋訪姑娘。”說完,他再不停留,抖袍轉身,便向樓梯走去。

    但聽那少女一聲清喝,從琴底抽出一杆六尺長槍,唿地便往喬北背心搠去。喬北覺出,斜身錯開,迴轉身來。那少女下手不容情,槍尖抖動,勢如風雷,又進七招。喬北一一避過,嘴上讚道:“好一套‘伏龍槍法’,沒想到三年之後還能在此得見,真是大慰我心。”

    自古以來,槍便是兵中之賊,使槍高手,最是難防。而花槍練法,講究槍花抖得越小越好,越快越強,將渾身勁力收於這一星半點之間,均能勢如破竹,無堅不摧。但龍有悔這套“伏龍槍法”卻反其道而行,渾然不顧槍花所謂,翻來轉去,大開大合,大有上天入地、倚天屠龍的氣勢。這門槍法大違常理,攻防間卻往往能收到奇效,但它一意孤行,破漏也分外彰顯,一旦伏龍不成,龍出生天,則再無任何克製之法,到時使槍者攻法無效,守法失度,唯有戳及自身,徒受其害罷了。

    這少女使出這套槍法,顯然是以之慰籍其父在天之靈,但她體態嬌弱,與這套槍法太不相稱,遠遠發揮不出其應有的霸氣,攻防間反而錯漏百出。但喬北深知她報仇心切,雖然窺見破綻,卻一直收手不出,任她發泄心中仇恨。

    如此鬥到五十合後,那少女忽地收槍躍開,說道:“當年我爹便是在此處與你決鬥,從這高塔上摔入河裏,因而殞命。我是龍家後人,雖然不才,卻要效先父所為,和你在這鐵塔頂簷上一賭生死!”話音剛落,白影忽閃,那少女倏地穿到塔窗之外。喬北未及喝止,但敬她為父報仇之心,不好自行離開,當下一聲長歎,也跟著鑽出窗外。

    瓦簷上澆滿油脂,滑溜異常,喬北腳底生勁,方才抬起眼來。隻見那白衣少女端立對麵,花槍拖在身前,長發和雪裙一黑一白,在唿嘯的河風中揚在一邊,格外分明。喬北腦海中又浮現出三年前那個夜晚來,龍有悔亦是這般立著月光之下,頓感恍惚迷離,事如隔世,心中不覺隱隱作痛。

    沉浸間,眼前槍尖陡然跳起,彎轉如龍,雷厲行來。喬北收迴心神,瓦簷逼仄滑溜,不便閃避,隻好揮動雙臂,套住槍尖,化解來勁。

    白衣少女雙臂彎轉,一套“伏龍槍法”源源而出,喬北則好整以暇,一一化解。到得第七七四十九招上,乃是“伏龍槍法”的最後一招——“八方式龍飛六出”。這一槍蘊“八方歸藏”之意,暗含八種變化,伏克龍之六出,剛猛異常,威力絕倫,乃天下槍法中至剛至烈的殺招。但此槍一出,便再無半點迴旋餘地,破敵不成,則必為敵所破。不過浩浩九州,能破解這霸烈一槍的人物自是寥寥無幾。饒是如此,幾百年來“伏龍槍法”的傳人,卻深知其弊,絕不會輕易使出這最後一槍,有的甚至畢其一生,也未曾在對敵中使用過。

    而此時在這巍峨的開封鐵塔之頂,一名弱質纖纖的少女,卻在一聲大喝當中,懷著為父報仇的滿腔怨恨,使出了這天下最至剛至烈的一槍!

    喬北見她肩頭一挺,眉頭不禁擰起。三年之前,他便是在這招“八方式龍飛六出”中,以“太極合相手”的絕招“扭轉乾坤”破了龍有悔的驚世一槍。而此時此景,依稀便是當年,隻不過眼前之人換作了龍有悔的後人而已。喬北心緒複雜,他深知白衣少女功力不足,無法將這槍發揮到淋漓盡致的程度,饒是如此,除去“扭轉乾坤”,他卻再無其他任何招數足以破敵。但“扭轉乾坤”一經使出,勢頭便無法收住,這少女自然要赴其爹爹後塵,墜死在這開封塔下。幾番糾結,喬北仍是彷徨無定,眼見槍至眼前,他卻始終無動於衷。

    哪知便在這千鈞一發的關口,那白衣少女卻在毫無征兆之下,猛地躍出鐵塔,身子虛空,急墜而下!

