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巨燭,耀出一片靡靡天地。


    脫下文武官袍的官員們,放下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官威官架子,放浪形骸。


    有擊鼓投壺,吟詩作對的;


    有親自下場,歌舞助興的;


    甚至有那脫了衣裳,打著赤膊跟人摔角比試的。


    伴在他們身邊的妓女,並非隻是供人玩樂的對象,而更象一個引導者。引導著這些官員們暫時忘記身份朝堂,放鬆休閑,追逐快樂。


    等畫舫當中的戲台,那紅色大幕拉開。


    一位氣質容貌皆是上佳的官伎,當眾吹簫獻藝。


    沒有濃妝豔抹,也沒有袒胸露背,隻是極清雅,極風流的往那兒一站,悠悠揚揚的吹上一曲。


    四周包廂裏,打賞扔出來的金銀釵環便堆了一地。


    少說,也有千金之數。


    隨後,那官伎淡然離開,進了某一間官員包廂。


    卻不是做什麽不堪之事,而是與那官員試奏起一支新曲。


    未幾,離開。


    那驕傲的身姿,便如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


    眼見小姑娘看得一路合不攏嘴,驚訝之情溢於言表,柳娘子露出淺淺得意。


    “她,便是如今的花魁。曾經,也是位身份尊貴的官家小姐。”


    引著美娘一路沿密道,走到畫坊最高處,一間不起眼的小包廂裏。放下簾子,樓中的一切便盡收眼底。


    柳娘子示意美娘坐下,倒了兩杯茶。


    端的是口舌生津,幽香甘冽。


    也不知一口就要幾兩銀子。


    美娘咂咂嘴,趕緊喝完一杯,又給自己續上一杯。


    看她這貪嘴的小模樣,柳娘子掩袖而笑。


    不過這才有機可趁呀。


    “你是個聰明丫頭,我也不拿那些假話哄你。


    外人看來,入了伎籍便低人一等,但實際上這裏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若象街邊紅袖招,管他腥的臭的,有錢便是大爺,自然沒意思。但若是做得好,如花魁娘子一般,就不是人挑你,而是你挑人了。


    遇到合眼的就一起坐下清談,不合眼的砸錢也沒用。這日子,又有什麽不好?


    若象尋常婦人,嫁個夫君,若生活順遂還好。若不順遂,打罵都是常事。乃至於納妾嫖賭,讓你獨守空閨,此中滋味,難道便不受氣不委屈?若遇著個惡婆婆,那更是有冤沒處訴。”


    睨著樓底下,一個大概是喝高了,正趴在地上扮貓咪的官員,逗得旁邊官伎笑得花枝亂顫。


    柳娘子目露輕蔑,“你瞧瞧,這到底是他們拿咱們尋開心,還是咱們拿他們尋開心?你要是嫁了人,哪家夫君肯這麽哄自己的發妻?”


    美娘垂眸,沒說話。


    隻是忽地,將手一指,“她,那花魁走了!”


    柳娘子再看,卻是那花魁,頭上插了枝醒目的大金釵。正與某位大腹便便,頭發花白的官員一起,悄悄下了畫舫,上了另一條小船。


    朝廷規矩,不許官員嫖宿官伎。


    所以在天香閣裏,是不能做這等事的。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弄條小船,出去風流快活一番,再把人悄悄送迴來,便不算違禁。


    柳娘子略覺牙疼。


    小姑娘眼神太好,而花魁今天也太不爭氣。


    挑誰不好,偏挑了個打賞最厚的老頭子!


    “你可知,她這樣跟人出去一迴,能得多少銀子?當然,隻要你不樂意,這種事也沒人能夠強迫你。”


    看美娘滿是懷疑的小眼神,柳娘子暗自磨牙,耐心遊說。


    “是真的。官伎坊裏,不幹那等欺男霸女的事。隻要你不離開……”


    “欺男霸女?還有男的?”


    美娘突如其來的好奇追問,差點讓柳娘子歪了嘴。


    可這龍陽之癖,還真是讀了書的人,花花腸子最多,有這毛病的人也最多。


    要不,她那凝翠館為何會空出半邊,專司調教男仆呢?


    尤其是那些主子身邊的清俊小廝,除了伺候筆墨,大半還得兼個職。


    “總之,我們這裏是不勉強人的。”柳娘子勉強把歪了樓的掰正。


    “隻需彈彈琴,吟個詩,作個對什麽的,從此就能過上千金小姐般的日子。而這,可是你做幾輩子針線都賺不來的。過幾年攢夠銀子,尋個如意郎君從了良,手上又有錢,日子怎麽不好過?哪象你如今,一出事就被你爹賣了。萬一婆家不好,將來也把你賣了呢?”


    美娘歪著小腦袋,在燈下看著柳娘子。稚氣的小臉上,多了幾分認真。


    “娘子既然打聽過我的來曆,自然知道我跟漢王府有些小小瓜葛。你這麽做,就不怕得罪王府麽?”


    柳娘子卻是挑眉一笑,智珠在握。


    “你今年才幾歲?癸水都沒來過的小丫頭片子,就算空有美貌,能接客麽?自然得好生栽培你幾年,教你琴棋書畫,待長了本事,才將你改頭換姓,正式掛牌推出去,包你一舉成名天下知。成為整個江州,甚至大燕最紅的花魁!


    而那時,王府還有誰記得你?小孩子長得快,容貌改變也是有的。便是說你和那白龍觀的龍女有幾分像,隻要咬死也不承認,也不過是個逸聞趣事罷了。說不定,還能讓你的名聲,更上一層樓呢!”


    想想即將名滿天下,美娘艱難的動了動小腦袋。


    “娘子真是好算計!不過這樣大事,你須得給我些時日,好生想想,想想。”


    這倒正常。


    沒那個良家女子,說幾句就能歡天喜地去下海的。


    若是,也就不值錢了。


    柳娘子願意給她一個接受的過程,又趁勝追擊,補了幾句。


    “現如今,就算是將你賣進漢王府,又能如何?當幾年丫鬟,不是配家丁,就是嫁侍衛。哪怕給漢王殿下看中呢,也便做個通房丫頭罷了。等日後王妃嫁來,捏死你,不跟捏死隻小螞蟻似的?


    但隻要你願意來天香閣,我包你成為全江州,甚至全大燕,都聲名遠播的名伎,搞不好還能青史留名的!”


    是豔史留名吧?


    美娘再看她一眼,不說話了。


    柳娘子也不多說,帶她離開。


    不妨下到一樓時,方才那個笑得花枝亂顫的官伎,也不知是怎麽得罪了人。被那扮貓咪的官員,劈頭蓋臉的打出來,哭得花枝亂顫。


    柳娘子略尷尬,“這種事……少有,極少有……”


    美娘也不吭聲,跟她出門上了青油馬車。


    一路沉默似金,鬧得柳娘子心裏倒象裝著十七八隻老鼠似的,那叫一個百爪撓心。


    好一時,迴了凝翠館,才從馬車裏下來。


    一個小男孩,猛地躥了過來。


    “太太,東,小姐……你們要吃宵夜嗎?有,有餛飩要不……”


    就著路邊的燈火,他短褙子上“順心”二字,又大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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