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冬,寒意侵人。


    大燕南方某州,一所臨水的普通民宅裏,透過半掩的窗戶,可以看到須皆白,衣飾尋常的老者,正與一位衣飾素雅高貴的青年說話。


    離著民房十幾步開外,一處涼棚底下。


    在臨海小縣磨礪七八年,憑官績升任為州官的展雲樓,已經蓄起小胡子,越顯得沉穩。


    有地方官員陪著小心,試探著問,“大人,要不要派人前去聽聽?”


    到底一位是前太師,一位是前皇後所出的二皇子,萬一圖謀不軌呢?


    展雲樓頓時沉了臉,“皇上都如此信任勤王殿下。你我豈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給說破心思的地方官員,又羞又臊,再不敢囉嗦。


    見人已警醒,展雲樓又語氣和緩下來,“你們身為地方官員,有此警惕也是好的。這徐家配至此,可還安生?”


    地方官員忙忙迴話。


    而屋子裏頭,徐太師瞟見外頭官員並未留意這邊,低聲哀求。


    “……念在骨肉親情一場,王爺好歹聽我一句勸吧。難道外祖父還能害你不成?皇上,皇上他沒安好心……他既要做仁德聖君,你便去求他,讓外祖迴歸朝堂,必可助你一臂之力……”


    “或者你把外祖帶在身邊,他既允你遊走四方,繪製山川地形圖。外祖就替你結交地方名士,世家豪強……”


    勤王閔傑,實在聽不下去了,拂袖怒道。


    “繪製一份大燕的山川地形圖,是孤生平誌願。若能做成此事,孤死而無憾!絕不會容許任何人,拿著此事圖謀不軌。”


    “孤勸外祖父,還是安心在這兒頤養天年吧……這是母妃求了多次,孤請示過皇兄,才來探視一迴……外祖要有些生活艱難,倒可以略說一二,餘者皆不必再提!”


    徐太師真是恨鐵不成鋼。


    他在朝堂上鬥了大半輩子,女兒也當了那麽多年的皇後,要不是最後功虧一簣,輸給了燕成帝。如今這天下是誰坐,還真的很難講。


    可怎麽他們這一對爭強好勝的父女,偏就生出這樣一個雲淡風清,不爭不搶的皇外孫?


    閔傑要是不爭,饒是徐太師智計百出,又有何用?


    簡直是空有一身屠龍技,卻找不到龍啊!


    最終,他隻能提了些小事。


    房子太差,待遇不好。


    冬天不夠保暖,夏天不好納涼。


    他要求也不高,給他重修一座宅子吧。


    裏頭起碼得有一處暖閣,一處涼亭。其實附近山中就有一處溫泉,要能給他引來泉眼,建個浴池,就最好不過了。


    閔傑聽完,徑自搖頭,“我看外祖生活得挺好,已經沒什麽需要的了。”


    他自從立誌,要替大燕畫一份詳盡的山川地形圖後,已走過了許多地方。徐太師這小院自然比不上皇宮王府,但在民間來說,是很不錯的房子了。


    而且看他這副模樣,皇兄對徐家,真是手下留情了。


    想想當初,徐家可是謀反獲的罪,可念在徐太師年事已高,重點看在閔傑和清河公主一雙弟妹的份上,燕武帝連勞役也免了他的。


    給了兩間幹淨磚房,留一個下人服侍。


    太享受自是不可能,但真沒有故意矬磨,不過給他個地方養老等死罷了。


    如今閔傑倒覺得皇兄太過溫和,所以徐太師這一大把年紀,居然還存著旺盛的鬥誌,真不知是誰給他的勇氣。


    居然還好意思修房子引溫泉?


    他當是來度假的麽!


    閔傑懶得理他,連備好的銀子都不願給了,轉身就走。


    官員們自然齊齊去送。


    伺候徐太師的仆人剛好挑水迴來,也被指派出來了。


    “大人,麻煩您去問問,殿下有沒有,呃,帶些東西過來?”


    就算話不投機,但徐太師自覺身為長輩,堂堂勤王過來看他,怎麽能不留些禮物銀錢呢?


    展雲樓猛地轉頭,上下看著那仆人。


    因徐家失勢,曾經狐假虎威的徐家管事,早不複昔日的趾高氣昂。奴顏卑膝,十足似個下人。


    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展雲樓死都不會忘記!


