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而持久的疼痛,姬恪在榻上不知躺了多久,忽然在耳畔聽見瑣碎的爭執聲。

    ……公子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不知何時會醒來何時又會……蘇小姐就不能先放下那些別的,先帶公子去迴春穀治病麽?

    ……這與放不放下無關,我為什麽要帶他去治病?

    ……蘇小姐真的能夠眼睜睜看著公子死?

    ……我是不能,可我也不想救他。

    ……為什麽?若是蘇小姐真能狠得下心,那為何此時會在這裏?

    那些聲音似遠還近,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聲音依舊在繼續,卻仿佛轉換了什麽。

    ……蘇婉之,既然我帶你到了這裏,那若你想帶他治病我不攔你。

    ……這話……你是不是又要來什麽如果我離開這裏一步,你就算我叛門……

    ……這次不會。你沒有辜負我的信任,所以……我也給你一次信任,你帶他去治病,治好了再迴祁山。

    ……可是,計蒙……萬一治不好,萬一我迴不來呢?

    ……那就當是我倒黴。

    ……為什麽,為什麽你會答應……

    ……蘇婉之,你去照照鏡子……從你那天迴來以後,你臉上的表情就像個行屍走肉,還有半分蘇婉之的樣子麽?

    ……對不起……

    ……別抱了,擦擦眼睛,去看看他死了沒。

    斷斷續續的話並不連貫,隻能聽見隻言片語。

    姬恪能感覺到有人靠近他,能聽見很輕微的哽咽聲,能聞到一陣淡淡的屬於女子的熟悉氣息,卻怎麽也夠不到。

    衣衫摩擦,是緊緊擁抱的聲音。

    直覺告訴他,那是蘇婉之和計蒙。

    胸腔中的心房像是又沉了一層,沉痛到再無所覺,外界的一切越發遠去,像是被隔絕在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隻有他自己的世界。

    安逸,寂靜,沒有權謀,沒有責任,沒有需要肩負的仇恨,也沒有……愛。

    在那個世界裏,他安靜的翻閱曾經短暫的美好迴憶。

    和母妃呆在霜華殿裏的時光。

    母妃教他讀書習字,替他念那些名山大川的地理誌,用筆墨描繪壯麗恢宏的山河,將一切美好鋪襯在他的麵前。母妃還會抱著他唱那些動人的歌謠,聲音溫柔婉轉,一遍

    一遍在耳邊迴蕩,久久不絕。

    ******************************************************************************

    為防姬恪重病昏厥之事泄露,輕裝簡行,上路的隻有四人。

    姬恪,其徐,蘇星和蘇婉之。

    蘇婉之原本是不願的,但到底還是狠不下心,姬恪雖然過分,但至今所為也罪不至死,更何況,姬恪會病到如此下場,或多或少,和她脫不開幹係,看見姬恪躺在床上虛弱的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散毫無知覺的模樣,她終究還是心軟。

    好在,姬恪一直昏迷未曾清醒,自己的所作所為他也並不知道。

    在心中打定主意,送姬恪到迴春穀,救活了姬恪,趁著姬恪清醒之前她便走,至少那時候她不再會為姬恪的事情憂心,姬恪願迴去謀取他的皇位便謀取,她老老實實迴祁山過她的小日子,陽關道獨木橋,老死不相往來。

