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是心花怒放——如果英匯夫婦不在場,我一定會撲過去狠狠地咬他兩口表示獎勵,這些話他從來都沒有說起過,而且看到我因為即將要分開的事情緒低落,他也隻是笑嗬嗬地看熱鬧——是故意要讓我心裏不踏實吧?

    雖然已經開春,但是到了夜間,還是需要生起炭火來驅驅寒氣。

    英嫂在火盆中添加了幾塊炭,又恐炭氣過重,便小心翼翼地把紙窗拉開一條縫隙。外麵是晴朗的夜空,藍幽幽的天空中點綴著點點寒星,連一絲雲也沒有。

    我的視線從窗外收迴,落到席間兩個微帶酒意的男人身上。英匯仍然披散著頭發,十分隨意地靠在厚厚的墊子上,明韶的眼睛也已經透出了一絲迷離的波光。從沒見過他這麽懶散的樣子,我發現自己喜歡看他這樣的懶散——讓人覺得舒服。

    英嫂輕手輕腳地將伏在我腿上已經睡著了的英雄抱走了,這個小家夥纏了我一個晚上,反複地讓我答應教他使刀,但是看我答應得那麽痛快,似乎又有些不太放心。

    英匯笑著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抱迴了臥室,轉過臉望著我說:“你和明韶到底是怎麽打算的?成親之後你還會在朝中做事嗎?”我瞟了一眼明韶,他手裏端著酒杯,眼中帶著滿滿的笑意,似乎無論我怎麽迴答,都在他意料之中似的。他這樣的表情反而讓我失去了逗弄他的興致,於是我老老實實地迴答:“等有了孩子就不會了。我要給你家的英雄生個漂亮的媳婦啊。”英匯和明韶對視一眼,都哈哈笑了起來。剛進屋的英嫂聽我這麽一說,也笑得合不攏嘴,說:“你們這樣的人家,我們家的英雄可不能高攀。”英匯笑著看了一眼明韶,問道:“親事到底怎麽安排?你明天一早就要跟隨楚元帥去視察西南海防,這一來迴少說也要兩個月啊。”說著扭過頭問我,“西夏能跟著一起去嗎?”我沮喪地搖了搖頭。一說起這個,我的心情立刻就受了影響。

    我們從大楚國迴到岐州,剛一進城就聽說皇帝已經下旨,要派楚元帥以焰天國兵馬都統的身份前去視察西南海防,而且特意點了幾名出身皇族、在與大楚國的交戰中立有軍功的青年軍尉隨同前往,其中就有明韶。據楚元帥猜測,皇帝的意思是想要在軍中提攜更多的青年人才,所以有意要讓他們多些曆練。

    另外還有一道旨意是給我和司禮官陳龍陳大人的。讓我們迴到岐州之後不可耽誤,即刻返迴中京,陳大人已經補了正三品都尉,不日就要外放。而我仍然要頂著內廷侍衛的身份,到沈沛那裏報到。我曾經跟明德表過態:不願意做內廷侍衛。但是這樣的安排究竟是他的意思,還是沈沛的提議,此刻也無從分辨。隻能等迴去再說了。

    明韶將兩人的酒杯斟滿,“我已經送信迴家,讓母親去記府跟西夏的父親商議婚禮的事,讓家裏先準備,單等著我迴去就完禮。”一邊說一邊悄悄地瞟了我一眼,臉上流露出孩子氣的笑容,就好像一個小孩子藏了寶貝東西,終於忍到一個大家都猝不及防的機會猛然揭示了謎底,一心想看看大家都會有什麽樣的反應似的。

    英匯果然張大了嘴,愣了一下才嗬嗬笑著說:“我就知道你這家夥從來不需要別人替你操心。”我真是心花怒放——如果英匯夫婦不在場,我一定會撲過去狠狠地咬他兩口表示獎勵,這些話他從來都沒有說起過,而且看到我因為即將要分開的事情緒低落,他也隻是笑嗬嗬地看熱鬧——是故意要讓我心裏不踏實吧?

