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的春天,一向來得要晚一些。


    要不是楊柳吐出新綠,黃沙莽莽的天地間,除了微微溫潤的空氣,和漸漸消融的白雪,簡直和冬天沒有分別。


    “殿下,漢王殿下!”


    一個七八歲,放羊的男孩子,小臉紅撲撲的,從山坡底下跑過來,“波斯商人來了,波斯商人來人!”


    身材頎長的少年,正在一處高崗上擺著畫架,望著下方用巨木製成的腳手架,組裝的大片采煤工地,測算著數據。


    聞言飛速算過最後幾行,“馬上就好!三順,你別跑上來了,累!”


    “沒事,我來給您背畫夾!”叫三順的孩子還是跑了上來,卻很乖巧的站在離閔柏,還有七八步的地方,也不打擾。


    遠遠看著少年在畫夾上寫寫算算,又羨慕又敬佩。


    別看殿下年紀不大,但村裏的老人都私下說,他是天上的真龍轉世,給他們村帶來富裕的小神仙。


    因為他的到來,原本要鬧的瘟疫沒有了。


    他和他的師父,那個更厲害的白胡子老頭,還在當地找到了石炭。


    從此以後,他們這一帶的孩子,再也不用成天去揀幹牛糞來燒了。


    用老人們的話來說,簡直是幸福得沒邊兒了。


    他們可都是揀了一輩子呢!


    而且因為有了采石炭工坊,村裏人再也不擔心沒活幹。


    象三順家,如今除了他爹還在種地,兩個哥哥都已經到工坊裏幹活了。連娘和大嫂都去了,幫忙做飯洗衣裳,每月都能掙迴白花花的糧食。


    再不象從前似的,一家人成天餓得肚子咕咕叫。一年到頭,就年底才能沾點肉。


    如今隻要娘不那麽小氣,每逢發糧日,全家都能吃頓好的呢!


    所以,對於帶來這一切的漢王殿下,全村人都尊敬得不得了。


    更何況,他還長得那麽好看。


    要不是神仙下凡,哪有凡人能長成這樣?


    那瘟疫石炭啥的,都沒能說服三順。


    但就這一條,他就信了漢王殿下,一定是神仙。


    反正在他有限的人生裏,是沒有見過更好看的。


    當然,他窮其一生,也再也見不到了。


    時候不長,少年終於算完,趕緊把畫夾上的紙一收,“走!趕緊帶我去!”


    三順搶著把木架子背上,“別看我個小,我連羊都背得動,這個輕著哪!快點,跟上!”


    小家夥甩開小短腿,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跑得比兔子還快。


    閔柏無奈的搖了搖頭,隻得從荷包裏,珍惜的取出一顆開口笑,塞到了小家夥的嘴裏。


    這還是去年秋天師姐送來的。


    因保存不易,任少年再珍惜著吃,也沒剩下多少了。


    但眼看一個小孩子認真替他做事,他又辦法無動於衷。


    三順豁著牙,咬著那顆夾著核桃的紅棗,笑得比核桃裏裹著的蜂蜜還甜。


    神仙,果然都是好人!


    就是太好吃了,他完全舍不得咬。隻含著吮著這甜味,就幸福得不得了呢!


    村外通往京城的蜿蜒古道上,來了一支駝隊。


    上官令已經在這兒了。


    老頭看中了一桶黑火油,一定要買下來。


    那波斯商人不太想賣,一路連比帶劃的說。這是他們帶著路上生火防身的,不是商品。


    可是,在漢王殿下出現,指著幾車石炭,表示交換的時候。


    那波斯商人不知是被殿下的豪氣打動,還是被殿下的臉打動。


    總之手撫著胸口,嘰裏咕嚕說了一大串誰也聽不懂的話,還喊了好幾遍真主啥的。就把那桶黑火油,特別熱情的送到了殿下麵前。


    上官令滿意了。


    殿下這才把那波斯商人叫到一邊,讓翻譯問他。


    “有寶石嗎?”


    波斯來的商人,不是販珠寶,就是販香料的。


    殿下早想好了,要買幾顆寶石鑲根漂亮的發簪,賀一個人的生日。


    偏偏這位商人,以上兩樣都沒販。


    他隻有販犀角、珊瑚、琉璃、金銀器。


    閔柏大失所望。


    一張好看的臉,眼看就掛上了憂傷。


    波斯商人一著急,把自己的腰帶都解了下來。


    這上頭有寶石!


