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東西軟軟地落在我的發頂,似乎是明韶的嘴唇。心裏忽然就泛起莫名的酸澀,原來我也是一樣,一想到會看不到他,就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這樣深深的依賴,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滿天星鬥。深藍色的天幕上斜斜地掛著一彎昏黃的月亮。

    我和明韶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城西的尋芳河邊。夜色之中,潺潺的水聲聽起來格外柔和。去年深秋時節,我和舞秀曾經來過這裏,那時兩岸的樹葉都經了霜,楓葉變得紅黃相間,遠遠望去,景色十分迷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河邊的空氣涼涼的,帶著潮濕的青草味道。這些天我的腦袋裏一直像打翻了糨糊一樣。直到現在,才一點一點變得清爽起來。人也變得平靜了許多。

    “明天要刮大風了。”我眯著眼睛抬頭看著那一彎邊緣朦朦朧朧的月亮,歎了一口氣,“我最討厭刮風天。”明韶也站住了腳步,抬頭往天上看,然後問我:“還記得在草原的時候嗎?剛見到你的時候,也是晚上。”我的腦海裏又出現了月色下那一望無際的美麗草原,想了一會兒,自己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一直都沒有謝我。當時那個族長的女兒古麗塔正在向你逼婚,我可都聽到了。”明韶聽我說起這事,自己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

    “你當時是不是特別感謝我這位小俠?”我湊過去,洋洋自得地說,“覺得我這麽一位玉樹臨風的小公子這麽及時救了你,讓你恨不得兩肋插刀來報答是吧?”明韶故意歪著頭作出一副迴憶狀,“我當時覺得你有點好管閑事。不過女兒家好像都有這毛病。所以,也不太奇怪。”我瞟了他一眼,半信半疑地說:“不會吧,我那時可是男裝。”明韶搖了搖頭,很惋惜地問我:“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身上的味道是不一樣的?你還記得你當時離我有多遠?”我那天喝了點酒,這些細節恐怕轉頭就忘記了,現在到哪裏去想?

    明韶看我搖頭,朝我走近了兩步,然後拍了拍自己的肩頭,“你的胳膊當時就支在這裏。你說說有多近?”好像是有些太近了,這樣近的距離看他的臉,讓我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結結巴巴地說:“那……屬於酒後失德,不是成心占你便宜。”明韶輕聲笑了,伸開手臂將我環進了他的懷裏。熟悉的氣息就這麽圍攏過來,仿佛有一蓬神秘的火花猝然間在暗夜裏燃起,讓我的心跳和唿吸都在瞬間灼熱了起來……

    我下意識地要推開他,就聽他輕柔地說:“別動。請……別動。”我的手還按在他的胸膛上,似乎能夠感受到衣衫下麵那一顆怦怦跳動的心。他的下巴頂在我的發頂,將我整個的包圍在他的氣息裏。

    “明韶……”我喊他的名字,卻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聲音也可以這麽柔軟,但是分明有一絲醺醺然的醉意從心底裏湧了出來,仿佛不勝酒力一般,讓我身不由己地就想要找個什麽東西來支撐自己。

    “西夏,”他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但是溫柔裏卻透著戰栗,好像夜色替他剝去了堅硬的外殼,露出了深藏其中的柔軟,“你永遠都不知道,當父親告訴我,你就是那個我將要娶迴家的女子時,我是多麽的慶幸。”說到這裏,他將我摟得更緊,環住我腰身的兩條手臂卻顫抖起來,“你不知道我是多麽慶幸你們竟然是同一個人……否則……否則我該拿你怎麽辦呢?我真的不敢想……”明韶低下頭,深深地凝視著我,他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地方也閃動著粼粼的水波,而且那波光瀲灩之中分明含有某種神秘的東西,就像是一種引力,讓人一看到就再也無法移開視線。我無力地向後退了一步,本能地想要逃開這種神秘的力量。但是我剛剛抬起頭,就有一個柔軟的輕吻落在我的嘴唇上。涼涼的,軟軟的,溫柔得像一汪春水,刹那間讓我所有的意識都模糊了起來。

    我不明白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也不知道它是何時結束的。等到意識又迴來的時候,我的頭靠在他的胸膛上,兩隻手臂正纏繞著他柔韌的腰身。耳畔是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天地之間仿佛再也沒有什麽聲音比這心跳更迷人了……

    天上還是滿天的星鬥和一彎昏黃朦朧的月亮,腳下還是尋芳河潺潺流淌的河水,但是這一切似乎都變得不同了。

    我想看看他的臉,但是頭還沒有從他的胸口抬起來,明韶的兩條手臂已經將我更緊地擁進懷裏,就像要把我嵌進他的胸膛裏一樣。這樣的擁抱帶著某種傷感的味道,讓我忽然之間生出一絲不太好的預感,因為我所知道的明韶從來都是鎮定自若的,從來沒有過像這樣……害怕什麽。

