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打一個噴嚏,然後醒來。

    摸摸鼻尖,若素想,不曉得誰在背後嘀咕她?

    為防感冒,若素還是戴上一次性.口罩,才走進母親房間。

    醫生說中風癱瘓患者本身身體機能得不到有效鍛煉,免疫力薄弱,最最怕感冒發燒來襲。

    一次若素將流感傳染給母親,導致母親發燒,最後轉成肺炎,無法自主唿吸,要靠唿吸機供給所需氧氣。

    若素自責不已,沈媽媽醒過來,看見身處醫院,便撲簌簌落下淚來。

    若素要上班賺錢,隻好請一個護工阿姨照顧母親。有一天她路上耽擱,去得晚了,走到病房門口,恰聽見母親口齒不清地對護工說,“……死了……囡囡也解脫了……怎麽就沒死……”

    那護工人倒熱心腸,苦口婆心地勸沈媽媽,“你女兒這麽辛苦為什麽?還不是希望你活得長長久久?你要真走了,還有誰真心疼她的?所以要好好養身體。我照顧的病人也多了,像阿姨你這樣的,活到七老八十都有。最要緊心態要好……”

    “……我拖累了她……”

    若素聽不下去,悄悄走開,獨自躲在醫院住院部花園角落裏,痛哭,哭到抽.搐,哭到幾乎將一生的眼淚流盡,若素才從矮樹叢後的長椅上站起身來,住院部小超市買一罐冰飲,在哭腫的眼皮上來迴滾動。

    等到若素確定眼睛不那麽紅腫以後,走進母親病房,已經是一小時以後。

    若素自那一天開始,再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她對自己發誓,決不讓母親看見她傷心難過的樣子!

    若素照常幫助媽媽洗臉刷牙上廁所,喂母親吃早飯,又準備點心水果放在床頭櫃上,交代母親不要替她節省,又將一隻二手手機放在一旁,“媽媽你有事找不到人,就打我電話。”

    若素媽媽點點頭,伸手撫摸女兒麵頰,“……”

    若素握住母親瘦弱手掌,笑一笑,“我工作表現好,現在轉做長日班,沒有以前那麽辛苦,所以媽媽你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

    等每日早晨的一套工作完畢,若素與母親道別,“我上班去了,媽媽再見。”

    常言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是若素並不。

    若素總覺得母親是因為自己才被氣到癱瘓,多年來內心深藏愧疚,一直希望能讓母親生活得更舒適些。

    若素挽起背包,如常推著電動腳踏車出院子,沿著私家自建在

    桃林與魚塘之間的水泥小道慢悠悠騎向地鐵站。

    途中遇見馮家姆媽,看見若素,攔住她,塞給她一根黃澄澄油燦燦的油條和一塊糍飯,“每天一點泡飯哪能吃得飽?去去去,跟我客氣什麽?快去上班,不要遲到被老板罵。”

    說完,馮家姆媽與若素在小道上錯身,慢悠悠哼著蘆蕩火種,往家裏去了。

    若素迴頭望一眼馮家姆媽胖墩墩的背影,再看看手裏裝在塑料袋中的早點,微笑,鼻尖一點點酸。馮家姆媽大約搓麻將贏了罷?平時做人最巴結就屬她了。

    若素趁熱將香脆老油條同糍飯三兩下吃個精光,末了猶不忘舔一舔手指,誰管用的是千年老油還是洗衣粉發酵?

    然後繼續騎車到三十分鍾路程外的地鐵站,如常刷卡進閘,往市中心去。

    若素沒有同母親說她已經失去酒店工作。說了又如何?不過是徒增她的煩惱。若素每天做出上班的樣子,不過是到市中心找到書城,席地看一天書,亦或者是在快餐店找一個靠窗位置,看書直到暮色四合。

    不是不能留在家門口,隻是本地人多多少少,都沾親帶故,無論誰看見她在外晃悠,傳到馮家姆媽耳朵裏,那就等於傳到媽媽耳中,若素不能冒險。

    馮家姆媽對若素工作的關心,僅次於若素媽媽。某種角度而言,可能更甚於若素媽媽。畢竟沈家要靠若素的收入,按月交納房租。

    若素在市中心廣場站下車,隨每天上班的人潮一起,走出地鐵站。

    青空之下,又是忙碌的一天。

    而若素站在地鐵出口,卻有片刻茫然。世界如此之大,然而何處是她的去處?

