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曲凡停下筆,隨意地掠起低垂的發絲,冷峻的目光睨向一角靜靜侍立的女子,她麵容沉靜,似有種置一切於身外的漠然,那淡定的眼眸,從未向他這邊遊移過片刻。

    他收迴目光,嘴角竟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這樣的她,他如何不明了。

    心中有所懼,有所怨,卻生怕透露出絲毫,才會擺出這般的從容樣子罷。

    “為什麽逃?”

    他冷眼看著她咬著牙從地上撐起上半身。她那般地艱難,剛剛由膏藥敷愈的傷口又裂出絲絲血痕。

    紫銅鐫金爐中散出嫋嫋青煙,縈繞不去,似是她剛剛聞到的藥香。

    她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眼前隻能朦朧地看到他的身形,卻依然能觸到那冷冽的氣息,帶著些許輕蔑。

    她早就知道,這樣帶著一身的傷,即便逃出了王府,也逃不了多遠。

    她明知道,卻依然要逃。她隻是想讓他,那個傲慢的男人明白,自己不甘心被他這般束縛住,她也不會被他束縛。

    他自然是清楚她的意圖,但當看著那遍布血痕的身子支撐著站在麵前,那意識渙散得渾濁的目光依然閃爍著不屈的倔強,心下驀然有了種暗暗的驚異,一時間竟忘了原先的輕視和怒氣。

    “我要。”她閉了閉眼,似要支撐不下去,身體晃了晃。

    “自己……去找……蘭陵王。”

    清煙驀得飄散彌盡,簾幛的一角被風掀起,他覺到驟然襲來的涼意,帶著淡淡的海棠花香,而視線裏唯有那倏然倒下的淒楚身影。

    手中的筆,突然在紙上斜了一角,他微微蹙眉,蘭陵王……

    抬眼看向她,依然不動聲色地立著,他驀然覺得心口憤懣,將筆往墨石筆架上一擱。

    “舒渺音。”

    她移步,走到他桌側,依舊默然不語。

    高曲凡看著她,微微的怒氣從眉梢至眼角:“規矩還未學會麽?”

    渺音漠然道:“已經學了。”

    那些個繁文縟節,即便學了也記不住,真不知這王府的侍從婢女都是怎麽過活的。

    “是麽。”他冷然道,“那為何這麽長時間不過來侍侯?”

    “奴婢一直侍侯在旁。”他寫幾個字也要別人給他端茶送水不成?

    渺音的臉上,竟露出些須無辜來。

    她看來的確未有明白何謂“侍侯”。

    重又提筆,

    “磨墨。”

    渺音便上前取砧石在墨盤上磨起來。

    瞥眼,看到那雪浪紙上他的字跡,的確是好字,英挺而有力,卻暗含渾然天成的儒雅清新,正如他的人,溫潤如玉。

    從紙上沿著那勁灑的字,那握著筆杆的手,那微動的手肘,寬闊的肩翼,渺音的目光一路向上望去,清潤的下頜,淡漠的嘴角,順著挺直的鼻梁,再向上看時,驀然撞上他的眼,深邃而帶著寒意的目光,突兀得讓渺音一陣心悸,不經意手勁重了一分,墨盤中的墨汁便四濺開來,渺音剛迴過神,便見那雪紙上一片墨跡斑斑,汙濁不堪。

    她望著那張被毀了的紙,沾著墨的手還愣愣地捏著那砧石,不知所措。

    這可,如何是好?

    高曲凡的目光,從紙上淡淡地掃來。

    “這個……”渺音幹笑了一下,“是意外,意外!”偷偷地瞥一眼他的神色,卻是陰雲密布。

    “當著本王的麵竟敢搪塞?!”語氣生硬。

    難道還要治她的罪不成?渺音心一橫,幹脆豁出去了:“奴婢是被王爺嚇了一跳,才把墨潑出去的。”

    高曲凡臉色更加難看:“你不專心磨墨,還肆無忌憚地窺視本王,現在還有理了不是?!”

    “奴婢哪裏窺視你了!”渺音覺得好笑,“奴婢是在正大光明地看!王爺你長了這樣一張俊臉,難道不是為了給人看的麽?”

    什麽嘛,你如果不想讓人“窺視”你的臉,幹脆把臉蒙上算了。

    劍眉一挑,“你是在狡辯。”話雖冷,可眼角卻溢出笑意。

    渺音暗暗鬆了口氣。

    “奴婢隻是說了實話。”

    時節正值陽春三月,齊樂王府裏,一派萬紫千紅盛況,厄……確切點的說應該是“千紅一窟,萬豔同杯”的“萬紫千紅”,因為這個王府裏的歌伎美婢真的很多。

    蜿蜒伸展在後花園中的小徑上緩緩走來一個身影,渺音端著托盤穿行在花枝團簇中,一路上彌散著或淡雅或濃烈的花香,目光所觸及的每一處都是桃花爛漫,自己似乎置身於一個世外桃源般,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渺音一路地走走停停,或抬頭觀瞻,或迴首流連,幾乎忘記了此行的目的。這個齊樂王倒也蠻會享受,一個後花園便建得和半個天安門廣場一般大,搜刮民脂民膏啊!