    都是最好的,又大顆。


    可殿下嫌棄的看一眼,臭男人用過的東西,他都不要,更何況是送她呢?


    波斯商人無法。


    看著小神仙般的殿下,落寞的轉身。他忽地想到什麽,從行李中又翻出一樣東西。


    一把尺許長的小彎刀。


    刀鋒淩厲,寒意沁人。


    刀鞘上鑲著漂亮的寶石,還用黃燦燦的金絲,勾勒出美麗繁複的花紋。


    十分精致好看。


    這原是他打算帶到京城討好情人的。


    嗯,因為長期往來兩地,這商人在京城也有個多年的老相好。


    可老相好,也沒有小神仙重要啊!


    閔柏一見,就喜歡上了。


    爽快買下,就打算走了。


    卻見三順神情落寞的站在一邊,小小年紀,眉頭皺得簡直能夾死蒼蠅。


    這是怎麽了?


    把小神仙拉到一旁,三順悄悄指向不遠處的一棵楊柳。


    春天到了,楊柳綠了。


    那抹青蔥,正是黃土蒼茫的代州上,不多的一抹亮色。


    新萌出的一樹嫩綠下,一個青年,三順的二哥二順,正躲在樹後,癡癡的望著一個正跟著家人,似要去城裏的姑娘。


    姑娘頻頻迴首,似在找人。


    可二順躲在樹頭,就是不露頭。


    這是幹嘛?


    三順難過的說,“曼娘姐家裏的親戚,給她在玉城說了門親事,比我家有錢。可她和我三哥一塊長大,我二哥從前總說,等長大了就要娶她的。可昨晚,爹說要找媒人去提親,他又說,不能耽誤了人家。”


    三順不懂,“殿下,如今我家的日子也好過了呀,都能一月吃一次肉了。為啥我三哥,卻不似從前那樣,肯娶曼娘姐了呢?”


    “所以說他傻!還沒三順你懂事。”


    閔柏冷冷的瞥了那糾結的二哥一眼。


    “你去跟你二哥說,這世上,是沒有後悔藥吃的。有錢人就一定是好人麽?萬一人家不喜歡你曼娘姐,或者說娶個媳婦進門,就是成天讓她生娃幹活。就算天天吃肉,又有什麽可開心的?”


    三順拚命點頭,“就是就是!嫁得遠了,打架娘家都沒人。我娘就說了,如今日子好過,才不要我小妹妹遠嫁,往後有啥事都不知道!”


    “你娘也是個明白人。快去吧!”


    三順兔子又躥了出去。


    沒幾時,就見他二哥臉色變幻,終於咬牙。


    在那姑娘絕望的坐上牛車,往玉城而去時,從柳樹下衝了出去。


    “等等,別走!曼娘,曼娘妹妹!”


    然後姑娘眼睛一亮,也不問人家為什麽追,就從車上跳了下來,往後跑去。


    “二順哥,二順哥!”


    可姑娘他爹,也揮舞著鞭子,啪啪抽了過來。


    代州漢子都是豪爽人,聲若洪鍾的大罵。


    “你個兔崽子,在那裏蹲多久了?繡花呢你!我家閨女有啥不好,等你上門提個親,咋這麽難呢?非得逼著老子,趕牛套車的,都把閨女往城裏送了,你才肯出來!”


    “滾!迴去找你爹,上門來提親!老子還沒嫌棄你家窮,你個小兔崽子還嘰歪上了。閨女你讓開,老子不抽他一頓不解氣!太費勁了,這小子!”


    圍觀眾人,哄堂大笑。


    連三順看著自家二哥,被抽得嗷嗷叫,都毫無同情心的咧開了嘴。


    有媳婦了,被老丈人抽幾個怕啥?


    然後三順他爹趕來,還加油鼓勁呢。


    “抽得好!曼娘他爹,你使勁抽!我也早想抽這小子一頓了。你說曼娘多好的姑娘,嫁那麽遠能放心嗎?不如就在咱自家門口,將來小夫妻打架,咱也能管著不是?”


    “可不是麽!如今日子又不是過不下去,我是那樣指著女兒攀高枝的人麽?”


    曼娘他爹終於抽夠了,將鞭子狠狠扔到新女婿身上。


    “把牛車好好的給老子趕迴去!白忙活了半天,真是糟心!”


