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瘋一般朝著被我射落的人跑過去,他那紅色的戰袍像夕陽中一抹最豔麗的重彩,靜靜地躺在狼藉的戰場上。那支金色的長箭還插在他的胸口,鮮紅的血液順著盔甲的縫隙,一點一滴,已經浸濕了他身下的黃沙。

    我疑惑地看著床鋪上幾乎看不出人形的一具身體。他竟然會是席獲?

    看年紀,他大概在四十到五十之間,消瘦得就隻剩下一把骨頭了,渾身上下髒亂不堪,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傷疤,新傷壓著舊傷,幾乎看不出哪裏還有完好的皮膚。

    介子遷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輕手輕腳地拉著我們來到了外間。

    “你不會是認錯了人吧?”我疑惑地問他,“他真的是席獲?”介子遷很有幾分不屑地哼了一聲,“我三年前去全都遊曆,在末水湖上與此人邂逅。他還欠著我一頓酒呢。怎麽可能認錯?”對於席獲其人,我了解並不多。隻知道他是大楚國的將軍。至於為什麽會淪落到這般田地,其中的曲折就沒有人知道了。

    看到介子遷發亮的眼睛,我就猜到了他又在想什麽。這樣的想法讓我多少有些無奈。他大概是因為在英匯那裏剛碰了一鼻子灰,想要急於證明自己說服人的本領吧。

    可是我對於收留別人家的東西,興趣並不是很大。盡管我知道人是會變心的,但是被感化這種事情總是有些不靠譜。就算他被介子遷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動,答應留下來幫我,可是萬一有朝一日我和大楚國有了矛盾,他的愛國心又重新被激發起來,我該怎麽辦?

    退一步說,救了別人就想要別人來報答,換了是我也會不舒服。

    “養好了傷就放他走。”我對介子遷甩過去一個警告的眼神,“不要告訴他太多我們的事。”介子遷明顯有些錯愕。連風瞳也流露出幾分驚訝的表情。

    一個士兵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雙手一揖,大聲說:“城主,韓薑的兩萬殘兵已經逃到了白城!”

    白城、鐵家鎮、豐都、涼州四郡都是民城,韓薑在這裏並沒有得到兵力上的補充。在幾次小規模的交鋒之後,他就迅速地調整了方向直奔並洲而去。

    冥奇帶領三千精兵在涼都折向南方,直奔赤霞關,趁著焰天國的大軍趕來之前,搶先一步在那裏布防。

    介子遷幹瘦的手指在地圖上點了兩下,“必須盡快拿下並洲,否則一旦楚德帶著大軍闖過了赤霞關,後果不堪設想。”我從地圖上抬起頭,將視線投向了不遠處的並洲。這個昔日繁華熱鬧的北部第一大郡,此時卻緊閉著城門,一派肅殺之氣。在他們已有防備的情況下,派人偷襲已經不可能了,但是強攻畢竟是下下策,東瑤的兵力不允許我冒這麽大的風險。

    已經三天過去了。我的手指按在額頭上,開始感到有些頭痛。

    明瑞送給我的金鑰匙被我附在信中火速送進了城中,我在信中告訴了他事情的前因後果以及我不得已起兵的整個經過,也告訴了他我們已經在赤霞關布下了防守。

    除此之外,我還告訴他,如果我們在北部六郡站穩了腳跟,那麽整個北部六郡都會像東瑤城一樣,會推行新的律法,會用新的秩序來管理這一片土地……

    我不敢想明瑞看到了信究竟會作何感想。他也許會很憤怒,也許會很為難,因為此時此刻的我,已經不再是他記憶中的西夏了。但是在我心裏,總還是存著一絲幻想:他對慶氏王朝應該是沒有多麽深厚的感情吧,他的父親死得不明不白,無論是他還是他的弟弟都飽受朝廷的猜忌……

    忽然又想:信會不會沒有送到明瑞的手中?

    “拋石車和雲梯都準備就緒,”冥奇在帳外稟報,“前鋒營準備就緒。”風瞳拿過我的頭盔,小心翼翼地拂開掉落在我腮邊的一縷亂發,然後端端正正地幫我戴好了頭盔。無論做什麽事,他的姿勢始終都那麽優雅,帶著一點點漫不經心的神氣,好像我們不是出去打仗,而是要出去賞花一樣。不過說來也奇怪,他這樣的神氣,反而讓我心裏的那一點焦躁慢慢地平息了下來。

    “並洲其實不是最大的問題,”他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地安慰我,“不過就是韓薑的區區兩萬兵馬。楚元帥正在前往赤霞關的路上,那才是一場大陣仗呢。你就當自己是去練兵吧。”

    太陽已經西斜,明晃晃的光線照著土黃色的高大城牆。城牆下麵就是東瑤士兵布好的拋石車和弩陣。

    “前鋒營已經準備就緒!”冥奇抬起頭看著我,再看看我手中的令旗,似乎不明白我還在猶豫什麽。

    “愛你一萬年”跺了跺腳,似乎也有些不耐煩起來。

    我拍了拍它的腦袋,一咬牙,正要將令旗拋給他,就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聲號角。並洲的城門緩緩打開,身穿紅色戰袍的主將韓薑帶著一隊兵馬殺氣騰騰地衝出了城門。也許是連日的休養讓他恢複了生氣,他看上去完全不同於幾天之前疲於奔命時的狼狽了。

    “弩陣!”我迅速將令旗拋給了冥奇。

    黑壓壓的一片弩箭飛進了韓薑的隊伍裏,不少被射中的士兵慘叫著跌下馬背。而韓薑則舞動著手裏的長刀毫不退縮地繼續前進,一直衝進了弩陣裏,手起刀落,刹那間將弩陣攪得大亂。