    心裏沒來由地緊張起來。

    明韶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發,動作輕得讓我直發癢。然後耳邊傳來他深沉的歎息和喃喃的低語,“等我迴來……西夏,等我迴來。”心裏那一絲不好的預感又一次襲上心頭,我不由自主地摟緊了他的腰身。

    明韶的手輕輕捧起了我的臉,輕輕地抵住了我的額頭,“原本想好了不告訴你的。但是瞞著你,我又做不到。西夏,我很快就要跟隨焰天國的大軍出征大楚國了。”明韶的話像一顆炸彈一樣將我瞬間轟醒。

    “怎麽會這麽快……”我急切地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但是他隻是將我更深地擁進了懷裏。

    “與大楚國的上一次交戰是在十七年前,”明韶吻了吻我的鬢角,聲音沉靜了下來,“那時我們打了勝仗。這一次他們是要報仇了,岐州邊境已經爆發了幾場小規模的交戰。聽說他們這一次的主帥是四皇子易凱,這位皇子熟讀兵法,為人極有謀略,而且聽說如今大楚國是傾一國之力來打這場仗,恐怕我們沒有那麽容易打贏。”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

    “我也是剛剛知道的。我是皇族的子弟,保護自己的國家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但是一想到會再也看不到你,我忽然就方寸大亂。”他的話讓我悚然一驚,連忙反駁他,“什麽叫再也看不到——打完了仗不就可以迴來了嗎?”有什麽東西軟軟地落在我的發頂,似乎是明韶的嘴唇。心裏忽然就泛起莫名的酸澀,原來我也是一樣,一想到會看不到他,就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這樣深深的依賴,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是因為那個血腥的清晨,在落星泉牧場上的邂逅?

    還是因為在昏迷中,就無意識地,開始適應他細心的照顧?

    又或者,是因為在禦前碰了壁,最沮喪時,出現在自己麵前的人是他?

    ……

    為什麽這一切,我原來沒有發覺呢?

    如果我早一點發覺……如果我……

    眼睛裏湧出來酸熱的液體,又迅速被明韶的衣襟吸收。我靠在他懷裏沒有動,心裏卻反複地想:不知道他還能停留多久呢?

    “其實開戰的準備一直以來都在做。錄台拜相會安排在太子大婚之後。那時,舅舅的親衛隊和中京郊外錄台大營裏的二十三萬精兵就要出發了。”明韶像是猜到了我心裏的想法,輕聲說,“大概還有半個月到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吧。隻不過,有很多事要準備,我不能像以前一樣天天都有空閑時間了。”我有些茫然地重複著他的話,“一個月?”一個月的時間夠幹什麽呢?可以考一份駕駛執照,可以參加一個烹飪速成班,可以去西藏自助旅遊一趟……

    “那我們每天都見麵吧,”我有些急切地抓住了他的衣襟,“逢單日我去找你,逢雙日你來找我……”後麵的話我說不下去了。

    因為他那又涼又軟的嘴唇把我滿肚子的話都堵住了。

    要和大楚國打仗的事朝廷雖然沒有什麽正式的告示,但是坊間卻已經有了各式各樣的傳聞。有人說岐州城的百姓都已經遷空了,岐州已經成了一座兵營;也有人說岐州城外相隔六十裏地就有大楚國的駐軍;還有人說兩軍早已交戰,傷亡已經上千了……

    受流言的影響,一些不法商販開始趁機囤積貨物,基本的生活物品諸如布匹、米糧之類的東西都開始漲價。朝廷下了兩道旨意也沒有禁止住這一股囤積與哄搶的風潮,於是,刑部每天主要的工作就變成了和不法商販作鬥爭。

    就在這麽一股不安的氣氛裏,迎來了太子明德的大婚。按照皇室的傳統,太子妃和側妃是同一天進宮,隻不過太子妃的十六抬喜轎由正東門進宮,側妃的八抬喜轎由南華門進宮,而且拜堂的時候,側妃要站在太子妃的後麵。

    大婚那天,我騎著“愛你一萬年”一直護送著舞秀的喜轎進了南華門。一路上我一直在猜測轎子裏的舞秀是什麽樣的心情。我剛迴家那天她告訴我說,皇太後點了她待選時那種亮閃閃的眼神,在得知自己被選中做側妃之後就沒有再出現過,我想她應該是很緊張的吧,畢竟今後不但要麵對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還要麵對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

    舞秀的喜轎消失在高大的宮門後麵的時候,我悵然若失。我曾經發過誓要保護她,不讓別的女人欺負她,可是如今,我卻連她生活的地方都進不去……

    望著宮牆正發呆,就看見明韶和明笛兩兄弟從馬車裏下來了,他們後麵還有一個熟悉的麵孔,竟然是明瑞。不是說他已經迴並洲了嗎?什麽時候迴來的?

