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感覺到竹保抓著我的手也突然之間收緊了。耳邊清晰地傳來巨蜥的咀嚼聲。我捂住了嘴,拚命把想要嘔吐的欲望壓迴去。

    我們這一隊人馬進入孔雀山穀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夕陽遠遠地照著這一片濃蔭密布的林地,金色的光還在我們頭頂的枝葉縫隙之間跳躍不定,而腳下的山路卻已經陷入了濃濃的陰影之中。

    除了腳步聲,我們的四周鴉雀無聲。這樣的寂靜裏似乎潛藏著不可知的危險,讓每個人的心都揪了起來。

    到這片神秘的山穀來剿匪是今天演習的最後一項內容,也是演習結束之後,被臨時加上來的一項內容。算是個意外。

    在我和沈沛預定的內容裏,包括了隊列、搏擊和模擬救援。這樣的演習在焰天國的禁軍中似乎還未曾有過先例,所以當演習結束之後,明德顯得很高興。不但我和沈沛,所有的隊員都得到了獎賞。事情本該就這樣圓滿落幕,可是從文官的隊伍裏突然站出來一位麵容消瘦的按察使蕭易,指責我們的演習是“花拳繡腿”。而且他的這一番說辭立刻得到了左丞相韓高的隨聲附和,他聲情並茂地對我們進行了一番評論,然後提議由我帶領隊員去孔雀山穀進行一場實戰。據他說,當地的居民屢次向官府反映,說山穀中有一股流匪,頻頻搶劫山穀中的過往商旅……

    “隊長,”走在我身邊的石雲突然壓低了聲音問我,“真的是剿匪?我怎麽感覺不太對勁啊?”我伸直了手臂,示意後麵的隊員都停下來。

    其實石雲不說,我自己也感覺有些不對勁了。按照韓高提供的地圖,這應該是一條時常有商隊出沒的商道,附近也有山民。但是放眼四望,到處都是鬱鬱蔥蔥的密林,腳下的雜草灌木枝蔓糾纏交錯,連行路都已經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就在我猶豫不定的時候,竹保也趕了上來,悄悄問我:“隊長,不對勁啊。”我反問他:“怎麽不對勁?”竹保皺起了眉頭,“連隻兔子都沒有,別是藏著什麽猛獸吧?”竹保的話讓我突然之間就想起了曾經看過的一部電視劇,三個偵探來到了城市的下水道,發現裏麵幹幹淨淨,連老鼠蟑螂都沒有,後來才發現裏麵棲息著幾隻體型超大的變異老鼠。一想到這個,我的皮膚上起了一層戰栗。

    借著夕陽下山前的最後一絲微光,我再次打開了韓丞相提供的地圖。這張地圖繪製在一塊手帕大小的古怪獸皮上,一打開地圖,立刻就有一種奇怪的濃烈香味撲鼻而來。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從地圖上看,整個孔雀山穀的地形就如同一隻麵朝西方的孔雀,西邊的鳥嘴是整個山穀地勢最高的地方,是一處叫“落魂崖”的斷崖。東部則是大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流匪出沒的那條商道,應該就在我們的腳下,直向北方,貫穿了整個山穀。

    石雲的手指落到了孔雀的下腹部,“我們是在這裏?”我點了點頭。在孔雀的背部,標有一個醒目的紅色圓圈,表示流匪的巢穴所在。但是此時此刻,這一片異樣安靜的山穀讓我對“流匪”的存在產生了巨大的懷疑。萬一如竹保所說,穀中潛藏有猛獸,那我們在日落之後的叢林裏繼續趕路,實行我們預定的“圍剿計劃”,將是十分危險的事。

    我的手指沿著孔雀的脖頸下方標示的一條小路一直滑行到了鳥嘴的部位,“落魂崖地勢最高,而且周圍沒有那麽多的樹,我們先到那裏紮營。”石雲和竹保都點了點頭。我把這塊透著怪味的皮子重新收進了懷裏,跟大家一起迅速地朝著落魂崖的方向前進。

    這條蜿蜒的小路依稀有人踩過的痕跡,小路的兩旁林木越來越稀少,漸漸露出了堅硬的黑色岩石。地勢漸漸上升,在我們的頭頂出現了一輪圓盤似的滿月,在滿天的蓮花雲中時隱時現。在水銀般的月光中,落魂崖宛如被天神的利斧劈過一般,斷崖處平滑得接近直角。崖下隱隱傳來水聲,即使在如此明亮的月光下張望,崖下的水潭也是黑沉沉的,什麽也看不清楚。

