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風流


    趙俊盯著她,馮宛這話明明聽起來荒唐,可她的態度,卻讓他不知不覺中問道:“後來你怎麽了?”


    馮宛一笑,她慢啟櫻唇,低而清亮地說道:“後來啊,趙君迷上了陳雅,與她合謀,把我逼死了。”她慢慢續道:“真可惜,趙君不曾榮華時,我為君耗盡心思,等到郎君好不容易達得高位,我以為我可以喘一口氣時,卻落了個死無葬身之地。”


    她慢騰騰地說到這裏,如星辰一樣的明眸,一直靜靜地盯著趙俊,她的唇角含笑,說出來的話,更是如春風般溫婉。


    趙俊猛然向後退出一步,一張俊臉瞬時大變,瞪著馮宛,他冷聲道:“胡說八道!”


    叫出這四個字後,似乎還不解恨,他重重朝地上一唾,哧聲叫道:“真真胡說八道!”


    當真是胡說八道,他怎麽可能是那樣的人?不對,是怎麽可能會有人夢到前世?荒唐,真是荒唐之極!


    麵對趙俊的失態,馮宛一直淡如秋菊,靜如春風,她安靜地看著他,直到趙俊慢慢恢複了平靜,她才微笑著說道:“對了,我夢到前世的時候,正是趙君路遇五殿下,心心念念想在攀附權貴之時。”


    她的話依然輕緩,這是一種漫不經心的輕緩。似乎她一點也不在乎趙俊信是不信,也似乎,她隻是想把話說出來而已。


    路遇五殿下之時?也就是他還在雲城的時候?


    剛念到這裏,趙俊便是一僵。不錯,她是從那個時候變的,便是那個時候,她莫名其妙的因為一點小事,便跟自己提起了和離,她還對兩個被趕走的婢女說,雲城會有兵災,要她們遠離。


    對了對了,那時的自己,無數次憤怒地想要重重甩她幾個耳光,便是感覺到,她明明很有才智,卻對自己遮遮掩掩。當時的自己,還把錯推到了衛子揚身上,總以為她是遇到了那個孌童,這才變了個人的。


    隻是一想,往昔的諸多疑點,那無數想不通放不開的困惑,還有心中的完美賢妻,由溫淑賢惠突然變得冷漠自私的不解,方方種種,都湧出了心頭。


    趙俊呆呆地看著馮宛,對上她宛如春風般的笑靨,對上她寧靜如水的神態,隻覺得腦海中嗡嗡一片。


    不知不覺中,他又向後退出一步。


    蒼白著臉,趙俊突然叫道:“真真可笑!真真是胡說八道!”


    他的叫聲響亮而突兀,陡然傳出,四下都是一驚。眾人齊刷刷地迴頭看來,衛子揚更是眉頭微蹙,大步向兩人走來。


    步履如風的走到馮宛身邊,衛子揚摟上她的腰,問道:“怎麽了?”


    馮宛搖頭,她含著笑說道:“無事,隻是趙家官人又失態了。”


    她提到一個“又”字,衛子揚想到她的才智,以及屢屢在她麵前氣得臉紅耳赤的趙俊,當下哈哈一笑,道:“明朝是我們大婚的吉慶日子,阿宛可要口下留情,萬一把趙將軍氣癲了,那就不好了。”


    馮宛朝他一福,從善如流地應道:“子揚教訓的是,妾記下了。”


    她抬起頭,朝站在一側,不知如何是好的幾個趙家護衛微微頜首,道:“你家郎主似乎身有不適,扶他迴去吧。”


    說罷,她長袖一甩,曼步跨入房中。


    此刻的趙俊,還別說,當真是一副身體不適的模樣,他一張臉又是青又是紫又是白地看向馮宛離開的方向,一張薄唇也輕顫著,站在那裏的身軀,也時不時地搖晃兩下。


    護衛們相互看了一眼,連忙上前,扶著趙俊便向迴走去。


    說來奇怪,平素並不好侍侯的趙俊,目光呆呆,任由他們扶持著。隻是走著走著,他突然像癲狂了一般,揮舞著手臂叫道:“胡說八道!”


    眾護衛一驚,連忙把他的手拉下。好不容易安靜地走出幾步,趙俊又尖叫道:“真真胡說八道:”


    便這般,他一邊罵著“胡說八道”,一邊被護衛們扶到了馬車旁。一路上,權貴們絡繹不絕,見到這一幕,不由麵麵相覷。在院落裏的眾人,更是暗暗想道:也不知馮夫人說了什麽,把一個好好的官人激成了這樣?一會他們又想道:這馮夫人不但智謀了得,這口舌殺人的功夫也是了得!


    扶著趙俊的護衛,這時都是沉著臉,他們感覺得到,眾權貴看向郎主的眼神時,分明把他當成了癲狂之人。他們真是擔心,若是郎主就此癲狂了,那可如何是好?


    馬車駛動,急急出了衛府,向著趙府駛迴。


    馬車中的趙俊,護衛們扶他起他就起,扶他睡他就睡,隻是那雙睜大的眼睛中,眼珠外突,血絲隱布。時不時的,他會揮舞著手臂憤怒的嘶叫一聲,“胡說八道!”


