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沈意之和蘇子榛二人照樣去上早朝,而雲舒一直等到太陽高照,估摸著早朝快下才收拾停當,自沈府向楚宮前去。


    雲舒端坐在鸞轎內,水色衣服是上好的連雲錦,頭發綰成瑤台髻,發上一根碧玉滕華釵,腰間一塊流雲百福佩,佩下綴著累絲煙色流蘇,足踏雙蓮履,勻稱的腕上並套一對暗梅玉紋鐲,雖是同樣的慵懶神情,卻流露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清傲。


    她一路從長定門直入後宮,門口侍衛一見鸞轎,便早有人跑進去稟報楚王,雲舒心中知曉,也權當做沒看見。


    清明殿中,楚王危襟正坐,手中握了一盞玉杯,時不時抿上一口,間或掃一眼階下眾臣,神情不怒自威,讓人望之生怯,探之生懼,跪拜間不敢有所逆。


    忽然他眉毛頭一挑,看著殿外小太監惶急的一路小跑,竟是心中莫名一跳,肅穆的龍顏顯出一絲欣喜。


    隻見小太監低眉順眼的在楚王身邊耳語幾句,端著茶杯的手輕微一抖,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神態顯得有些異樣。


    蘇子臻和沈意之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普天之下,能讓這位楚王色變的人恐怕隻有他的寶貝女兒了。


    楚王聽完小太監的話後輕輕一咳,也不管堂下的官員是否還有未盡之言,隻說了一句明日再議便草草退了朝,眾官麵麵相覷不知所以,隻得結伴往宮門走去。


    “沈大人,等一等…”一個官員彎著腰從後麵趕過來,叫住了沈意之。


    沈意之閑散的腳步為之一頓,揣著雙袖斜眼向後看去,口中隨意應道:“哦,這不是少府寺周大人嗎?”


    周大人忙討好的點頭:“正是下官,正是下官。”


    沈意之笑著眯了眯眼,一副萬事好商量的模樣,聲音盈若春風:“周大人叫本官所為何事?”


    那姓周的聽到沈意之問話,身子壓得更低了,他倒著碎步緊跟沈意之,出了殿門望望四周,低聲問道:“下官知道王上一向器重大人,今日下官見王上神色不愉,敢問大人到底出了何事使得王上匆匆離去啊?”


    沈意之衝他頗為神秘的一笑,還未迴答,旁邊就有一冷冷聲音插來:“周大人有時間打聽王上私事還不如好好監管宮中衣物用度,本官最近時常聽聞有禦用之物流入市井的謠言,周大人如此關心王上舉動,怕不是心虛吧。”


    沈意之笑眯眯的轉過身看向說話之人,隻見紅色的官服筆挺修長,刀削的側臉麵無表情,正是一臉冷峻的蘇子臻,這炎炎夏日站在他身邊,莫名一絲清涼,清涼的那周大人都抖了起來。


    那周大人聽到蘇子臻說話,嚇得一顫,誰不知道這蘇子臻官居高位為人又冷峻嚴厲,說話常常一針見血,好多官員都吃過他的虧,可偏偏他出身尊貴,又深得王上和廣陵公主信任,誰也惹不起,他顫巍巍的看向沈意之,暗想這蘇家和沈家素來不和,蘇子臻和沈意之在朝廷之上也時常意見相左,此刻隻盼沈意之能幫他一把。


    隻見沈意之轉了過來,那笑如春風,可無端讓人覺得刺心,被這目光一看,周大人更覺站立不穩,隻聽沈意之笑道:“蘇大人所言極是,我也聽聞前日有人在三橋街外的布市裏看到一隻靈芝紫檀杯,疑似宮中之物,說來真是奇怪。”


    他含笑的麵容顯得十分誠懇,諄諄勸道:“周大人,莫不是你手下有人膽敢將宮中之物拿到宮外轉手?這膽子也太大了,大人可要好好監督手下不要輕縱,此事一旦傳到王上耳中,可是殺頭的罪過。”說完還微微一笑,也不理那周大人,和蘇子臻並肩慢慢走遠了。


    那周大人望著兩人背影,隻覺得脊梁發寒,汗如雨下,雙袖不停的擦拭額頭,嘴裏還喃喃道:“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日頭上來,這官服愈顯厚重,蘇子臻臉色有些蒼白,鬢角一滴汗落下沒到肩頭的官服中,他正了正烏紗,帽子最下麵一圈已經被汗水浸濕,沈意之雖也是如此,可他卻好像並不以此為苦,依舊含著笑,十分悠然。