    再看一眼躲在屋裏,探頭張望的徐太師,展雲樓心中多年疑竇,終於解開了。


    “原來是你,原來是你們!”


    “當年,是你家主子派你去封州,一戶展姓人家威脅利誘,害死人家一對祖孫的吧?”


    徐家管事懵了。


    類似的事情做過太多,想不起來了。


    展雲樓提醒了一句,“為了針對皇後娘娘,把一個姑娘弄死在她家門前了。”


    哦!


    徐家管事這才恍然,不自覺就脫口而出,“可惜那丫頭太沒用,死都死了,屁也沒辦成……呃,大人怎知?”


    他眼皮子跳跳,有些不好的預感。


    展雲樓輕輕一笑,聲音冰寒,“我就是那沒用丫頭的親哥!”


    徐家管事白了臉。


    展雲樓再看他一眼,轉身走了。


    去找徐太師質問,你為何如此草菅人命?就為了一已私仇,害得一戶無辜人家家破人亡?


    沒用的。


    徐太師根本不會承認。


    一個下人弄死了人,至今都毫無悔意。身為主子,能不百般抵賴?


    什麽人養什麽鳥,所以展雲樓放棄了講理的打算。


    至於公報私仇?


    更沒必要了。


    方才地方官員說得明白,徐家,是真心垮了。


    除了徐太師還賊心不死,大概有些想頭。那些服役的兒孫們,可是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下,累得啥心思也沒有了。


    再看勤王,這還是親親的外孫呢。在探視之後,都不肯給徐太師留下一分一毫。還囑咐地方官員,適當的給徐太師“找點事做”,省得他“胡思亂想”。


    嗬嗬。


    展雲樓如今有妻有兒,更有官職有大好前程,為何要為這麽一個黃土埋半截的老垃圾,自毀前程?


    就算是九泉之下的祖母和妹妹,都不會讚成,他拿前程去做傻事。


    他隻要靜靜的看著,徐太師怎麽遭罪就完了。


    但讓展雲樓沒想到的是,第二天,那徐家管事就死了。


    據說是失足跌進門前小河裏淹死的,但也有人說,是徐太師推的。


    可徐太師堅決不承認,隻讓人把管事屍體送給展雲樓,說是管教無方雲雲。


    嗬嗬。


    展雲樓不理,專門打理正事。


    過不上半月,徐太師死了。


    活活餓死的。


    總覺得有人害他,成天疑神疑鬼,水也不敢喝,飯也不敢吃。又沒有仆人伺候,他連火都不會生,可不就隻能活活餓死?


    報應。


    又有句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


    展雲樓如今更願意相信,祖宗留下的那副對聯。


    “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於兒孫。”


    就如當年在強權之下,沒有妥協的祖母。要不是有她的堅守,又將會把展家推入怎樣的境地?


    要當真投靠了徐家——


    展雲樓不敢想下去。


    好比妹妹娉婷,不過是一念之差,便白白做了棋子,送掉性命。


    但如今兩相對比,徐家就算還有二皇子這樣的得力親戚,又有什麽用?


    二皇子畢竟不姓徐。


    顯然,他還惡了徐家。


    徐家就算還有幾個伶俐兒孫,可幾代被罰不能科舉,顯見得就敗落下去,不過泯然一普通農戶而已。


    隨著徐太師死去,徐家在官場上留下的最後一點人脈,也就灰飛煙滅了。


    再看展家,就算當初隻剩下展雲樓孤苦伶仃一個人,但如今加上妻兒,有妻族相幫,有友人同窗相助,不就慢慢興旺起來了嗎?


    還有一些遠房親戚族人,看他得力,前來投奔。


    占些便宜怕什麽?


    最怕給別人占便宜的本事都沒有。


    展雲樓不是聖人,但對於能幫的親戚,他也不介意拉扯一把。


    就算他這些年在外為官,並沒迴過老家,但義兄舒岱時常來信,說展家在封州又恢複榮光,亦是讓人不敢小覷了。


    是以展雲樓早把當年仇恨放下,一心走向正途。


    如今仇人既死,他更是心無掛礙。


    起碼,當個好官,修身齊家。


    雖不敢說治國平天下,但積善人家,必有餘慶。


    這日晚飯後,展雲樓便喚來妻兒,給全家上了一堂家風課。


    沒有隱瞞,沒有偏頗,平平直敘,講述了展家這些年的過往。


    為免孩子們不懂事會記仇,他還特意隱去徐家,隻以仇家代替。


    全家人聽得唏噓不已。


    妻子紅了眼,深覺丈夫不易。也決心以過世的祖婆婆為榜樣,做展家的好媳婦。


    最小的幼子還不甚懂事,眨巴著眼睛,總結著問,“那爹爹是教我們,做人就要管好自己,不去管壞人,對麽?”