    不過,護衛們沒有擔心太久,馬車駛出衛府二百步後,趙俊突然安靜了下來,他緊緊地閉上雙眼,薄唇緊抿,沒有再吭一聲。


    就在一個護衛上前,準備問侯時,趙俊嘶啞疲憊的聲音傳來,“迴府,我累了。”


    聲音清楚,分明神智完好,眾護衛大喜,連忙應道:“是。”


    馬車長驅直入地駛入了趙府。


    護衛們剛要伸手扶持,趙俊已掀簾跳下,他大步向寢房中走去,一護衛遲疑片刻,最後還是追到台階上,輕聲問道:“郎主,可有不適?”


    “無,你們退下吧。”


    “是。”


    那護衛剛退下,陳雅從房中走了出來,她見到趙俊神色不對,便向他身後的護衛問道:“怎麽了?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那護衛一怔,反射性地看向趙俊,等著他示下。可迴答他的,卻是砰的一聲,被重重關上的寢門。


    把寢門一關,鞋履一脫,趙俊便直挺挺地躺在塌上。他把被履拉到下頜處,閉著雙眼喃喃自語道:“真真是被魔障了,那麽荒唐的話,我居然還信了!”


    這事確實荒唐之極,想馮氏那賤婦,她說起這事時,也不是如何慎重,自己罵她胡說八道時,也不見她辯解。這說明一切都是她信口攀咬的,自己怎麽就入了障呢?


    尋思到這裏,趙俊重重呸了一聲。


    也許真是累極,饒是心亂如麻,諸般思緒紛至遝來,趙俊還是一會功夫,便進入了夢鄉


    這是一間極為寬敞,華麗的房間。房間中飄蕩著香氣,輕紗彌漫。


    趙俊四下打量了幾眼,眼角無意中瞟到一個銅鏡,鏡中的他,頭戴相國官帽,身穿大紅官服。這樣的打扮,再配上他俊朗的麵容,精神飽滿,泛著紅暈的臉,當真說不出的容光煥發,誌得意滿。


    隻是,趙俊無意地蹙了一下眉,一個模糊的念頭一閃而過:我怎麽成了相國了?而且這裏有些眼熟,是了,是了,她是阿雅當大公主時的閨房。這裏不是早就荒廢了嗎?我怎麽到這裏來了?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趙俊含笑站起,隻見紗幃後,走過一個麗人。


    這個麗人,身材高挑,肌膚白淨,大眼高鼻,一副典型的胡人貴女打扮,可不就是陳雅。隻是比起他的記憶中,這個陳雅年輕漂亮多了。


    陳雅來到他麵前,蹙著眉語氣脆脆地說道:“趙郎,新帝對你印象實是不好。”


    見到趙俊臉色發白,她又連忙說道:“不過你放心,這事我們一定會盡全力的。”說到這裏,她突然羞澀地說道:“再說了,到得那時,你好歹也是他的姐夫,你總不能不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吧?”


    “你好歹也是他的姐夫”這幾個字一入口,不知怎麽的,趙俊感覺到,自己的心頭湧出了一股不舍,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好一會,他才朝著陳雅深深一揖,道:“多謝大公主。”


    “趙郎,怎地到了現在你還跟我這般客氣?”說著說著,陳雅偎了上來,銅鏡中,兩張容光煥發的臉貼在了一起。


    這時,畫麵一轉。


    坐在書房中,他不停地寫著寫著,唇抿得很緊,似乎有什麽讓他心緒不寧的事正在發生。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


    聽到那腳步聲,不知怎麽的,趙俊手中的筆一鬆,叭地掉落在地。而這時,房門推開,一個黑衣人走到他身後,低低稟道:“郎主,夫人自刎了,屍體在亂葬崗中草草掩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俊聽到自己冷漠的聲音傳來,“知道了,此事以後不可再提。”


    “是。”


    那個黑衣人慢慢退去。


    他走後良久,趙俊彎腰撿起筆,又一筆一劃的在帛書上寫起字來。寫著寫著,他突然把筆一擲,自己對著自己說道:“無毒不丈夫!隻不過死了一個婦人,有什麽打緊的?”


    可他的心還是不靜,又寫了一陣後,他突然雙手扶著幾,朝著虛空中,徐徐說道:“宛娘,你一直是最疼我,最為我考慮的……這一次,我也是沒法子啊,她就是不喜歡你占著那個位置,就是不願意你還活著。我如果違了她,那就是榮華不保,說不定性命也難存。你那麽愛我,體諒我,我這一路升遷,你有很多個夜晚都不曾睡好過。現在,不需要你出力了,我就能保住這個位置,不是很好嗎?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自言自語到這裏,趙俊的臉上,恍惚盡去。他頭一昂,大聲喚道:“來人。”


    “郎主?”


    “吩咐下去,速速準備庚貼,我要求娶大公主。”


    “是。”


    “啊——”突然嘶聲一啞,趙俊猛然翻身坐直。他瞪大雙眼,看著身前飄晃的幃帳,看著不遠處的燭火,看著這熟悉的一切,喃喃說道:“原來是做夢了!”


    這個“夢”字一出口,趙俊臉色大變:那夢怎麽這麽的清晰?夢中的人,夢中人的神態,還有語言,周圍的一事一物,都清晰得如同現實。這夢,倒真像真實發生過的,根本不像是虛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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