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朱桃就要嫁人了,梅子娘的確忙得頭昏眼花,隔壁鄰居嬸子也在這裏幫忙呢。朱桃坐在炕上盤著腿,手裏拿著針線,有一下沒一下地縫著什麽,見到梅子進來,美麗的眸子黯淡了下,無精打采地問:“怎麽有空過來這邊?”

    梅子衝她笑了下,坐在炕頭上拿起旁邊未完的女工:“我想過來看看有什麽可以幫上的。”

    朱桃麵上有些不滿,估計想說早幹嘛去了到這時候才來,但話到嘴邊忍住了,低下頭繼續幹活,不搭理梅子了。

    梅子也懶得和她計較,便和娘親說話,又隨口和旁邊隔壁大嬸閑聊了幾句,果然發現有很多事要做的,於是梅子便想著今晚是一定得留下了。

    梅子娘倒是不同意,讓她趕緊迴去吧,免得荊山一個人在家擔心她,梅子笑對娘親說:“不用的,我過來的時候和他說過了,要是這邊忙我就留下來了,明天他也會早早地過來的。”

    隔壁大嬸點了點頭:“是這個理兒,明日個這邊還不知道亂成啥樣,有個自家的男人在這邊看著也放心,讓他早點過來就是了。”

    梅子娘見此,也沒說什麽,便把一些未完的活計給了梅子,讓她一起做。當下幾個女人坐在炕上,窗戶開著,外麵清涼的山風吹起來,邊坐著活計邊閑話幾句,說說豬啊雞啊還有今年的收成,倒也舒適。

    這天梅子晚飯就在娘家吃的,她想著她和朱桃到底姐妹一場,將來朱桃迴娘家也不容易,她們估計一年見不了幾次麵,於是便想最後一晚一定要陪她在大炕上睡。

    吃過晚飯,隔壁嬸子迴去了,梅子和娘親在炕上就著微弱的油燈繼續做最後的那點針線活,手邊便忙乎著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兩個人正說著,阿秋進來了,看看炕上便問:“朱桃怎麽跑出去了,她自己的事兒,自己怎麽不好好幹活啊?”

    梅子娘從窗戶裏往院子裏一看,果然不見朱桃蹤跡,便隨口說:“她估計出去走走?或者找隔壁鬆香去說說話了吧。”說著又抬頭罵了幾句阿秋:“以後別朱桃朱桃的,沒大沒小,她就要嫁人了,你要叫姐姐。”

    阿秋撇了撇嘴,不屑地說:“還姐姐呢,以前大姐在的時候她不幹活也就罷了,自從大姐嫁人,她還是什麽都不幹,倒把那剁菜喂豬的活推給我。她要是妹妹的話我還可以讓著她,現在她這樣,哪裏有什麽姐姐樣子啊!”

    梅子娘知道他話說得是真,但這女兒都要嫁人了,以後不在自己跟前了,還不知道怎麽樣呢,

    想著那婆家人雖然不至於虧待她,但哪裏會像如今這麽容忍她呢,心裏也著實難過。

    梅子見娘親的樣子,知道她心裏難受,連忙對阿秋使了一個眼色,嘴裏說:“沒事出去玩吧,別在這裏搗亂了。”

    阿秋向來服這個姐姐,聽她這麽說也就出去了。

    梅子繼續就著油燈縫針納線,當把那個鞋子終於做好了時,她長出了一口氣,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想著總算來得及了。她看了看窗外,暗藍天幕上星光點點,遠處暗黑色的山看著巍峨神秘,忽然就想起自家的小院兒來。

    她不禁想,不知道蕭荊山現在在做什麽,看看時候,估計已經吃過飯了吧,現在應該是到小溪邊去洗洗身子,迴來就應該睡了。

    梅子想到這裏,有些臉紅地想,不知道他今晚一個人睡,會不會想自己呢?