    看見我,明瑞最先喊了起來,“西夏!”我還穿著工作服呢,見了這幾位王孫公子當然要客客氣氣地下馬行禮。

    明韶了然地看著我的臉色,問我:“側妃的喜轎已經進去了?”我點點頭。明瑞也湊過來細細打量我,關切地說:“臉色不太好,我聽說你受傷了?如今怎樣?”我趕緊說:“謝小王爺關心。西夏的傷無礙的。”明瑞皺了一下眉頭,似笑非笑地說:“你幹嗎跟我這麽客氣?我這次帶來了幾瓶治療外傷的好藥,改天給你送去。”我再道謝。看他們的衣著打扮,自然是進宮去參加婚筵的。他們幾個相貌出眾,一起出現在這裏,頓時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我可不想這麽出風頭,趕緊推脫還有公事,跟幾位小爺告辭。

    明韶看著我,有意無意地伸出了三根指頭。他這是暗示今天是初三,單日,輪到我去找他。不知道是不是我有點多心,我怎麽覺得大家好像都在看我呢?

    立刻就有點心虛,慌慌張張地掉頭就走。身後傳來明韶的輕笑和明瑞不解的聲音,“好端端的,她跑這麽急幹什麽啊?”我越發不敢迴頭看,跳上大黑馬一溜兒小跑地迴了刑部。

    夜風習習,時令已經過了秋節。天氣也一天一天涼爽起來。坐在樹上甚至隱隱有了幾分涼意。從頭頂樹冠的縫隙裏望出去,天空中的小星星亮閃閃的,好像每一顆都在衝著我眨眼睛。

    明韶穿著夜行衣躥上樹的時候,我已經躺在粗大的橫枝上小睡了一覺。

    “你怎麽今天來這麽晚啊?”我好奇能有什麽原因讓他抽不出身。

    明韶把我的腦袋搬到了他的腿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母親進宮去了,被皇太後留下一起用晚膳,我有點不放心,所以一直等她迴來了才溜出來。”聽到他說進宮,我一骨碌坐了起來,“王妃娘娘進宮有沒有見到我家舞秀?”明韶點了點頭,“我母親說她進去給皇太後請安的時候,太子爺的兩位妃子也在。果然還是記大人府上的小姐好品貌。”“舞秀有沒有說什麽?”我抓住他的衣袖,“看上去高興不高興?”明韶為難地說:“她又不知道我會把這些說給你聽,而且是在皇太後的寢宮,哪裏敢說那麽多的話呀。”我歎了口氣,苦命的舞秀,光是婆婆就有一大堆,還有一個剛剛被我得罪了的太婆婆。希望老天保佑,讓皇太後看在太子爺的麵子上,不要給舞秀穿小鞋。

    “別擔心她,”明韶將我摟進了懷裏,安慰我說,“太子應該是很喜歡她的,因為那是他親自選的啊。”我搖了搖頭,“那又有什麽用?日後他登基做了皇帝,後宮裏一群一群的嬪妃,他還會像現在這樣喜歡她嗎?”明韶大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是摟著我的肩膀,不停地搖來晃去。

    “明韶,”我坐直了身體,很認真地說,“你要想好了。如果真的娶了我,你就不可以納妾。一個都不行。”明韶啞然失笑,伸手輕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怎麽好端端的想起說這個?”我撥開他的手,盡量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我隻能有一個丈夫,我的丈夫也隻能有我一個妻子。如果你要納妾,我就休了你,另外嫁給別人。”明韶又笑了,“你如果真嫁了給我,你以為別人家的女兒還敢嫁到靜王府來嗎?”什麽意思?好像不是什麽好話啊。

    “你說我是母老虎?”我終於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地撲過去掐他的兩隻耳朵。明韶哈哈大笑,連忙跨到了另外一根橫枝上。

    幾隻鳥雀給我們鬧醒了,唧唧喳喳地飛了開去。

    明韶終於按住了我的兩隻手,拉著我重新坐下。

    “歇一會兒,別鬧了。”他把我的手拉到嘴邊輕輕地吻了一下,“我也有問題要問你。”我坐直身體,很認真地直視著他的雙眼,暗自猜測他會問什麽樣的問題,問我的履曆?師門?武功?什麽時候嫁給他?對婚禮會有什麽要求?

    我的心開始怦怦直跳。

    明韶拉了拉我的手,示意我集中注意力聽他說話。我的臉覺得有些發熱,忍不住輕輕垂下了眼瞼。

    “你剛才說母老虎,”明韶好奇地問我,“什麽是母老虎?”啊?我愕然地抬起頭,懷疑自己聽錯了。

    明韶以為我沒有聽清楚,又問我:“什麽是母老虎?”我的臉紅了又紅,不過這一迴是被氣的——我終於惱羞成怒,重重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剛哎喲了一聲,我又順勢踢了他一腳,惡狠狠地說:“這就叫母老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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