    雖說她讓姬恪發了誓,但倘若姬恪即位,那樣的誓言這個騙子怎麽會信守,若幹年後,姬恪娶妻生子,那就真的再無瓜葛了。

    這麽想著,蘇婉之卻絲毫未考慮過萬一姬恪救不活該怎麽辦。

    為防再出事,一路上三人都是低調行事,除了馬車內為怕顛簸鋪了厚厚數層絨絮,讓姬恪躺得極盡舒適,其餘穿著衣飾皆是常人打扮。

    迴春穀在齊州,然而偌大的齊州,即便有了大略地圖要找到一個小穀又談何容易。

    到了齊州屬地,為怕將事情鬧大,其徐並沒有告訴齊州郡守,隻是在城中定下兩間小客棧,將姬恪安置下,又讓蘇婉之蘇星看著姬恪,之後其徐便拿著計蒙給的地圖,獨自摸索位置。

    趕路趕的頗為小心,生怕姬恪在路上就一命嗚唿。

    此時雖然姬恪還未清醒,但至少唿吸尚在,蘇婉之也放下一顆心,靠坐在客棧房間內的太師椅上,神情有些複雜的看著躺在床上的姬恪。

    蘇星下去張羅吃食,房間裏一時安靜下來,隻餘蘇婉之輕緩的唿吸聲。

    她抬手倒了八仙桌上的茶水,已經有些涼了的茶滋味堪堪可入口,也顧不上其他許多,喝了兩口壓壓驚後,蘇婉之又另取了杯子倒茶,握著茶杯走到床邊,手指粗魯的夾開姬恪的嘴,將茶水灌進姬恪已經有些幹裂的嘴唇中。

    明明隻是想喂水,卻還是不自覺地下點

    狠手。

    因為這幾天趕路小心,姬恪的病情沒有嚴重的樣子,但也好不到哪裏去,許是失血過多,臉色依然慘白,昏迷的症狀也沒有一點好轉的跡象。

    將茶杯放到一邊,蘇婉之垂頭看了看姬恪。

    此時,已經湧上心頭的第一感覺已經不再是姬恪的臉有多好看多好看,而是……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蘇婉之忘不掉姬恪血染白衣向後仰倒,笑讓她刺他的時的神情。

    什麽也不在乎,甚至於他自己的生死。

    在痛恨眼前人的同時,她同樣覺得心疼,到底還有什麽是能讓姬恪在乎的。

    正想著,門外忽然一陣嘈雜。

    蘇婉之拉下簾子,掩蓋住姬恪,起身開門,樓下客棧的大堂此時圍滿了官兵。

    齊州本地的官兵,應當算是姬恪家的兵了,蘇婉之倒也不畏懼,不過……她也大概明白姬恪此次跑出來絕對是偷跑出來,若被發現,事情鬧大,並不是好事。

    一念及次,樓下已有大嗓門的官兵揚著副畫像嚷嚷:“我們奉了齊州司馬之名,前來捉拿朝廷要犯,客棧裏所有的賓客都給我出來,出來,讓我們對著畫像一個個檢查!”

    聞聲,蘇婉之心裏一緊,姬恪這個模樣要怎麽出來……她倒不擔心姬恪被認出,畢竟姬恪到底還是個皇親貴胄,普通衙役怎麽可能認得他。

    對策還未想出,蘇婉之的目光突然膠著在那副畫像上。

    畫像上是個年輕公子,一身白衣溫文爾雅,煞是眼熟。

    蘇婉之禁不住心裏一咯噔,這……這有沒有搞錯啊,這不是姬恪麽!他自家的兵怎麽把他當朝廷要犯抓了!

    第五七章

    搞沒搞錯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這幫人的確是來找姬恪的,而且絕對來者不善,趁著樓下搜查的官兵還未到,蘇婉之迅速合上門。

    迴頭看,姬恪還一臉蒼白的躺在床上,毫無知覺。

    推開窗,外麵是片小池塘,她跳下去倒沒什麽,可是姬恪下去……會死。

    門外喧鬧聲已經越來越近,蘇婉之快速打量了一下房間,腦中飛快否定了幾個位置,最終幹脆翻身而上,拉開被子,褪去外袍隻著中衣,又將姬恪向下推了推,用被褥掩住。

    沒一會,官兵就敲到了蘇婉之的房間。

    “請進。”

    十來個官兵很快圍滿房間,

    見是個小姐,為首的有些猥瑣地笑了笑:“小姐這是在休息啊。”

    蘇婉之低垂眉眼細長手指絞著被角,楚楚可憐狀:“小女子正預備午睡,不知道幾位官爺有什麽事?”