    英匯豪氣勃發地舉起酒杯說:“來,為你們的親事幹一杯。依我看,你們成親之後幹脆一起搬到岐州來住,這裏雖然沒有京城繁華,但是卻是我們最熟悉的地方。我們守在這裏,也算是為國家守著東北大門。總比廟堂之上每日裏勾心鬥角要逍遙得多吧。”明韶的目光又落到了我的身上,他似乎和英匯有著同樣的想法,也在等著我的迴答。我痛快地說:“那就這麽定了,我們就不走了。何必去了再迴來,弄得這麽麻煩呢?”英匯哈哈大笑。

    明韶嗆了一口酒,咳嗽了兩聲才說:“我是軍人,怎麽可以違背上司的命令?真要這樣不負責任地甩手走掉,反倒讓人小瞧了我們慶氏的男兒……”我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這些皇族子弟的榮譽觀念似乎比什麽都要強烈。但是在我看來,很多事都不過是——死要麵子罷了。轉眼看英匯,他也是和我一樣的表情,我與他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相互一笑。忽然間就感覺英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灑脫十分合我的胃口。

    英嫂一歎,說:“明早英雄起來一看你們都走了,肯定又要跟我鬧一通。”我安慰她說:“我們會迴來的,我還要教他使刀呢。”英嫂和她的丈夫相視一笑,頗無奈地搖了搖頭。

    我心裏暗暗盤算:明韶大概要兩個月的時間,才能從西南邊境迴來,成親之後如果真能夠擺脫了束縛,迴到這裏來也不過就是三四個月的事……

    說這話的當時,我自己也不曾料到和英氏夫婦的見麵竟然會來得那麽快,而且會是在那樣的情形之下。

    這個世界,果然是“一切皆有可能”。

    轉天送走了楚元帥和他的護衛隊,我和司禮官陳大人以及宮裏派出來的一百多名隨侍也起程返迴了中京。路過並洲的時候沒有見到明瑞,府裏的下人說他還滯留在礦上。我覺得自己是想見他的,但是聽說他不在,我又悄悄地鬆了口氣,同時又情不自禁地開始為自己的反應感到羞愧。

    迴到中京的時候,已經是四月初了。

    禦花園裏綠草青青,各種奇珍異卉爭奇鬥豔。數月以來我眼中看到的都是一望無際的荒原,是土黃深褐中泛起的點點嫩綠。乍猛的進入這樣的繁華天地,還真是眼花繚亂,很有幾分難以適應。

    我和司禮官陳龍大人跟在內務總管太監王公公的後麵,一前一後地來到了禦書房。趁著王公公進去通報,我抬眼四下裏打量,看上去這裏並沒有什麽大的改變,隻是廊簷下多了幾缸睡蓮,書房的周圍新種了不少的粉鍾樹,一串串粉嘟嘟的鈴鐺一樣的花朵從綠葉之間倒垂下來,仿佛搖一搖就會叮當作響。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樹,我那記府的院子還有老爹的書房周圍都種了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我和敏之一起種的。

    正在神遊天外的時候,前方的台階上傳來了王公公威嚴的聲音:“皇上宣陳大人、西大人覲見。”一股無形的威壓立刻襲上心頭。

    低著頭跟在陳龍的身後小心翼翼地進了禦書房,簾子一撩起來,立刻就有一種混合了綠茶清香的涼幽幽的味道撲麵而來,令人精神為之一爽。但我卻終究沒敢放鬆情緒,還是老老實實地跟在陳大人的身後跪拜行禮。

    我的眼前除了陳大人胖乎乎的背影,就是一片空曠的青綠色油磚地麵,光滑得可以映出倒影來。這樣的顏色即使在夏天,也會讓人看了之後心頭泛出絲絲寒意。

    陳龍把清蓉公主大婚的過程一一奏來,說得聲情並茂。

    我這些日子一直騎在馬上,原本就腰酸背痛,此刻跪在這裏聽他的長篇大論,不知不覺困意就襲了上來,剛打了一個哈欠,忽然意識到這裏可是禦書房,連忙伸手捂住嘴,偷偷地抬眼一瞥,書案後麵,明德正似笑非笑地凝視著我。