    長子說,“有仇不報非君子!不是不管仇人,但沒必要為了仇人,輕易折損自己。”


    長女道,“當咱們的力量比仇人強大的時候,他自然就知道怕了。所以自己先要強大,才是最重要的。”


    ……


    展雲樓沒指望一天就能教會他們,許多道理都得在人生日後的成長中反複錘煉,才有更深的體會。


    如今,他隻讓妻兒們記住這個教訓,更記住展家那句祖訓——


    “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言行要留好樣於兒孫!”


    孩子們琅琅有聲,認真堅定,伴著窗外陣陣梅香,沁人心脾。


    蕪城,故園。


    梅姨從沒讀過展家祖訓,故此她也不知能留什麽給兒孫。


    銀子?


    說來好象有點俗氣,但她能留給他們的,似乎也隻有這些了。


    故園的生意雖好,但她如今年紀漸大,打理起來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便想趁著還有餘力,把生意交待出去,別辜負了自己辛苦半生,才經營出來的鋪子。


    玉蘭覺得她的擔心,有些多餘,“管它什麽名門,清清白白做生意賺來的銀子,白送還嫌棄?那也太沒道理了!”


    章希光也說,“要是你兒子真嫌棄你,當年就不會主動認你。他要是不說,誰知道呢?後來還三番五次要接你迴家團圓,隻是你不肯去。”


    說起這事,梅姨又是甜蜜,又是苦惱。


    她自然知道,兒子是個好的。


    她原想著,這輩子能聽一聲兒子安好的消息,便心願足矣。


    真沒想到哪怕一歲多就母子分離,但上官棣一直記得她。


    雖說是個模糊的印象,但當年他主動奉旨來蕪城迎美娘上京時,卻是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看到兒子不僅長大成人,還高中探花,梅姨已經滿足了。


    尤其聽說上官棣的父親,到底終生未娶,臨終前還不忘叫兒子來尋她。梅姨心裏的那點子不甘,就更加煙消雲散了。


    那個男人,是真心喜歡過她的。


    隻是在太年輕時,欠缺了一點勇氣。


    可越是知道這些,梅姨就越不想做兒子人生路上的絆腳石。


    所以在上官棣想要出使北方時,她全力支持,還親手給他做了數套漂亮衣裳。


    要出使,


    要代表大燕體麵,能不好看些?


    再說上官棣這個小毛病,始終未曾改變。


    愛漂亮著呢!


    而出門前,上官棣聽從家中長輩意思,成了親。


    新娶的媳婦,那也是個名門閨秀,知書達理,懂事極了,一樣支持上官棣的抱負。自丈夫走後,數次來信,要接梅姨去,梅姨皆婉拒了。


    不是不願意一家團圓,隻是相見歡,同住難。


    她想著自己到底出身太低,隻怕跟兒子,跟高門兒媳相處不來。時間長了,會讓兒子難做。


    且她跟上官棣的親生父親,說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也實在怕影響到上官棣的官聲。


    玉蘭很不讚同,“照你這麽說,皇上要娶美娘為後時,都得讓她先跟林家斷了來往才是。否則那樣一大家子鄉巴佬,尤其還有個林俊仁那樣的親爹。豈不麻煩更大?可這些年,不也太太平平過來了?”


    說起這事,幾人都忍俊不禁。


    當年林俊仁想得可美呐。


    女兒當了皇後,他就是國丈老爺,官居一品!


    誰知真等美娘入了宮,立了皇後,聖旨傳來。


    皇後娘家,是林家老族長領了承恩侯的爵位。至於林俊仁,隻給封了一個最低級的從六品伯爵。


    才與縣令平級!


    林俊仁自然不服。


    可隨聖旨來的,還有美娘的一道懿旨。


    上麵寫得很清楚,要是林俊仁唧歪,這爵位就幹脆省下,不封了。


    林俊仁,林俊仁隻得領了。


    他還想攛掇著林方氏鬧事,可林方氏卻高高興興接受了與丈夫同級,從六品的安人誥封,迴頭還罵了林俊仁一頓。


    “有個從六品就不錯了!美娘把侯爵給了老家,也是理所應當。那邊俸祿是要充作族中公產,置田修路,供族中子弟上學的。咱們這裏的俸祿,卻是實打實給了自家,你我一年加起來,亦有四五百兩,做什麽不好?”