    “沒什麽,我們來找個朝廷要犯,例行搜查,希望小姐不要在意嗬嗬。”說著又道,“不知小姐是哪裏人,要到哪裏去?此時怎麽一個人在客棧裏?”

    那廂蘇婉之信口胡扯一一對答,而後繼續絞被角:“那不知官爺要檢查多久……”

    “這個嘛,很快啦……”

    說話間,官兵已經把房間內的書櫃衣櫃窗簾統統翻了個遍。

    理所當然的沒有搜出人,為首的官兵揮手正準備讓人都退出去,蘇婉之鬆下口氣。

    忽得那人視線一瞟,瞟到了蘇婉之的榻上:“這床榻我們好像還沒搜呢……”

    蘇婉之那顆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忙嬌嗔:“官爺說什麽呢,小女子尚未出閣,這床上怎麽可能還有第二個人?”

    “這我們可不知道……小姐得掀開被子讓我們看一看嘛……”

    看著對方走近,蘇婉之作驚恐狀攥緊被子裹在頸脖處,手指卻快速在床上摸索,隻是一側就碰到了姬恪臉頰上的肌膚,姬恪靠得離蘇婉之極近,淺到幾乎沒有的唿吸在蘇婉之耳邊淡淡飄蕩。

    茶香芬芳,淡淡襲人。

    莫名的讓蘇婉之心中一定,手指繼續摸索,很快摸到她藏在床上的匕首,握緊刀柄,隻等對方拉開被子,她就準備動手。

    十幾個人她能不能打過是一迴事,但終究不能坐以待斃。

    掀開簾子,為首的官兵先是看了看蘇婉之的樣貌,砸砸嘴,手觸到被角。

    蘇婉之眨巴眨巴眼睛,手握著刀柄。

    她在心中默數,一、二、三……

    “唉,剛才有個人畏罪跳窗逃跑了!快追啊!”

    忽然門外一陣嚷嚷,那官兵又看了一眼蘇婉之,當機立斷命令手下:“快出去,追!”

    蘇婉之鬆開手,隻覺得手心已經被汗透,頭皮也有些發麻。

    把姬恪從被褥裏挖出來,探了探脈,還好,還活著,隻是在被褥裏悶了好一會,額上起了薄汗。

    用手帕替姬恪擦幹淨汗,又低頭看了一會。

    緊閉著雙眸的姬恪依舊白衣如故,三千如瀑發絲散亂在肩頭,襯著那張俊美的臉龐,多了幾

    分讓人心憐的矜貴和脆弱,偏偏嘴角無意識的揚起,神色柔和溫潤,讓人不禁遐想若睜開眸子又該是如何的模樣。

    長歎一聲,蘇婉之想,如果姬恪一直是這樣溫柔無害幹淨的讓人連指染都不忍那該有多好,為什麽這個人的思慮要這麽深,為什麽他總是做著讓人看不透的事情。

    迴想起在祁山,姬恪還是謝宇的時候,為了躲避計蒙,謝宇也是藏在她的被褥中,他們用手指在手心繪字,幼稚卻也溫存,滿心熨燙的都是撫慰的暖意。

    如果,如果……

    太多的假設絲毫不切實際,蘇婉之無奈的半閉雙眼,手指不由自主的觸到姬恪的手掌,慢慢攤開。

    細長手指一勾一劃。

    姬恪,對於你,我到底算什麽?

    心口慢慢騰起了說不出的滋味,或痛或傷或悵或惘,她這輩子真是栽在了姬恪的手上,栽了一次不算,居然還栽了兩次。

    可是,喜歡就是喜歡,又有什麽辦法。

    慢慢俯□,在姬恪失去血色微微幹裂的唇上印上一吻,淡若煙雲。

    隨即蘇婉之爬起身披上外袍,臉上再看不出半分剛才的繾綣。

    她也隻是敢在姬恪昏迷的時候做這些,若姬恪真醒了,她倒真的不知道怎麽去麵對了。

    深吸一口氣,蘇婉之下床朝門外看,許是剛才的動靜太大,這會倒沒有多少人。

    不過,此地顯然也不是久留之地,雖說現在人走了,但保不準對方一會發現那人不是姬恪就又迴來了,想著,蘇婉之把姬恪扶起,替他穿上鞋襪,又戴上麵紗,攙扶著姬恪背起包袱就朝外走去。

    到了樓下正遇上欲上樓蘇星,蘇星見蘇婉之忙小聲急急道:“小姐,剛才那些人是來抓姬……公子的,你看到沒有!”