    “走走走,別理這小子,我請您喝酒去。親家,咱好好商議商議,親事怎麽辦才要緊……”


    眼看曼娘紅著臉,偷偷摸摸的幫著情郎,趕車迴家了。


    閔柏把想要上前幫忙的三順拉住,“走吧,那兒用不著你了。”


    三順懵懵懂懂,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忽地注意到殿下手中彎刀。


    “這個好漂亮,是殿下新買的?”


    “這是一份禮物。唔,你說送給個姑娘,合適嗎?”


    少年忽地意識到。


    在喜歡的人麵前,誰都會跟二順哥一樣,忐忑而糾結。


    既怕給的不夠好,又怕給的不是人家最需要的。


    三順一勁點頭,“這麽漂亮,肯定會喜歡的。哎,你等等!”


    因為感激小神仙幫他二哥討到了媳婦,熱心的小家夥,躥到那棵青青的柳樹下,折下嫩綠的柳條,十指靈巧的編了個圓形的小笸籮,正好擱下這把圓形的小彎刀。


    “這樣擱,就不怕碰壞了。還有這笸籮,姑娘家可以放針線,用得著。”


    感謝的摸摸他的頭,殿下收下了。


    三順沒讀過書,所以他不知道。柳條在文人的詩詞裏,是多麽曲致纏綿的東西。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千絲風雨萬絲晴,年年長短亭。”


    “思量卻是無情樹,不解迎人隻送人。”


    “柳條折盡花飛盡,借問行人歸不歸?”


    ……


    那麽,要送嗎?


    糾結的情緒,就如同這細細密密的楊柳,纏繞著,煩惱著,少年殿下的心。


    師姐已經不是小姑娘了。


    她今年夏天,就要滿十五了。


    七月二十二。


    閔柏記得很清楚,比自己的生日都清楚。


    中原習俗,姑娘家滿了十五,會行及笄禮,可以插簪,從此就是大姑娘。


    也可以,


    說親了。


    師姐那麽好看,又那麽聰明能幹,喜歡她的人,想說親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不管她嫁誰,也肯定都能過得極好。


    可為什麽,


    心口卻總是泛著酸呢?


    恍恍惚惚,也不知過了幾日。


    這天,閔柏忽地聽到一陣細弱的哭聲。


    他趕緊走過去,卻見是一個四五歲,小小的姑娘,蹲在一株桃花樹下哭。


    “小妹妹,你哭什麽?”


    出聲的時候,閔柏也驚了。


    他,他怎麽變小啦?


    也成了小不點。


    好不容易長高的大高個呢?


    小手小腳的,好似也迴到自己四五歲的時候。


    小姑娘轉頭,淚光盈盈的小包子臉,又可憐又可愛。赫然,赫然是——


    “師姐?”


    小美娘疑惑的眨巴著烏黑的雙眸,“姐?你是弟弟麽?”


    不不!


    他明明要大上三個月的。


    閔柏邁開小短腿,不管不顧趕緊跑上前,“我,我比你大的,你也叫我一聲哥哥唄?”


    他盼好久了的!


    可小美娘不信的皺起小眉頭,“才不要,你看著也沒比我高。小飛哥哥都比我高的!”


    小飛哥哥,


    最討厭那個小飛哥哥了!


    沒事長那麽高幹嘛?


    不過他如今,明明已經比他高了呀!


    閔柏急壞了,想說年紀不在身高。他小時候就是生得矮,他也很絕望啊!


    還好他的智商,不是小時候了。


    “那,那你哭什麽?需要我做點什麽,來證明嗎?”


    成功的轉移了話題後,隻見小美娘憂傷的低頭,小手指頭在衣角上摳啊摳,淚水再一次充盈了圓圓的烏眸。


    “我,我也想上學……可爹,哥哥都不肯教我……”


    是了,


    閔柏想起來了。


    師姐小時候沒上過學,她識的字,全是她小飛哥哥教的。


    想想,


    更妒忌了。


    “我,我也能教你識字!我,我讀過很多書的……不信你看,我會寫你的名字。林美娘,是不是?”


    閔柏揀個小樹枝,賣力的在地上寫起來。


    可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娘字,始終寫不好。


    越寫越亂,越亂他越不會寫。


    急得閔柏滿頭大汗,恨不得揪著小時候的自己,狠揍一頓。


    怎麽就這麽笨呢?


    噗哧。


    小美娘笑了,嘴角甜甜的,一雙烏眸彎彎的。


    “小哥哥,你教我寫這個林字就好了。不著急,慢慢學。”


    她,


    她叫我小哥哥了!