    林俊仁想想也是,隻得作罷。


    自美娘把他們兩口子接到蕪城林宅,其實就打算好了。


    就林俊仁那德性,不可能給太高的爵位。不如恩蔭林家,多扶植些族中子侄。也不指望他們一步登天,能有個讀書的機會,蘊養個四五十年,將來能考出幾個秀才,做一個門風清正的農家大戶,就很好了。


    至於林俊仁,他不是一直羨慕美娘的大房子麽?


    如今她們闔家入了京城,幹脆就讓他住進來養老,順便打理房子了。


    皇上皇後的故居,林俊仁敢怠慢嗎?


    住進來他才現,美娘家裏,亭台樓閣不多,菜地不少。


    雖有些下仆,但也不算多,是以如今的林伯爺,可是比住在雙河鎮桂花巷子時還要辛苦。


    成天收拾菜地,打理花卉,竟是幹不完的活。


    朝廷給的俸祿,大半都得拿來養宅子,給下人工錢不說。便落下幾兩銀子,還被林方氏管著死緊,要留給孫兒孫女將來讀書嫁娶。


    弄得林俊仁又開始嘟噥,想搬迴家去。


    但那已經是不可能的。


    林宅再如何,條件還是比家裏強。


    且桂花巷子裏,林家的房子雖然還在,但已被霍紅兒“霸占”,去做順心小站了。


    連一雙兒女都送到蕪城,跟公婆同住,入了白龍學宮。


    如今的白龍學宮已經開了女學堂,收了一個班的女學生。


    這可不是美娘的意思,而是蕪城本地閨秀們,自己爭取來的。


    當白龍學宮開始著手,畫當年林皇後關於刑律的那壁畫了,就有城中小姐提出。


    既然說是林皇後開了白龍學宮律法研究的先河,那為何不能再開一個先河,教授一些女學生?


    皇後娘娘能為國計民生,輔助帝王,出謀劃策,殫精竭慮。就算她們沒這麽大的本事,但能多學些東西,日後治家教子,又有什麽不好?


    風氣的改變,總是這麽慢慢來的。


    從前皆以從商為恥,覺得那是下九流。


    可自從皇後娘娘開了一個好頭,大家的想法,也有所改變。


    種田讀書,固然都是好的。


    但商人能通天下之利,隻要賺的是正經錢,不黑心不蒙人,又何錯之有?


    尤其婦人,若有餘力,適當從商,貼補家用,又有什麽低人一等的?


    所以如今梅姨走出去,能得到的眼光和評價,都比從前高了許多。


    她也才動了跟兒孫團聚的心思,隻是還有些膽怯,想得人鼓勵而已。


    章希聽出她的心事,忍不住又拿項大羽舉例。


    在美娘入京為後那場盛事裏,項大羽意外被家人認出,得知他如今富貴,特特找上門來。


    痛哭流涕,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他認祖歸宗,還要給他娶妻生子。


    啊,


    生不出來也不要緊,反正兄弟家裏,有不少侄子,盡管過繼。


    嗬嗬。


    項大羽操起一根大棒,統統打了出去。


    當年家裏並不是沒有別的出路,隻為了貪錢,就把他賣去了南風館。


    真若還念半分親情,為何這麽多年都不來尋他?


    隻聽說他現在手上有了幾個錢,就跑來找,當他冤大頭麽?


    有些骨肉親情,尚可挽救。但有些骨肉親情,真是天生帶著毒的。


    所以項大羽當著家人的麵,就明明白白的說了。


    他當年被賣,已經跟家裏一刀兩斷。以後自己是死是活,都跟家裏沒有半文錢的關係。


    為防他們囉嗦,他還特意請了中人,立下文契。


    凡他身上的錢,將來全是義妹章希光的。


    若有不測,將來一應後事,也是章希光的孩子們,替他披麻戴孝,與家人無關。


    他家人見實在撈不到油水,這才灰溜溜的走了。


    章希光就說了,“……如今聽孩子們念書,有個詞兒叫因地製宜,因時而變。若上官家跟我義兄家那般糟心,我們定是寧肯你留在蕪城,必也不會勸你了。可上官家分明是懂禮數的好人家,為何不去?”