    喬北想無可想,本能之下跟著躍出,一手攀簷,一手抓向白衣少女。那杆長槍原就抵在身前,喬北合身撲上,左手抓住白衣少女手臂之際,紅纓槍尖也噗嗤悶響,直透左肩胛而過。喬北忍住穿骨劇痛,大喝一聲,左臂發力,將白衣少女摜迴塔頂,自己也跟著一蕩,翻了上去。

    便在此時,忽聽遙遠嗚嗚聲起,竟是攻城號角,此起彼伏,迭浪傳來,聲震四野,整個開封城似乎也搖搖欲墜!喬北心中一動:“闖賊來得如此之快!”

    唿嘯聲中,卻聽那白衣少女的聲音淡淡說道:“我武功遠不及你,難報大仇,惟有以死相博,賭你來救,方才得以傷你。”說著輕歎一聲,“但你舍命來救,足見天良未泯,我亦欠下你活命之情。況且日前聞你在洛陽現身,乃是為了阻止闖賊攻掠洛陽,足見你確負俠義,分得清大是大非。既然這樣,我便信你一迴。三年之中,每日午時,我都會在這鐵塔頂層相候。望你遵守承諾,早日殺了你口中的大惡人,前來赴約。”說罷背轉身去,眼眺遠方,淡然說道:“你走吧。”

    喬北心海翻覆,久久難平,口中說聲:“多謝姑娘。”忍痛拔出長槍,封住傷口周圍的大穴,止住流血,方才翻進塔窗,緣梯而下。其間路過那兩個小童,喬北瞧見二童的眼神,隻覺似曾相識,陡地幡然,想起龍有悔留有一女二子,這兩個小童定也是龍家後人。不由忖道:“兩個童子武藝雖低,但既是為父報仇,又怎能缺少他二人出力?這龍家姑娘如此安排,當真思慮周全,實乃女中丈夫,假以時日,必定大有作為。”又想到她不顧性命,以死相博,隻為殺傷仇敵,不禁心神一聚,為之肅然起敬。

    一層層走下開封鐵塔,出得塔門,那匹白馬便即靠攏過來。喬北暗暗運轉內息,運行兩個周天,氣力恢複大半,方才牽過白馬,一步步向著開封城東走去。

    攻城號角一響,開封府便人人自危,家家關門閉戶,要知李自成的數十萬大軍,攻克洛陽隻不過花費了一天時間,而今兵圍開封,恐怕城陷已非遠日。喬北一路行來,偌大的開封府滿城空巷,往日的繁華熱鬧全無蹤影,心裏不由微微一涼。

    行近東門,遠遠烽煙翻滾而起,廝殺聲、炮炸聲有如山唿海嘯般源源傳來,城牆上兵丁運石擔土往來不斷,時有碩大的炮石擊中牆麵,震得整個地皮也似搖搖欲墜。喬北身入其間,隻感熱血沸騰,精神大振,先前的暗傷愁結頓時一掃而空,忍不住駐足停步,仰天長嘯。

    嘯聲蘊有內力,雖夾在數十萬人的喊殺聲中,仍是清晰至極,漫過整個開封府的上空。城門口數個巡查兵卒一驚而起,圍將上來,領頭的小校見喬北左胸染滿鮮血,疑雲大起,喝道:“兀那漢子,來這裏做甚?”喬北應道:“開封城危,我欲一獻匹夫之力,搏殺賊寇!”那小校將喬北細細打量一遭,便知來者不凡,忍不住暗讚了聲“好漢子”,但他不敢稍有疏忽,想了想道:“那你跟我上城頭見總兵大人去!”喬北拱手道:“好!”當下牽起白馬,跟在那小校身後,拾階而起,上了城頭。