    我們在崖下一處凹進的地方停下來休息。馬匹都已經留在山穀外麵了,我們三十一個人分成了三組,輪流值勤。因為摸不清山穀中的虛實,我們沒有生火,隻是摸著黑隨便吃了一點幹糧。

    我帶著石雲等人值勤的時間是上半夜。在我們的腳下,鬱鬱蔥蔥的叢林好像已經浸入了沉睡之中,安靜得讓人心悸。這樣寂靜無聲的叢林似乎更加容易讓人浮想聯翩。不過,明亮的月光還是讓我心裏的不安得到了些許的緩和。

    就在此時,遠處的叢林中忽然傳來了一聲極輕微的嘩啦聲,就好像一頭夜行的野獸無意間碰斷了一根樹枝。因為寂靜,這一聲響立刻就引起了我們的警覺。

    正在把玩蝴蝶鏢的石雲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伸手從地上摸起了一粒小石子,向著發出聲音的方向投擲了過去,頓時,我們都聽到了一聲隱隱的痛唿。潛行在夜色裏的,毫無疑問是人。

    幾乎與此同時,若有若無的殺氣開始漸漸地朝著落魂崖的方向聚攏。

    落魂崖的一麵是斷崖,偷襲的人隻有可能從密林的方向過來。我們趕緊喚醒了休息的弟兄,三十餘人悄無聲息地退到了更高一點的地方。

    天地之間突然一亮,一輪銀燦燦的滿月破雲而出。沒有樹木遮擋的坡地上如同鬼魅一般,已經出現了一片黑壓壓的人影。這些穿著夜行衣、手中提著兵器的人粗略看去,人數大概在百人左右,前進的動作謹慎而有序,並不像是剪徑的土匪,反倒更像是訓練有素的軍人。

    殺氣漸濃,我握刀的手心裏也沁出了一層冷汗。身後就是斷崖,我們沒有退路。

    在夜行人的最前方,一個高身材的人伸直了手臂做了一個“暫停前進”的手勢。他似乎察覺了我們已經離開了最初休息的山凹,有些驚疑不定地借助著月色搜尋著我們準確的藏身之處。

    在這種情況下,分清敵友也許是最重要的事了。我對著竹保做了個手勢,他悄悄地下滑到我們側麵的一塊岩石後麵,揚聲喊道:“喂!來人聽好了。我們是正在執行任務的禁軍,閑雜人等,速速離開!”夜行隊伍中的領頭人似乎吃了一驚,隨即用一支響箭作為對竹保的迴答。

    我悄悄地從竹默的手裏接過了弓箭,小心翼翼地瞄準了這個人。

    “嗖”,一聲輕響,這個領頭人仰麵朝天倒了下去。但是他的倒下隻在隊伍裏漫過了一層十分輕微的騷動。人影憧憧之中又有一條手臂伸了出來,很堅決地做了一個“進攻”的手勢。黑壓壓的人潮立刻漫了上來。

    “我們是禁軍!”竹保再接再厲地喊,“你們再不聽勸,我們可要還手了。”一個冷峭的聲音十分清晰地傳進了我們的耳朵裏,“殺!不留一個活口!”我們的弓箭手也同時放箭,利箭的唿嘯聲瞬間劃破了夜晚的寧靜。前麵的一排人影倒了下去,後麵的人卻以一種毫不猶豫的姿態繼續上衝。這樣的陣勢讓我突然之間有點後悔出來的時候沒有帶點毒藥、迷藥之類的東西——原本以為隻是一場尋常的演習而已。

    我在弦上搭了兩支箭,尋聲射了出去。混亂之中,不知道究竟射中了沒有。但是他們已經越來越近了。人數上這樣懸殊的比例,會讓我們在近距離的搏擊中占不到絲毫的便宜。

    “還有多少火油?”我扭頭問竹默。

    竹默急促地迴答我說:“我手上還有兩包。”我迅速地從衣角撕下兩根布條綁在箭頭上,用隨身攜帶的火油蘸濕,遞了一枝給石雲,“你射第一包火油,我射第二包!”我一邊說,一邊用火折子點燃了箭頭上的布條,同時吩咐竹默,“把兩包火油都扔到他們的上空。快!”上好的鐵龍族火油,宛如節日的焰火一般,“砰砰”兩聲在夜空中先後炸開,無數燃燒的火苗從空中掉落下來,跌落在猝不及防的偷襲者身上。進攻的人群頓時大亂。