    玉蘭甚是讚同,“咱們不說別的,就說你那兒媳。相公成親便離了家,一走都快七八年了,可她每年三節四禮,幾時把你拉下?還噓寒問暖,親手給你做針線。要是假的,也裝不了這麽多年。再說你自己身上又不是沒錢,到了誰家屋簷底下過不得?”


    梅姨給她們勸得終於下了決心,“那我這就去迴信。噯,你們不知道,我那兒媳婦上迴寫信,說我再不去,她就要親自帶著孩子來接我了。”


    “原來咱們白費半天口水,她竟是來顯擺的!”


    正說笑間,忽地多年老仆,丫鬟阿桃激動的跑了進來,“梅姨,主子!”


    梅姨笑嗔,“你瞧瞧這一把年紀,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怎還這般不穩重?”


    可阿桃的眼裏,都閃著淚花了,“是,是少夫人,少夫人帶著小少爺來了!就在門外呢,都已經下車了!”


    啊啊啊!


    梅姨慌得立即起身,摸頭拉衣裳,各種六神無主。


    玉蘭章希光笑著起身,“您很好了。別擔心,美著呢!”


    再轉頭,就見一個活潑潑的小小子,已經蹦蹦跳跳,跑了進來。看著梅姨,就衝她笑出一口小白牙。


    果然旁人沒說錯,他的樣貌,與祖母甚有幾分相似呢!


    小小子收斂形容,小大人般整整衣衫,老氣橫秋,跪下行了個大禮,“孫兒拜見祖母!”


    梅姨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眼淚撲簌簌的直往下掉,“好孩子,快起來,快起來!這祖母也沒準備禮物……”


    “沒事兒!”小小子拉著她的手爬起來,笑得喜眉喜眼,“咱們一起上京,迎爹爹去!”


    什,


    什麽?


    “你爹爹,你爹爹要迴來了?”


    正是。


    上官棣的媳婦,上官少夫人也進來了。很是麵善,看著就是個端莊賢良人。


    “家裏剛剛接到消息,相公出使數年,立下大功,正與紀大人一道迴返京城呢。相公還特意為母親求了道誥命,所以家中長輩命兒媳和孫兒特來接您,一起上京去!”


    什麽?


    上官家的長輩都同意了?


    還給她求了誥命?


    梅姨不可置信掩著嘴,手都在抖。這種好事,不是應該留給妻兒嗎?再不濟,也是族中長輩啊,幾時輪到她了?


    可旁邊章希光她們,早已笑著,流下眼淚,“這是您應該得的呀!受了這麽多年的苦,總算是熬出頭了。阿桃啊,快給你家主子收拾東西,一家子高高興興,上京去!”


    “對對對!也替我們去給皇後娘娘請個安,告訴她,我們都好著呢。”


    “噯,那咱們也得趕緊準備禮物啊!”


    “對對對,趕緊通知大家,林家也別忘了。讓林伯爺啊,也給皇後娘娘送個禮!”


    哈哈哈哈!


    歡快的笑聲,迴蕩在故園。


    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


    所有在逆境中,依舊能堅守正直、善良,依舊願意付出努力、上進的人們,值得這樣歡快和笑聲,更值得擁有這樣的芳香與甜蜜!


    數月後。


    爆竹聲聲,又是一年新春到。


    京城,皇宮裏。


    蕭明珠沒去外頭湊熱鬧,反正那些熱鬧也都不是她的。隻百無聊賴的歪在熏籠上,吃蠶豆。


    不是喜歡,而是實在太無聊了。


    比起徐太妃愛上除草,她愛上了吃。


    一天隻要醒著,嘴巴就不空。


    話是懶得說的,從前為了講故事哄徐賢妃,不不,人家如今是徐太後了,講得已經夠多了。如今的她,倒是習慣了這份啞巴一樣的清靜。


    噗哧。


    又一聲臭屁。


    可吃蠶豆不就是這樣?


    蕭明珠挪挪屁股,心中有幾分奇異的快活。


    也隻有聽著這樣的動靜,她才覺得自己還是個活人,而不是具行屍走肉。


    “娘娘娘娘!”小宮女歡快的跑進來,喊了半天,蕭明珠都沒搭理。


    直到人都戳她眼皮子跟前了,蕭明珠才耷拉著眼皮著呢,“什麽事?又沒到吃飯的點。”


    小宮女道,“是您的家裏人,來看您了!”