    韓薑今日竟然如此驍勇,倒是有些大不尋常。如果是因為他已經聽說了楚元帥要來接應的消息,他更應該死守才對……

    韓薑的表現雖然令我生疑,但他的確極大地鼓舞了士氣。也許他想借這一役在楚元帥麵前討迴一些顏麵也說不定。

    弩陣一亂,韓薑的士兵再也無所顧忌。雙方兵馬頓時殺到了一處,並洲城外刹那間殺聲震天。在一片人仰馬翻當中,韓薑的紅色戰袍和頭盔上的一簇紅纓顯得格外醒目。

    我從背後取下金弓,將一支金色的長箭搭上了弓弦。這副弓箭從取出就一直沒有用過,原本是想送給冥川的,可是因為這把硬弓需要輸入內力才能夠拉得開,她嫌費事,又還給了我。我拉開滿弓,小心翼翼地瞄準了韓薑。

    金色的長箭發出一聲清越的唿嘯,像一道刺眼的閃電一般瞬間擊中了目標。他的身體停頓了一下,隨即跌下了馬背。

    韓薑落馬,他手下的士兵頓時方寸大亂。而冥月已經帶著前鋒營的六千精銳衝進了並洲城。沒過多久,城牆上焰天國的旗幟就換成了東瑤的兩麵城旗。

    就在這時,冥夜等人拖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大漢興衝衝地來到我的馬前,大聲說:“城主!韓薑這廝被我們活捉了!”旁邊的冥濤哈哈笑道:“我們衝進睿王的別館時,這沒出息的老小子正摟著個粉頭風流快活呢!”一旁的士兵都哄笑了起來。那衣衫不整的大漢越發瑟縮。

    而我的心卻猛然一縮,刹那間手腳變得冰涼。

    他是韓薑?

    他才是韓薑?

    我發瘋一般朝著被我射落的人跑過去,他那紅色的戰袍像夕陽中一抹最豔麗的重彩,靜靜地躺在狼藉的戰場上。那支金色的長箭還插在他的胸口,鮮紅的血液順著盔甲的縫隙,一點一滴,已經浸濕了他身下的黃沙。

    我跪在他的身邊,不知怎麽的,我全身上下都抖得很厲害,伸出的手幾乎抓不住他的頭盔。

    銀色的頭盔慢慢地掀開,露出一張英挺的年輕麵孔。

    “明瑞!”我坐倒在地上,突然間就失去了全部的力氣。他還在艱難地喘氣,但是看他的臉色我就知道他已經挺不了多久了。我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滾落下來。

    “怎麽會是你?為什麽會是你?”我泣不成聲。

    明瑞慢慢地睜開了眼睛,視線緩緩地集中在了我的臉上,然後,像有一粒火種落進了他的眼眸深處,他的眼睛裏瞬間煥發出奇異的光彩,而我的全身都像沉入了寒冷的水中,從心底裏不受控製地漫起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明瑞費力地把手抬了起來,在他的手心裏,是那一枚金色的鑰匙,那一顆耀眼的紅寶石宛如一滴動人的淚水,在他的手裏閃爍著奇異的光彩。我把他的手和手心裏的金鑰匙一起緊緊地握住,淚眼模糊中,我連他的臉也看不清。

    明瑞似乎想要露出一個微笑來,卻終於沒有成功。

    “睿王……世世代代……守護並洲……”他開始咳嗽,嘴邊嗆出了鮮紅的血沫,“我是……慶氏的子孫……”我抱緊了他的身體,一句話也說不出。

    “很可惜……你信中……描繪的……新世界……我看不到了……”明瑞費力地把我的手拉近,重重地按在自己的心口。

    他的身體驀然一沉。我驚慌地抬頭去看時,他的雙眼已經闔上了。

    我站在高大的城牆上,輕輕地用手摩挲著並洲的城牆。旗杆上東瑤的城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一團昏黃的燈光從高處的堞摟上照下來,在我和我的周圍畫出了不足四尺的一個亮圈。對照著外麵一片漆黑夜色,反而讓我覺得加倍孤寂。

    夜空晴朗,星星像用水洗過一樣閃亮動人。

    我的背後傳來了等待已久的腳步聲,而我卻連迴頭去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算起來,我們已經有將近兩年沒有再見過麵了,他長高了嗎?

    背後的人離我不足三尺遠,我連他的唿吸都能清楚地聽到。而他卻固執地沉默著,一言不發。忽然就想起他撒嬌時,拱在我的懷裏扭來扭去的情景。我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我今天做的事,無法求得任何人的原諒,包括我自己。”我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掐進手掌裏去,“明天一早,我會派人送你離開並洲去見一位世外高人,他會收留你,傳授你武功。我會等著你,等你學好了武藝迴來殺我,給你哥哥報仇。”背後的人依然沉默無聲。

    跟這樣的沉默相比較,我寧願他撲過來此時此刻就殺了我。我印象中的明華是什麽情緒也不屑於掩飾的,是永遠閃耀著陽光氣息的大孩子。正是我,是沾染在我手上的明瑞的血讓他一夜之間就可怕地長大了。

    “我會好好地安排他的後事。”我咬緊了牙關,嘴裏有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在唇齒之間蔓延開來。如果可以,我寧願死去的那個人是我……

    身後的腳步聲慢慢遠了。

    等到我終於鼓起了勇氣迴過頭時,隻來得及看到一片白色的衣角。

    (文章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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