    這樣胡思亂想著,腦海中一閃而過高曲凡的怒容,趕緊加快步子,向桃園深處走去。

    後園中建有一處涼亭,環繞著涼亭的還有一排軒室,王爺偶爾在此處留宿。

    渺音遠遠地還未走近,便聽到了涼亭裏傳出的陣陣笑聲,鶯聲燕語婉轉嫣然,渺音聽來卻感覺實在是矯揉造作得厲害。

    高曲凡正在與眾歌伎飲酒取樂,女子各個彩衣鮮豔,妝容嫵媚,或攀枝折花,或臨池戲魚,或閑撥琵琶,或低吟淺唱,一肌一容,盡態極妍。渺音形容普通,走近時反倒在這群女子中顯得惹眼了起來。

    “王爺,茶來了。”渺音畢恭畢敬地放下青瓷茶盞,立刻有女子盈盈上前,擋開渺音,纖手執壺,倒了一杯茶,柔媚地遞給高曲凡。

    “王爺”

    渺音在一旁冷眼看著,見沒人注意到她,剛想找個間隙溜出涼亭,冷不防高曲凡在身後道:“去取本王的竹纖軟墊來,給你半柱香的時間。”

    渺音步僵,不是吧,竹纖軟墊在矩離這裏幾乎有三裏的風雅軒內,來迴得半個小時,她就是百米衝刺的的速度也不見得能在十分鍾內把軟墊給他拿迴來。

    “還有。”高曲凡微笑著看著她僵硬的背影,繼續殘忍地補上一句,“本王想嚐嚐豚皮餅和杏酪,去叫膳堂做好了一並拿來。記住,隻有半柱香的時間。”

    靠!高曲凡你欺人太甚,這不明擺著折騰人麽!渺音正欲發作,卻聽一個嬌柔的聲音在旁道:“王爺,妾身可一直惦記著上次禦園遊會上的玫瑰酥月餅,王爺答應過賞賜妾身的。”渺音一呆,頓時在旁的一群女伶紛紛央求起來,這個要玉棗糕,那個要芸豆卷,甚至要什麽白玉雪瑩梅花香茶的,一大串的食物說得渺音氣血上湧,她們分明是故意和著高曲凡為難自己,好好的不節食保持身材還吃那麽長肉的東西幹什麽,明兒變一肥婆未老先“福”了失寵別哭哭啼啼的!

    可明知連廚房一時半會都做不出這麽多東西,那個該死的家夥竟還微笑著一個一個地答應下來,好啊,渺音咬牙切齒,高曲凡你不仁莫怪我不義。

    最後,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站在亭前的渺音身上:“還柱在這裏幹什麽,姑娘們要的東西都記下了。”

    渺音突然綻開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奴婢自然是記下了。”隨即又作遲疑狀,“可是奴婢很為難呢。”

    “拿些東西有什麽為難的?”高曲凡皺眉,她又想耍什麽花招?他更願意看到的是一張哭喪的臉,而不是眼前的笑靨。

    “王爺不知,今天膳堂負責點心的王,陳兩個廚子出府點購材料去了,隻有張廚子和李廚子在,要做姑娘們的這麽些點心,又是酥,又是糕,又是香茶,平時就是四個廚子一起做也未必一人做得一樣,現在奴婢去叫時,必然是先做王爺的兩樣來,可餘下的姑娘們的點心,該先做誰的好呢?……”渺音說話時故意謙卑地垂著首,一邊卻悄悄抬眼觀察亭裏的人們的反應。

    高曲凡沒料到她竟會挑出這個尖銳矛盾,還未想出吩咐的話,後麵的一幹歌伎便都先嚷嚷了起來,一個道:“妾身要的豌豆泥蓉可是從前年就盼起的呢,又輕簡易做,先作妾身的罷!”另一個則嗤笑:“那甜膩膩的東西有什麽好吃的,王爺,您倒是吩咐膳堂先做妾身的蝦糯餅吧,王爺素也喜歡的,不是嗎?”正往高曲凡身上黏去,旁邊一個卻尖聲道:“妹妹記錯了吧,王爺可是喜歡吃翠玉豆糕的,應該叫膳堂先做豆糕!”於是眾女伶爭吵不休起來。

    高曲凡被擠在中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正在眾歌伎的紛爭間抽不出身來,一眼瞥見站在陽光草地裏的渺音,隻見她的眉毛揚了揚,似在嘲諷,又似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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