    當梅子想著這個的時候,蕭荊山正在小溪下遊的偏僻處,脫下衣服,走進小溪裏準備清洗忙碌了一天的身體。

    夜裏山風輕輕吹過,草叢裏蟈蟈的叫聲不斷傳來,從山上汩汩流下的溪水帶著山澗裏的清新氣息。蕭荊山站在淹沒到腰際的溪流正中間,大手撩起一捧溪水,潑灑到自己肩膀胸膛。涼透清澈的泉水澆到強健的肌膚上,沿著有力的曲線嘩啦啦流下,舒服清爽的感覺迅速蔓延了蕭荊山全身。

    蕭荊山也在想自家小娘子,往日這個時候他洗過後,總是匆忙迴去,給她提水,等她洗過,然後兩個人一起上炕,或者折騰一番,或者不折騰一番,總歸是摟著她嬌柔曼妙的小身子睡去。

    蕭荊山知道今天迴到家是沒有娘子在了,所以幹脆這麽站在河中好好洗一番。他長出了一口氣,望著遠處暗黑的巍峨群山,夜裏的山看起來有點肅穆神秘,他一下子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很多年前,他也曾在夜裏,在一個可以望見巍峨神秘大山的河流中清洗身體。那裏也有蟈蟈叫,也有夜風吹,隻是沒有如今的靜謐。那時候他身邊有生死與共的兄弟,他們說笑著,一起跳進河中,讓原本平靜的河水激起一層層的浪花。

    他們是提馬上陣的將領,也是粗魯無拘的漢子,他們並肩殺敵浴血奮戰,他們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他們一起喝酒吃肉,他們也一起在河水中清洗身上的汗水,和血跡。

    蕭荊山閉上雙眼,腦中浮現了一個個熟悉的麵孔,最後,一個俊秀儒雅的麵容停留在腦海中。

    他是他這輩子的摯友,在他離開時,殷切地問他,

    你何時才會迴來?

    蕭荊山不想迴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想迴去了,他隻想過屬於自己的平靜生活。

    可是那個人是他的朋友,是生死與共永遠不會背叛的朋友,那個朋友問他,若是有一日我需要你,天下需要你,你可否迴來幫我?

    這個聲音存在於那個喧囂的大山外,他自從迴到這個靜謐的小山村後,已經很少想起了。可是最近的一些事情,卻讓他再次想起來了。

    當時,他是怎麽迴答的?

    蕭荊山搖了搖頭,很多事情,他既然已經決定忘記,那就應該忘個徹底。

    就在這時,沉浸在迴憶中的蕭荊山倏然睜開雙眸,目光淩厲,身後,有一個人在悄悄地靠近他。

    他沒有轉身,側耳傾聽,隨即慢慢輕鬆下來。

    身後的那個人是個女子,沒有武功。

    蕭荊山沒有迴頭,他現在絲毫無掛,顯然不適合迴頭,他認為隻要那個女人注意到正在清洗身體的自己,應該會自行離去,不迴頭也免了尷尬。

    可是身後卻傳來怯生生的聲音:“蕭荊山,是我。”

    蕭荊山眉頭皺了下,這個聲音他並不陌生,正是他家娘子的妹妹——朱桃。

    蕭荊山淡淡地開口:“朱桃,這麽晚了,你怎麽會來這裏?”

    朱桃慢慢走近了溪邊,輕聲說:“我就是來找你的。”

    蕭荊山沉默了下,放冷了聲音:“現在是晚上,我在洗澡,你來這裏非常不合適。”

    朱桃冷笑了聲:“那又如何,我就是要來,我就是要來看看你,怎麽了,不可以嗎?”

    蕭荊山轉過身,隻見朱桃一臉淒然地看著自己,那神情簡直有著赴死的決絕。

    他蹙了下眉頭:“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朱桃就這麽看盯著他看,毫不畏懼地盯著他看,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下來了。

    “我也沒想怎麽樣,我隻不過是大山裏一個沒見過世麵的弱女子罷了,一切都由不得我,什麽都做不了主,我能怎麽樣呢?我明天就要嫁人了,跑過來就是想問你一句話兒。”她聲音哽咽得厲害,可還是把話說出來了。

    □的蕭荊山並沒有任何的拘謹或者尷尬,他臉上一片漠然之色,他不動聲色地開口道:“有話請說。”

    朱桃臉上紅得厲害,她哽咽著,眼睛不敢亂動,唯恐看到不該看的,可是她還

    是凝視著這個對她來說遙不可及的男人,用盡全部的勇氣說:“假如當初上吊的人是我,你會救我嗎?假如我被人家說道,你也會像娶了梅子一樣娶我嗎?”

    她拉著哀傷的哭腔,美麗的眸子裏含著期盼:“假如你娶了我,你會像對梅子那樣對我好嗎?”

    蕭荊山淡淡地瞥了朱桃一眼,堅定地搖頭說:“朱桃,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朱桃卻不死心,一步上前到了河流邊沿,溪水漫過她的草鞋,打濕了她的粗布裙擺,她淒淒清清地問:“我並沒有想要怎麽樣,我隻是想知道,你會不會,這都不可以嗎?我嫁人前就這麽點奢望,難道連這都不可以嗎?”