    這一驚,滿腦子的困意刹那間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我連忙放下手,規規矩矩地低頭跪好。就聽頭頂上傳來明德帶著笑意的聲音,“好了,好了,明日早朝你再跟大家講吧。這樁差事你辦得很好,朕心裏十分欣慰。陳大人也辛苦了,早點迴去歇息。”陳大人受寵若驚地磕了頭,垂首退了出去。

    我用眼角的餘光瞟著他,十分羨慕他這就可以迴去睡大覺了……

    明德的聲音很溫和地說:“你也起來。這一路,累壞了吧?”我趕緊說:“臣不累。”明德起身慢慢地踱到我的麵前,帶著笑意,“抬頭,讓我看看。”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朕”,是因為剛剛當上皇帝,這個古怪的自稱運用得還不太熟練嗎?

    數月不見,他似乎清瘦了,雙眼之中帶著血絲,神態略微有些疲憊。

    他身上穿著淺黃色的長衫,肩頭繡著十分精細的雷獸圖案,領口和袖口都裝飾著繁複華麗的邊飾,頭發上束著金冠,上麵鑲嵌著幾塊名貴的寶石。這樣莊重的服飾穿在他身上,竟然如此和諧,似乎他天生就應該是這副樣子,莊重,威嚴,遠遠地站在雲端讓人仰視。

    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氣。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才像想起了什麽似的,用十分和婉的語氣說:“你不在中京的這段時間,我準了沈沛的提議,將禁軍中身手好的兵士編製成了一個特殊的分隊。沈沛雖然做了多年的禁軍統領,但是他武功不及你,所以我任命你來管理這一支分隊,我要求你把這三十人訓練成禁軍中最精銳的分隊。”我連忙應道:“臣絕不辜負皇上的厚望。”明德凝視著我,雙眼中似乎多了些無奈的神氣,他似乎還想說什麽,最終也隻是擺了擺手,“你的住處我已經安排好了,這就讓他們帶你去休息。用過晚膳來這裏見我。”我本來還想問問他,什麽時候能讓我迴刑部,但是看到他滿臉疲憊的神色,又覺得還是另外再找個機會問比較合適。

    再說我也是真的累了。

    也許是連日騎馬太累,也許是我真的變懶了。就在剛洗完澡、兩個宮女拿著大手巾給我擦頭發的時候,我趴在梳妝台上竟然就睡著了。

    睡夢中隱約覺得身邊有人在躡手躡腳地走動,但是我實在懶得睜眼,既然感覺不到殺氣,我就繼續睡。

    睜開眼的時候,臥室角落裏鳥形的蠟燭台上已經點燃了十餘根粗大的蠟燭。光影晃動,滿眼都是朦朧的柔光,似乎已經過了宮裏晚膳的時間。

    我揉了揉枕得酸痛的胳膊,正要站起來,已經有一雙溫柔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按摩起來。一扭頭,原來是一位四十歲上下、眉目溫婉的婦人。我雖然不是特別清楚宮女們的級別,但是一眼看到她領口上鑲嵌的四色彩錦邊飾,還是小小地吃了一驚。四色邊飾是奉君的標誌,奉君在後宮中可是級別頗高的女官啊。

    她看我要起來,伸手按住了我,“西大人不必慌張,是皇上特意派我來服侍大人的。”說著抬起她那雙靈秀的眼睛衝著我溫和地一笑:“大人稱唿我蘇氏即可。”她既然不讓我起來,我也就懶得起來,再說她的手指按在我的肩膀上確實十分舒服,但是,一股濃濃的不安卻猝然襲上了心頭。

    “蘇奉君?”我仰著頭看她,“你的級別好像比我要高啊。我不過才是五品的小官,哪裏敢讓你服侍我?”蘇奉君微微一笑,說:“蘇氏早年是太皇太後身邊的人,自從有了殿下,就一直在東宮服侍,也算是東宮的老人了。這次是皇上特意點了我,讓我來服侍不會照顧自己的西大人。”說著掩口一笑,似乎覺得這樣的說法十分有趣。

    我心裏的不安卻越來越濃,明德他到底是什麽意思?派個這樣德高望重的女官服侍我,這宮裏宮外多少雙眼睛盯著,我以後日子還怎麽過?