    “我知道,我們現在就走,你去和掌櫃說待會其徐迴來讓他先在這等著。”

    蘇星連連應聲,跑向櫃台。

    許是因為病的緣故,姬恪並不太重,甚至蘇婉之一用力就能透過單薄的衣衫摸到姬恪的骨骼,些許膈人。

    壓下心頭的憂心,蘇婉之繼續朝前走。

    看著人來人往的陌生街道,蘇婉之頓了頓腳步,客棧是不能再住了,齊州境內她又完全不認識,下麵要去哪好?

    思前想後,蘇婉之終於想到了一個可以住宿還不會被無故盤查,並且可以打聽消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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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上妝濃,芙蓉樓前脂粉香氣彌散,樓內喧囂,自是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一片芙蓉鄉的景致。

    “公子,公子,怎麽瞧著有些麵生……您這是第一次來,我們芙蓉樓的姑娘可都是個頂個的大美人,包您滿意……”

    一身華衣的搖著金邊折扇,半掩唇的年輕公子露出了頗感興趣又很是遺憾的表情,身上掛著的玉玨瓔珞隨之晃動,顯出幾分貴氣:“鴇媽媽呀,我確是頭迴來這裏,不過今次可能不能來見識您家的美人……”

    “呦,公子這是為何啊?”

    年輕公子對著自家小廝勾了勾手指,那矮個子的小廝抱著個昏迷不醒的人走上近前。

    “媽媽瞧這姑娘如何?”折扇一收,半挑起那人的臉。

    半盞燈光輝映,投射在那人的麵容上,白皙的肌膚如玉如雪,五官毫無瑕疵,宛如天賜,唯獨唇色略白,但姣好的唇形反讓人覺得別有一番特色,隻是這容貌即便在青樓的浮華喧塵中,仍是透出幾分清冷出塵尊貴之意,讓人不忍玷汙,竟是美得不似人間該有。

    隻一眼,老鴇就看呆了眼。

    美人她見多了,還真未見過如此樣貌的……真真是,要是落進她的手裏,她保證能讓“她”紅透半個齊州!

    不等她再看上兩眼,那年輕公子就迅速將美人的麵容掩起,看著老鴇癡呆的樣子,流露出幾分不滿之意。

    老鴇很快清醒過來,忙半讚半妒道:”公子,你這……姑娘,真是美!媽媽我也是頭迴見到這麽標致的美人。”

    年輕公子的臉上這才有了幾分得色,悠悠搖著折扇:“好了,你也看到了,這可是個大官家的女兒,我花了大力氣弄來的,不過,我這身在外地,去客棧又覺得不安,鴇媽媽能不能給我弄間清靜些的院子……放心,這銀子我是不會短了你的!”

    老鴇恍然大悟,這樣的事她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也知這樣的客人雖然不點小姐,但出手一般都比較闊綽,也不算賠本,忙不迭應道:“這容易,媽媽我馬上就帶你們去。”

    年輕公子似無意歎道:“明都呆的太不安生了,還是這齊州好,天高皇帝遠的。”

    老鴇一聽這公子是明都來的,就更放心了:“那是那是,

    我聽其他的大人說現在明都裏可亂了,各家大人都閉不出戶,生怕惹火燒身,改天就被人彈劾下去,據說是這天子快不行了,底下幾個兒子都想搶那個位置呢……”大約老百姓都有八卦的愛好,對方隻說了一句,這廂老鴇就喋喋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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