    蘇子臻輕輕吐了口濁氣,嗤道:“虛偽。”


    沈意之倒像習慣似的,絲毫不以為意,他紅色的衣袖一蕩一蕩,笑道:“公主已經入宮,看來韓延宗能保住一命了。”


    “婦人之仁。”蘇子臻麵無表情的吐出四個字,目不斜視。


    “非也非也。”沈意之伸出食指,對著蘇子臻晃了晃,笑的有些神秘:“我想公主留著韓延宗還有用處。”


    “有用?”蘇子臻不信的看了他一眼,不屑道:“他還能有什麽用處,四年之前田貴妃因謀逆被賜死,二殿下自那以後不理政事,韓延宗卻不聽勸告,寧願守著一份愚忠,實在迂腐。”


    這話也不知怎麽,使得沈意之的笑容一冷,腳步也隨之停了下來,他默了片刻,叫住蘇子臻道


    “明芳…”


    蘇子臻聞言停下腳步迴頭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沈意之的身影恰巧擋住陽光,讓人看不清麵容,他的衣袖靜靜垂落,身姿筆挺,十餘年相處,沈意之甚少有這樣肅穆的模樣,蘇子臻不禁收了幾分嗤笑,靜待下文。


    沈意之亦收了笑容,素來溫和有禮的眼中閃起冷光,霎時有一股強大的壓迫感撲麵而來,那種壓迫不同於蘇子臻的冷冽,更像是一股密不通風的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卻無從逃脫,這種感覺比起蘇子臻來更有甚之。


    他定定的看向蘇子臻問道:“我現在想問你一句,若有朝一日公主失了勢,你是如同韓延宗一般死守舊主,還是做一個識時務者另投新主?”


    沈意之將話說的十分清楚刺耳,聲音中罕見的沒有一絲笑意...


    蘇子臻沉默了,也不知他是沒想到沈意之有此一問還是真的在思考,而沈意之似乎一定要知道答案,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


    宮牆之間隻有他們兩人,太陽在頭頂高懸,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若不是額頭滴下的汗珠,旁人見了,隻當是兩座木雕...


    許久過後,蘇子臻才輕輕搖了搖頭:“公主不會失勢。”


    “若有呢?”


    “隻要不死,便可東山再起。”這迴蘇子臻的聲音沒有猶豫。


    又靜默片刻,沈意之才緩緩從逆光之處走出來,再見時,臉上已恢複了一貫的微笑,他嘴角一勾,仿佛從未停留“我們走吧。”


    無論天氣如何炎熱,禦花園總是能夠消暑解悶的,無論是王孫公主還是君王後妃,這深宮之中唯一的消遣恐怕就這這滿園春色了。


    既是王宮,園中自有千金難換的奇珍花樹,牡丹、石梅、紫薇等名花不勝枚舉,且不說那並蒂霜蓮和二十四層牡丹絕非凡品,更難得的是宮中巧匠園藝出眾,竟能將這上百種奇花一一安置,不雜亂,香氣又能相互征引,春日於這園中漫步,實在是萬花叢中,香氣盈袖,縱有千般煩惱,亦能尋得片刻歡愉。


    這美景甚是難得,可楚王此刻卻一眼都不想看,他路走的快極了,將宮女太監等一眾人等遠遠甩在後麵,若不是一國之君的威嚴還在,恐怕此時已是足不點地飛掠而過,隻嫌這宮中樓宇繁多罷了。


    這後宮就像一座巨大而精美的牢籠,籠中養著各種鳥兒,會說話的巴哥,婉轉的畫眉,多情的杜鵑,可再怎麽鶯歌燕舞,也不過是這春景的一方陪襯罷了。


    楚王雖是而立之年,但這後宮中的鶯鶯燕燕早已不能令他動心,心中也隻有那曾經一舞動天下的煙華台,宮中安於一隅的茞若殿,以及每年盛夏的滿園梨花,隻可惜,斯人已逝。


    楚王忽然住了腳步,那茞若殿已經有些荒蕪,草漸漸高了起來,那如煙似霧的水色背影靜立在草色之中,一如多年前初見之時的滿身波光,好像畫中仙子,偶爾人間一遊,隻一眼,便足以勾魂攝魄,奪人心智。


    楚王雙目一熱,迴過了神,那背影的主人再也不會迴來,可她們的女兒還在。


    “廣陵。”


    那女子聽到楚王的聲音,轉過身來,她竟也不行禮,隻淡淡笑道“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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