    我按住了蘇奉君的手,誠心誠意地說:“奉君的好意,西夏心領了。不過,西夏官位低微,實在不敢勞動奉君。奉君既然是東宮的老人,皇帝派了奉君來服侍我這五品侍衛,傳揚出去,恐怕有汙皇上的清譽。”蘇奉君又是一笑,眼神中卻多了幾分玩味,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柔聲細氣地說:“西大人果然是與眾不同。不過,陛下畢竟是一番好意……”我搖了搖頭,看來還是得跟皇上說去,“我這就去見皇上。”蘇奉君伸手按住了我的肩膀,說:“果然是不會照顧自己啊。晚膳都已經預備好了,皇上吩咐過,讓你用過了晚膳再去見他。”

    暖暖的夜風中夾雜著粉鍾花清甜的香味。

    原來住在家裏的時候,在這個季節,我經常在假山上坐到深夜。總覺得這樣混合了花香的空氣暖暖地撲在臉上,是最為愜意的享受。

    但是禁宮裏畢竟是不同的,即使有想要放縱自己的願望,行為上也不敢有什麽差池。這裏眼睛太多,明韶走之前也特意交代我要收斂再收斂,低調再低調,夾著尾巴老老實實地等著他從西南迴來。

    深深地唿吸,再深深地唿吸。清香的空氣繞進了髒腑裏,卻都化成了一聲歎息,千迴百轉,綿延惆悵。這樣幽靜的夜色,竟讓我這樣素來沒有心事的人也情不自禁地多愁善感起來。

    我用力地捏住自己的兩邊臉頰,向上拉起一個笑容來,在心裏不斷地提醒自己,“態度要恭順,言辭要委婉,但是一定要堅決。有蘇奉君在身邊,雖然十分舒服,但是為了自己這條小命能安安穩穩地活到明韶迴來,堅決不能留下她。這裏可是後宮啊。住在這裏的女人們可都是沒有理智的……”一想到這裏,又有些擔心舞秀。聽說她已經加封宸貴妃,算來腹中的孩子也已經有五個多月了。她似乎還是住在佟太妃的宮裏……

    一路上神魂顛倒地想著身邊的這些人,不知不覺就到了禦書房。因為裏麵燈火通明,所以隔著竹簾,可以清晰地看到書案後麵那個埋首在厚厚一堆奏折當中的淺黃色人影。我心裏不由地生出一些感慨來,這麽晚了還在辦公,他應該算是一位勤勉的皇帝了吧。

    忽然之間就有些猶豫,裏麵的這個男人處理的都是國家大事,我這會進去稟蘇奉君的事,會不會有些小題大做?

    正躊躇之間,已經被候在書房外麵的王公公看到了,他立刻下了台階給我請安,笑著說:“皇上已經問了兩三遍了,西大人你可來了。皇上吩咐西大人直接進去迴話,不用再著人進去稟報了。”身在竹簾外,已經聞到了涼幽幽的綠茶清香。這樣的味道總是能讓人很快地靜下心來。

    明德似乎已經聽到了王公公的說話聲,我進去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我,說了句:“免禮。”他把手裏的一道奏折遞給了旁邊的太監,站起身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慢慢地踱了過來,“我剛才見過沈沛了,以後你每天上午去訓練場,午膳之後來這裏應差。”我連忙應了一聲,又聽他說:“我也累了半天了,你陪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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