    閔柏激動得想要跳起來了,可現在手短腿短頭太大,沒蹦起來。


    沙地上,


    他就看著小時候的自己,認真的,一遍又一遍的教美娘寫字。


    突然,


    突然不知道為什麽,卻有一種想落淚的衝動。


    明明這麽開心的時候,為什麽要落淚呢?


    這明明是他一直想著,盼著的事情,不是嗎?


    閔柏狠狠的抹一把臉,露出最燦爛的笑容。牽起小時候的師姐,教她認字,帶她去看戲。


    還給她買京城巷子裏,那個手藝最好的老伯伯,做的大糖人。


    再也沒有人會欺負她,罵她,薄待她了。


    ……


    然後一天一天,兩個人一起長大。


    他們始終在一起。


    總是在一起。


    形影不離。


    突然,一陣迷霧襲來,小美娘不見了。


    “師姐,師姐!”


    閔柏嚇壞了。


    可迷霧裏,有個聲音冷酷的說,


    “你老纏著她做什麽?”


    “你以為你有錢,就了不起麽?”


    “你以為你是皇子,你是漢王,你就可以為所欲為麽?”


    “她隻是一個沒有家世的小姑娘,你老這麽纏著她,你讓她將來怎麽嫁人?”


    “想想你娘,還是你爹的正妻呢?可如今不一樣成了妾室?”


    我,我!


    閔柏想說自己不一樣,想說自己才不會讓美娘變得跟他娘一樣。


    可那個聲音又冷酷的說,


    “你憑什麽?”


    “你爹是皇帝,都做不到的事,你憑什麽?”


    “那你又憑什麽?”


    少年終於怒吼起來。


    “你憑什麽因為我爹做不到,就否定我?”


    ……


    黑夜裏,亮起一盞燭火,平安的聲音,從外間傳來。


    “殿下,殿下你怎麽了?是做惡夢了?”


    閔柏猛然驚醒。


    “沒,沒什麽……不用進來了。”


    重新躺下,捂著砰砰直跳的心髒,那強烈的不甘,還激得少年一陣陣的熱血上頭。


    憑什麽?


    憑什麽!


    他還什麽都沒開始做,他不過是正正經經的喜歡一個女孩,有錯嗎?


    胸腹上,那隻裝著彎刀,柳條編的小笸籮,已經被他的體溫,捂得溫熱。


    突然之間,少年就決定了。


    起身拿個匣子,好好把它們裝了起來。正想跟平安說一聲,明天把這個送走。


    突然之間,天地一陣搖晃,連門窗都在簌簌作響!


    “殿下,是地動!”


    平安光著腳,一個飛身就撲了進來,抓著他撞開窗子,衝了出去。


    “我的東西!”


    少年卻是大力的將他甩開,不顧危險的衝進屋子,抱起他的匣子。


    就象是抱起一份失而複得的珍貴寶物。


    那是他的少年心意,是他人生第一次的心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或許將來,也會無疾而終。


    但他唯一確定的是現在,這對於他來說,是最重要的東西。


    一根大梁直直砸了下來,正對著他的頭頂。


    閔柏一個就地打滾避開,可腳踝到底被磕到了,疼得直呲牙。


    “殿下!”


    平安嚇紅了眼,再度闖進來,拎起這個不聽話的殿下,重跳了出去。


    轟隆一聲,屋頂垮了半邊。


    要是人沒出來,就危險了。


    還好還好。


    東西沒事。


    眼看他仍一臉珍惜抱著匣子,平安快氣死了。


    怒吼,“這什麽不得了的東西,東西能有人要緊嗎?”


    可有些東西,真的是值得拿命去守護的。


    好在自知理虧的殿下,沒再刺激處於抓狂邊緣的平安大總管,轉移話題。


    “去看看先生怎樣,趕緊救災!”


    數日後,甘州傳來叛亂急報。


    緊急決定領軍出征的漢王殿下,百忙不忘命人送出,他一直精心保管的匣子。


    跨上黑色的駿馬,神情冷峻。


    “出發!”


    大風吹起他身上的玄色鬥篷,在莽莽黃沙的天地間,烙印下一個鮮明的印記。


    有些事情,可能真的是做了也沒有結果,努力了也沒有迴報。


    可不去努力,不去嚐試,又怎知道?


    書上說,


    人不輕狂枉少年。


    書上也說,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的心意,


    他送出了,就會去努力,會去爭取。


    而不是總想著那些不可能,然後等到錯過,再來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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