    平眼一望,隻見狼煙四起,遠處黑影幢幢,人頭攢動,數十萬雄兵聯營長二十裏,寬八裏,聲勢之雄,無以複加。東南麵,一撥撥義軍腳踩同胞屍體,穿過滔天箭矢,架梯登城,守城官軍則推倒雲梯,萬箭齊發,阻卻攻勢。但義軍前赴後繼,源源不斷,個個奮不顧身,官軍守得極為吃緊。東北麵,義軍則集中所有火炮,照定城頭的一處地方猛打,數十尊大炮一齊轟鳴,炸得城牆石塊亂濺,城頭官軍則運送土石沙囊,堆積在此,偶有缺口炸出,便立馬冒死衝上,火速填實。喬北身臨其境,瞧出義軍聲勢比之數十日前圍攻洛陽時更壯數倍,想到義軍發展如此迅速,不驚眉頭一擰,心神大震。

    走了一程,來到一座碉樓前,那小校在門外停步,跪稟道:“總兵大人,有位壯士想要入軍殺敵,小的帶他前來見過大人。”但聽門內一個蒼老聲音道:“大敵當前,這等小事還來煩我,帶他到後鋒營去候著!”那小校吃了個閉門羹,心頭有氣,應了聲是,迴頭對喬北道:“壯士,這邊走。”便要帶路。卻見喬北濃眉高挑,容色陰鬱,不但不退,反而一步步迎向前去。那小校未及阻止,便見喬北飛起一腳,將大門砰地踢開,踏進堂中,直把他嚇得麵色蒼白,慌忙上去拉拽。

    堂內幾位將領正在議事,此時刷地站起,拔劍在手。另有一人居中危坐,身不卸甲,白發高髻,右耳被削去一半,左臉頰上則有一道長長疤痕,猙獰可怖。那人與喬北對視一眼,身子同時一震,一個驚聲道:“是你!”一個沉聲道:“果然是你。”

    對峙一陣,喬北終於陰鬱開口:“三年來我踏遍大江南北,卻不想你竟混在官軍當中,嘿嘿,當真讓我好找!”那人便是開封府城防總兵陳永福,但見他緩緩起身,一字字道:“你是李自成派來的?”喬北冷道:“我來投軍殺敵,當真是天可憐見,竟讓我在此間聽出你的聲音。三年前那筆賬,總該算算了吧。”陳永福道:“不過一幫鄉民賤命,你何必定要逞這英雄苦苦相逼?三年前你便削去我半邊耳朵、劃花我半張臉,難道這還不能扯一個直麽?”喬北喝道:“單家莊一百零八條人命,你便死上千百迴也難贖其罪,區區一隻耳朵一張臉,又算得什麽!”陳永福冷笑道:“眼下世道大亂,敢問天底下誰沒殺過幾個人?區區一百條賤命,用得著你千裏追殺,非要置我於死地?”喬北正色道:“天下的事我管不了,但你既在我眼皮底下作惡,我若縱容逞兇,這喬北二字,何以稱於天下人之口?他日死了,九泉之下,叫我如何去麵對那些屈死之人?”

    堂內幾位將領一直手把刀劍,隻待總兵大人一聲令下,便要將眼前這狂人剁成肉醬。此時陡聽他道出“喬北”二字,幾人都是行伍出生,如何不知喬北何人?盡皆全身一顫,饒是眼前之人身負重傷,都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陳永福沉默時許,忽而歎道:“也罷,你既找上門來,足見確是天意。但眼下開封危急,我身為開封府總兵,總領一城之防,豈可輕易就死?待開封解圍之日,我這條命,你隨時取走便是。”說罷胸膛一挺,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

    喬北一時踟躕。就在這時,忽聽城東北一聲巨響,隨即嘩然之聲大作,腳底亦是顫顫巍巍,似乎城牆隨時都會坍塌。眾人搶出碉樓,隻見東北角上硝煙彌漫,一片大嘩,一名小卒飛奔來報:“啟稟大人,賊兵連番炮轟,東北角城牆塌陷,被撕開了一道口子!”眾人大驚失色,陳永福慌忙部署應對。喬北望著遠處,猛然間心思敲定,沉聲道:“姓陳的,我便信你這一迴!”說罷拋下眾人,便朝塌陷處提氣飛奔,頭也不迴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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