    “殺!”我抽出銀刀,大喝一聲,帶著三十個隊員沿左右兩翼殺了過去,這是我們所能夠等待的最好的時機了。

    血腥味、火油燒灼人肉的焦臭味,一陣一陣撲鼻而來,讓我有種說不出的煩惡。剛剛砍倒了麵前的兩個黑衣人,就有一股腥熱的鮮血濺到了我的臉上,一個黑衣人緊挨著我的身側倒在我的麵前。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去,他胸前的傷口仍然在不停地流血。

    我終於忍耐不住,用銀刀支撐著身體,側過頭幹嘔了起來。

    一雙大手從背後扶住了我,耳邊傳來竹保急切的聲音:“隊長?你沒事吧?”我搖搖頭,借著他的手勁勉強直起了身體。

    戰鬥已經基本上結束了。在我們的腳下,滿地都是屍首,有不少的屍首仍然在燃燒著,空氣裏彌漫著焦臭的味道。石雲帶著李春江和竹默等人正將剩餘的十來個俘虜捆綁起來。

    石雲將他們帶過來的時候,忍不住在身邊那個黑衣人的腿上狠踹了一腳,罵罵咧咧地說:“他奶奶的,真是一幫喪心病狂的土匪。”沒想到那黑衣人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譏,“你奶奶的才是土匪!老子是正牌的陸軍中尉,專門來剿匪的!”石雲也是一怔,“你說什麽?”那人怒氣衝衝地說:“我們奉了左都統韓衝的命令,特來剿滅盤山而居、專門打著禁軍名義騷擾過往商旅的土匪。你們這些膽大包天的亡命之徒……”他後麵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清。腦子裏隻覺得嗡嗡作響。左都統韓衝是九門提督韓年的手下,都是左丞相韓高的族人。這裏麵的關係千絲萬縷,單是想一想,就有頭暈目眩之感。我一抬頭,看到石雲正在低頭看那黑衣人手中的腰牌。盡管隔著一段距離,我還是看到了黃銅腰牌的雲紋邊飾和火紅色的流蘇。是九門提督的腰牌,錯不了。

    石雲的臉色也是一片煞白,眼中忽然掠過一道兇光,一抬手將麵前的俘虜砍倒在地。竹默等人像是與他有了某種默契,幾乎與此同時拔刀撲了上去,也許隻有幾秒鍾,也許是一兩分鍾,地上就已經多了十餘具新鮮的屍首。

    我張大了嘴,不知道是因為驚駭還是受了血腥味的刺激,再次撲倒在了一旁大吐起來。

    竹保小心翼翼地扶住我,就聽石雲的聲音冷冰冰地說:“隊長,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這些人留不得,他們千真萬確是九門提督的手下。奶奶的,我們是中了套兒了。如果留著他們,等迴了中京,咱們一個都活不了。”我知道他說的話有道理,但是真的要接受這樣的事……

    “不好,快撤!”石雲的臉色又是一變,一把抓起了我的另外一隻胳膊,連拉帶拽地說:“快!上崖頂!”我們的身邊,再次充滿了危險的氣息。一陣混亂的聲音突然之間從密林裏響了起來,而且聲音越來越大,就好像有一輛脫軌的火車正在林木之間橫衝直撞。與此同時,一股奇異的腥臭味迅速地在空氣裏彌漫開來。

    我們退迴到了剛才的藏身之處,潛伏好了之後,我開始清點人數。我們的人都還在,但是李春江的身上中了兩刀,另外還有五六個兄弟身上都掛了彩。我連忙翻出傷藥幫他們包紮。

    “我的老天!”身旁的竹保突然發出了一聲驚恐的低叫,我一抬頭,看到他瞪著眼睛,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正直勾勾地盯著我背後的方向。

    我連忙迴身,立刻也倒抽了一口涼氣。在淡淡的晨光中,兩個卡車般大小的龐然大物正沿著密林爬上來。黑紅相間的硬甲在微弱的火光中泛著金屬般的光澤,尖尖的長嘴,粗短有力的四肢,似乎是某種隻存在於史前某個險惡時期的巨型蜥蜴。