    先賢柏拉圖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

    若素從來覺得這道哲學命題,對於年輕人來說,太過深刻。不經曆過人生波折,世事曆練,妄談我是誰,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就如同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

    可是這一刻,若素前所未有地迷茫。

    她可以在母親麵前強顏歡笑,轉過身來,卻找不到出路。

    若素苦笑,覺得夢境成真。她一直在黑暗中奔跑,找不到出口。

    馮家姆媽曾經拉著她在樓下講悄悄話。

    “小素,你這樣子是不行的。你爸爸常年在外出車,久久才迴家一趟,你一個女孩子,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妠媽媽,太吃力了。”

    若素記得自己彼時隻是笑一笑,沒有多說什麽。

    馮家姆媽似得到鼓勵,“我看你最最要緊是找個有鈔票的老公!女人嘛,再能幹也隻頂得了半邊天,家裏還是要有個男人當頂梁柱的。”

    見若素沒有反駁的意思,馮家姆媽一一列舉找個有錢人結婚的好處。

    “喏,小素你看,鎮東那個怡麗,家裏不過開一爿胭脂店,她才高中畢業,後來嫁給家具廠小老板,他們一家都橫過來走。”

    若素知道那個叫怡麗的女孩子,確實生得標致,鎮上年輕男孩子繞點遠路,都願意去她家胭脂店買電池紙巾礦泉水,隻為多看怡麗一眼。後來她嫁給家具廠老板,她父親哥哥嫂嫂,統統找到正式工作,隻得老娘還守著那爿胭脂店。

    “小素你生得也不差,用用心,找個有鈔票的老公。女婿給丈母娘請個鍾點工,伺候梳洗吃飯,那還不是毛毛雨?”馮家姆媽說到興起,肥厚手掌直拍若素後背,若素幾乎被拍到內傷,“再說,你文化好,走出比怡麗紮台型多了,還怕找不到好人家?”

    若素唯唯諾諾,內心苦笑。

    有錢人也不是冤大頭,年輕貌美固然吸引,可是外間大把青春逼人,身後毫無掛礙的年輕女郎可以選擇,她這樣一個有癱瘓母親需要照顧,大學不名譽退學,並無正式職業的女孩子,便不再首選。

    非但不是首選,連次選,次次選,都未必輪得到她。

    若素再明白不過。

    那鮮衣怒馬,將她帶出去介紹給所有人認識的男孩子,難道不了解她?難道不是真心喜歡她?

    可是一但流言蜚語甚囂塵上,第一個抵不住輿論壓力,轉背離去,正正是他!

    坊間那些有影後頭銜加身,可謂揚名國際的女星,想嫁豪門,都不見得心想事成,何況小小一個沈若素?

    不不不!沈若素對愛情已經不抱希望。

    隻是這些,若素沒有對馮家姆媽說起一個字。

    然而此時此刻,站在人來人往,無人會為另一人駐足片刻的地鐵口,若素想起馮家姆媽的一番話,無由覺得疲倦。

    假使此時,有個男人,走過來對她說:沒關係,一切有我,你靠在我肩上,歇一歇,若素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得撲上去,倚在這個男人身上,再不起來。

    有路人在若素肩上撞一下,迴頭瞪一眼,又繼續趕路。

    若素摸一摸一周前被撞得烏

    青,還沒有好透的肩膀,隱隱疼痛使她忘記稍早的迷惘無助,低頭檢視夾在腋下的背包。

    見完好無損,若素繼續前行。

    靠男人?!

    若素自嘲地笑。以前大學同寢室,有女同學大抵受過感情創傷,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男人靠得住,母豬也上樹。

    彼時毫無煩惱,大家聽了,不過嘻嘻哈哈一笑。

    現在的若素,迴想起來,仍是一笑。

    隻是再做不迴明媚無憂的少女。

    書城還未到開門時間,若素先到附近一間快餐點,要一杯熱飲,坐下來慢慢啜飲,一邊打開手邊電子播放器,閱讀小說。

    電子播放器,於現在的若素,算得上是奢侈品,要她花幾百元錢買一個,她是覺得舍不得的。這一個,還是以前那個男孩子送的。

    若素但凡還有點尊嚴,都會把它扔掉。

    然而一文錢憋死英雄漢。

    現在的若素,要尊嚴無用。

    在若素眼裏,錢最要緊。

    有錢才好交房租,有錢才好給媽媽買營養品,有錢才可以維持這個家……

    其他的?一概不重要!

    若素雖然不打算去林經理介紹的譯文雜誌社,但林經理無疑給若素指出一條光明大道。她打算多多閱讀市麵上的翻譯小說,與原文對照,了解一下翻譯市場行情。也許可以在家中接翻譯工作,按件計費。這樣既可以照顧媽媽,也不影響收入。

    這幾天若素風雨無阻來書城看書,便有些探行情的意味。

    在快餐店坐到九點,若素喝光最後一點已經涼掉的飲料,背起背包,出門步行到書城。

    若素步行至書城,恰恰好書城開門,門前已經有頗多愛書客,聚在鐵卷簾門前,等待開閘。若素在其中看見耄耋老者,推著嬰兒車的年輕媽媽,戴眼鏡的學生,若素微笑,愛書的人,殊不寂寞。

    進門口,若素上樓,直奔翻譯技.巧樓書籍區,找到自己心儀的書籍,小心翼翼取下來,坐在兩排書架間的過道上,埋首閱讀。

    有人從過道上經過,在若素跟前微微猶豫,若素縮一縮腿,繼續看書。

    那人走過去,過不多久,又返迴來,擋住若素頭頂一片光線。

    若素微不可覺地蹙眉,將腿又向內縮一些。

    可是頭頂那片陰影並沒有挪開的打算。

    若素忍不住抬起頭來。

    那人背著光,俯瞰若素,七分肯定,三分遲疑地問:“若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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