    蕭荊山從容地邁步,從溪水中走出。他的身子高大健美,行走間充滿力量,他絲毫無掛地沐浴在月光之下,坦露在一個哀傷的小姑娘的目光下,不過他看起來絲毫沒有任何不自在。他走上岸,彎腰撿起自己換洗的衣服,慢騰騰地穿上,這才迴過頭冷漠地說:“朱桃,你應該想的是明天怎麽做一個好嫁娘,而不是跑來問自己的姐夫這種問題。”

    朱桃拚命地抑製淚水的流出,讓自己的眼睛不要那麽模糊,她努力地看清楚這個男人的神情,想從中找出一絲絲的憐憫,甚至是憐惜。可是沒有,她什麽都沒有看到,隻看到他冰冷的神情中幾不可見的一絲嫌惡。

    她到底是一個沒有經曆過世麵的小姑娘,蕭荊山眼中的那絲嫌惡徹底打擊了她這幾天鼓起的所有勇氣,她一下子猶如崩潰了一般跪倒在地上,溪水打濕了她的裙子和長發,她哭倒在溪水中,悲痛欲絕。

    蕭荊山彎腰提起自己換下的衣服,抬腳就要走人,朱桃看到,對著他的背影支離破碎地喊道:“你們都是壞人,都壞透了!你們都這麽不公平,爹爹是,你也是!我恨你們,恨死你們了!”

    蕭荊山停下腳步,轉過身,低聲命令道:“起來,迴家去!”

    他這一聲低喝,在空曠的溪邊顯得尤為低沉威嚴,讓人不敢違抗。

    可是朱桃卻仿佛豁出去了般,蹲在沒過她腰際的小溪邊,拍打著水流,流著眼淚咬牙切齒地道:“我不要,不要就不要!為什麽你們都對梅子好,為什麽你們都沒想過我?難道我是妹妹就活該讓你們看不到眼裏嗎?”

    蕭荊山沒有說話,這個姑娘看著受了很多委屈的樣子,不過他不想管,他也沒法管。

    朱桃見蕭荊山毫無動靜,瘋狂拍打著水麵的手終於停下來,邊哭邊說:“說

    不定你心裏一直對我不滿,覺得我一直欺負你那個乖巧聽話的娘子,是不是?可是你知道我的委屈嗎?當年爹爹在的時候,爹爹就一直疼她,抱著她到處玩,可是爹爹都很少抱我出去玩的。”

    蕭荊山繼續沉默不語,他離開的時候梅子才一周歲,朱桃似乎還沒出世,這些事他無從得知。

    朱桃哽咽著說完這些,哭得更兇了:“這也就罷了,反正做爹娘的總有偏心,不是愛這個就是疼那個,我當不了被疼的那個是我自己命不好。可是我永遠也不甘心的是,為什麽爹爹在臨走前都沒想過我呢?”

    她仰起淚臉,悲切切地說:“爹爹一直拉著她的手,說照顧好弟弟妹妹,說以後要體諒娘親,可是他卻什麽都沒對我說過!他都沒看我一眼,就那麽拉著她的手走了!”

    朱桃說到這裏,咬牙切齒地說:“我恨爹爹,他心裏根本沒有我!”她又抬起頭,恨恨地望著蕭荊山:“我也恨你,你心裏根本沒有我。”

    蕭荊山聽到這裏,總算明白了為什麽這對姐妹失和,他看了眼溪水裏哭得悲痛欲絕的朱桃,開口說:“你們之前發生了什麽事我不知道,但你和梅子到底是親生的姐妹。無論你怎麽對她,她也沒有記恨你,反而心裏一直記掛著你,想讓你嫁個好人家,還一直惦記著幫你添置嫁妝。”

    朱桃淒涼地哼了聲:“那又如何,她就算再好,也換不迴爹爹最後的那一眼。”

    蕭荊山歎了口氣,蹲□子,認真地望著她說:“你怎麽想,我也管不了,但我想告訴你,你爹爹已經離開了,你再怎麽鬧騰也換不迴來了,可是你的親姐姐還在。”

    他站起身,高大健壯的身子猶如小山一樣佇立在她麵前,居高臨下地扔下最後一句:“假如你想一直怨恨她,那就隨便你吧,隻要你將來不會後悔就好。”

    說完,他提著自己換洗下的衣服,轉身離開。

    朱桃看著他粗獷高大的背影邁著從容有力的步伐離開,呆呆地看了好久,最後終於捂著臉嗚嗚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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