    哦。


    蕭明珠慢吞吞的坐了起來,突然一下子,她跳下熏籠,反應過來。


    “你說什麽?家裏人來探我了?你沒搞錯吧?”


    “沒有沒有,真是您呢。原奴婢也不知道,後聽說還是皇後娘娘話,恩準你們見上一麵。原來您跟皇後娘娘還是同鄉啊,也沒聽您說過。這迴是聽說有鄉親來看皇後娘娘,您的家人便也跟著來了……”


    接下來的話,蕭明珠都已經聽不清了。


    她隻覺得自己好似踩著雲朵一般,又象是在霧裏,見到了她在這個世上的親爹和兄長。


    蕭秀才已經老得不成樣了,兄長兩鬢也添了白。


    但他們的臉上手上,當年因蕭明珠縱火,為自己刷救火孝女名聲而留下的傷疤,依舊那麽清晰。


    蕭明珠哭了。


    “爹爹,哥呀!”


    她有好多委屈,好多心酸想跟他們說。


    可蕭家父子見著她,卻是嚇了一跳!


    這個幾乎胖成豬的女子,真是從前愛美愛漂亮的蕭明珠?


    蕭父仔細辨認一番,才從那依稀熟悉的眉目裏,把女兒認了出來。


    “明珠你,你怎麽弄成這樣?”


    這,這事就說來話長了。


    蕭明珠不想多提。


    “爹啊,你能幫我去求求皇後娘娘,放我出宮麽?我不想在這宮裏耗一輩子,我什麽都不要,放我走就行!”


    她如今,是真的後悔了。


    當年為什麽要作死,給虞亮說動,去爭奪燕成帝的寵愛?


    結果就撞見金選侍行刺皇上的那一幕,然後她就作為擋箭牌,被封了貴人。


    其中的勾心鬥角,她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了。


    她隻可憐自己,從始至終連皇上的手指頭都沒碰過,就白擔了一份名聲!


    白白在這宮裏耗費了多年青春,她才明白自己錯了。


    從一開始,就大錯特錯。


    她就應該安安分分的留在家裏,做家裏嬌養的小明珠。聽爹爹的話,好生嫁給那個小童生,生兒育女,才是正經圓滿的一生。


    而不是處處想著爭強好勝,各種行差踏錯。


    想她後世,也不過是平凡普通人一個,憑什麽以為穿越了就能混得風生水起?


    做什麽春秋大夢呢!


    “爹爹爹爹,我始終是你女兒,你可不能不管我,嗚嗚……”


    看她哭得傷心,蕭秀才也落下淚來。


    “當年我那麽勸你,你何曾聽過一句?什麽事都不打招唿,便先做了。事到如今,爹爹又不是神仙,要如何幫你?當年你看不起那小童生,早中了舉人,如今正經也是一方官吏。要不是他念著同鄉舊情,告訴我們這信兒,我們還找不著你呢。”


    “進宮之前,恰好聽說皇後娘娘開恩。凡先皇在世時,沒寵幸過的妃子,若有家可歸,皆可放出宮去,可你偏偏是記錄在宮冊裏的。”


    “這輩子,爹能再見你一眼,已經心滿意足了。你往後好好保重自己,至於其他,你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蕭明珠失聲痛哭。


    曾經,她的人生中,有過很多悔改的機會。可她偏偏都任意揮霍掉了,堅決的走上了一條死胡同。事到如今,哪裏還有路能迴頭?


    到底,隻能在這高高的宮牆裏,度過餘生了。


    等到走出宮牆,蕭父臉上淚痕,早已幹了。


    至於蕭大郎,就沒掉過一滴淚。


    反而輕聲嗤笑,“爹,這迴您死心了吧?”


    蕭秀才確實死心了。


    這麽多年沒見,蕭明珠都沒問一聲爹爹和兄長好不好,母親好不好,家裏好不好,隻說她自己的後悔和委屈。


    她是知道自己錯了。


    可她真的就懂事了麽?


    還要他們去求皇後娘娘,把她接迴家去。


    接迴家去幹什麽?繼續當老小姐,好折騰一大家子麽?


    蕭秀才當年那麽愛女兒,這些年一直放不下的心,徹底心灰意冷了。


    “這丫頭,許生來就不該是咱們家的人。橫豎她如今也算有了著落,一輩子飯是不愁吃的,就這樣吧。”


    蕭秀才帶著兒子走了。


    從此,他就沒有女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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