    兩隻巨蜥像是來自地獄的使者,以一種與它們的笨重身體毫不相稱的靈活迅速地朝著屍體堆積的方向靠近,一條粗粗的舌頭在它們的尖嘴裏噝噝作響,然後衝著那些還沒有完全燃燒的屍首張開了大嘴。

    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感覺到竹保抓著我的手也突然之間收緊了。耳邊清晰地傳來巨蜥的咀嚼聲。我捂住了嘴,拚命把想要嘔吐的欲望壓迴去。

    此刻,我們都希望巨蜥吃飽了之後,能夠快點離開。否則,以我們的力量,實在難以想象跟它們正麵交鋒會有什麽樣的後果。

    咀嚼聲突然停住了。

    我的心不禁一沉。抬眼望去,兩隻巨蜥不安地甩動著巨大的尾巴,正朝著我們藏身的方向張望。

    我們的身後和側麵都是斷崖,斷崖下麵是深不可測的水潭,如果跳下去,恐怕更沒有活命的機會了。

    “誰還有火油?”我悄聲問。

    沒有人迴答。兩隻巨蜥已經抬腳朝這邊走了過來,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它們那雙邪惡冰冷的紅色眼睛。

    “我還有十二枚蝴蝶鏢。”石雲緩緩地說。他的話提醒了我,我也連忙摸出了自己的飛刀。

    飛鏢打在巨蜥的身上,發出金屬相擊的脆響,卻紛紛彈了開來。原本想打瞎它們眼睛的計劃,也因為它們快速的擺動而一一落空。我的最後一枚飛刀也因為擊中了前麵那隻巨蜥的眉骨而徹底地激怒了它,使得它低下了頭,朝著我們的藏身之處迅速衝了過來。

    身邊的弟兄們紛紛搬起了石塊投擲,但是麵對紛紛如雨的巨石,巨蜥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堅定地朝著我們猛衝,我的手伸進懷裏,摸出來的隻剩下那塊地圖。來不及細想,就將它團成了一團扔了出去。沒想到正在俯衝的巨蜥突然間抬起了頭,縱身一躍,張開大嘴叼住了地圖。它落地後還沒有站穩,另外的一頭巨蜥也猛撲了上來,一頭撞在這隻巨蜥的身上,兩隻巨蜥滾成了一團。隻聽砰的一聲巨響,崖邊的一塊巨石被它們攔腰撞斷,兩隻巨蜥收勢不住,一同跌進了斷崖下麵的水潭裏。

    巨蜥濺起的水花還沒有平息,我們已經開始用最快的速度撤離孔雀山穀。

    快到穀口的時候,一直沉默寡言的李春江忽然說:“奶奶的,那張地圖一定是畫在香鼠皮上的。你們注意到那股子奇怪的香味沒有?!”竹保反問他:“什麽香鼠皮?”李春江“呸”了一聲,憤憤地說:“我聽老人說過,巨蜥最喜歡吃的就是香鼠。他奶奶的,這兩隻巨蜥是被香鼠皮引出來的。”我的腦海裏迅速閃過左丞相韓高把地圖交給我的時候,那副笑眯眯的嘴臉,他說的是:“地圖隻有這麽一副,西隊長一定要親自收好。”他說的是“親自收好”!

    我抬頭去看石雲,他也正在看著我,深沉的目光中混雜著我從未見過的冷酷。

    我停住了腳步,刹那間心如刀絞。

    竹保一把拉住我,焦慮地說:“再挺挺,馬上就出穀了。”我看看竹保和身邊的弟兄,再看看麵目陰沉的石雲,這一刻,真是死的心都有了。我鬆開了竹保的手,艱難地說:“對不起。是我,連累大家了。”竹保看看石雲陰沉的臉色,似乎什麽都明白了。他一把拉住了我,用大得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說:“咱們可都是一同出生入死的交情。都到這地步上了,就別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話了。老石,你說是不是?!”石雲冷冷哼了一聲,轉身走開了。

    竹保用力在我的肩膀上一拍,豪氣衝天地說:“隊長!我姓竹的說話算數,什麽時候,都站在你這邊!”其他的兄弟也紛紛圍攏過來隨聲附和。

    黑暗中,我的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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