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沒等若素來得及求平安,便已風波乍起。

    若素兩天中班結束,休息兩天,轉夜班上班,一到酒店,已經覺得四周有異樣眼神。

    進更衣室時,有已經換好衣服的服務員,與若素擦身而過,將若素狠狠撞在更衣室門框上。

    若素動動嘴唇,到底沒有叫住那個素日同她並不怎麽熟悉的女孩子,隻是捂住一邊肩膀,走向自己的更衣箱。

    還在更衣室裏的服務員小小聲交頭接耳,見若素望過去,齊齊轉開視線,不與若素接觸。

    這種感覺,若素再熟悉不過,前一天大家還客客氣氣,維持禮貌,後一天,已經視她為異類,議論紛紛。

    若素無由便想起留下“人言可畏”四字遺書,自殺身亡的阮玲玉來。

    如果不是為了癱瘓在床的母親,她會不會用極端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若素沒有答案,但若素知道自己怕疼怕死。

    小時候打預防針,有小朋友號哭掙紮,要兩三個大人捉牢四肢,才能完成任務,可是若素永遠乖乖伸出手去,因為她知道,不好好打針,以後生病,吃得苦頭更多。

    若素微微苦笑,揉一揉肩膀,覺得一點點疼,但是可以忍受,便開始換衣服。

    酒店一年四季,有三套製服,冬天是一件白色長袖襯衫,藏青色齊膝裙,配一件同色毛料外套。做大房間時外麵添多一條淺茶色多袋圍裙。

    若素看一眼時間,然後走員工通道,去行政樓簽到交接。

    晚間的行政樓,樓麵上靜悄悄的,毫無人聲,若素與中班交班,那女孩子對若素態度冷淡,交接了鑰匙值班日誌,待十點一到,說一聲再見,便下班了。

    若素獨自在樓層當班,空氣中充滿寂寞味道。夜班值班室有一張單人床,十二點以後,夜班服務員可以進去小睡,客人有需要再進行客房服務。

    艾玻說,這是酒店最人性化的規定。

    若素深以為然。

    三班倒工作極傷身體,生物鍾紊亂,內分泌失調,統統上身,若素在試用期,已經體會到。

    好在酒店尚知體恤員工。

    若素在樓麵服務台枯坐。行政樓客人不多,並且多數和藹客氣,進出低調,如無特殊情況,晚上很少叫客房服務。

    若素閑極無聊,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前人留下的英文小說,有一眼沒一眼地翻閱。

    小說已

    經破舊,上頭還滴有各色湯汁,想必原主人曾經在吃飯時也翻看過,又不知在服務台輾轉流傳了多久,看起來格外髒且破。

    若素漸漸看得入迷。

    那是一個叫心魔的故事,講述一個男人,被關在秘密實驗基地當中,任人在他身上,進行各種匪夷所思的實驗,因而獲得了神一般的力量——可以不藥而愈任何疾病。

    男人初時並不知道自己已經獲得這項隻有基.督才有的神力,可是他向往基地外的世界,向往不受約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他逃出實驗室。

    在逃跑途中,男人無意之中接觸患病瀕死的老者,奇跡般地,老人迴家以後,不藥而愈。

    後來男人被實驗室找到,帶迴基地,而他擁有神的力量的事,已經不脛而走。

    男人初初覺得能救死扶傷,十分高興,可是時間久了,便覺得生活失去意趣,他在神的光環與普通人的生活間,徘徊掙紮……

    若素看到這裏,笑起來。

    佛祖說,人生八苦,至老相隨。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盛。

    尋常人恨不得自己有一身異能,穿牆過壁,點石成金,刀槍不入。可是真正擁有神力,卻又希望能做迴尋常人,過最普通的生活。

    若素不知多希望自己有這樣一根金手指,隻消輕輕觸一觸媽媽,一切疾病痛苦,就統統飛走,還她一個健康積極充滿活力的媽媽。

    可惜不過是一本科幻小說。

    若素歎息一聲,自小說裏抬首,隨後苦笑。

    領班正站在服務台一步以外處,目光炯炯,望著她。

    見若素看見她,領班走過來,垂眼張一張還攤在若素手邊的小說。

    “蘇西,你的試用期,快結束了罷?”領班敲一敲服務台的桌麵,朝若素勾一勾手指。

    若素連太息的力氣也無,站起身,將小說合起來交到領班手裏。

    “蘇西,我一直很喜歡你。”領班隨手翻一翻小說,看見全英文內容,想起她剛才走樓梯上來,一眼看見坐在服務台後的若素,看小說看得七情上麵的樣子,應該可以看懂通篇,“最重要是你塌實本分,並不搔首弄姿,務求做好分內工作。”

    若素沉默。可是老實本分,抵不過沸沸揚揚的流言。

    領班揚一揚手中小說,“員工手冊上怎麽規定的?”

    “工作期間不得隨身攜帶任

    何與工作內容無關的物品。”若素輕輕道。連服務員的手表都由酒店統一配發,以免與客人的私人物品相似雷同,產生不必要誤會。

    “如有違反——”

    “罰款五十。”若素苦下臉來。五十元,足夠她吃一個月的早點。

    領班看一眼若素,“小說我沒收了,下班後自己把五十元交到我這裏來。”

    上班期間,服務員除非收到客人小費,否則不可攜帶錢款,理由同上。她知道上夜班的若素身邊沒有錢。

    若素苦哈哈點點頭,雖然上夜班看小說打手機樓層之間煲電話,早已經是不成文的傳統,然而被領班當場活捉,又另當別論。

    若素覺得,自碰見安亦哲,自己便黴星罩頂,事事不順。

    等領班往其他樓層巡視去了,若素坐在服務台後,心思起伏,十二時以後在值班室裏小睡,到底睡不安穩,時時支起耳朵,擔心有客人過來。

    五點時候,若素便起身洗漱,對著鏡子,將一頭烏黑長發梳得油光水滑,然後在腦後綰成一個幹淨利落的發髻,用紗網與發卡固定,抹一點點潤唇膏。

    鏡子裏是一個眼周有淡淡黑眼圈,麵目顯得有些模糊的女人。若素露出一個標準微笑,那女人也露出微笑。

    若素對鏡子裏的女人說,“thesunalsorises,太陽照樣升起。”

    自古艱難唯一死。

    倘使沒有勇氣結束這充滿痛苦的人生,那麽就隻好堅強地活下去,再苦,再累,也沒有理由軟弱。

    太陽照樣升起,生活還得繼續。

    若素振作精神,返迴崗位。

    七點半,早班同事來與若素交接班,若素將樓麵萬能鑰匙和值班日誌移交給同事,兩相簽名。

    同事對若素態度尚算平和,隻是忍不住好奇:“蘇西,你怎麽會認識安二少?”

    因為倒黴催的唄!若素在心裏哼一聲,“也不算認識,不過是恰好被他抓了壯丁。”

    同事哪裏會信?笑著半真半假地道:“蘇西你口風真緊。”

    倘使此時指天立地發毒誓有用,若素一定照辦不誤,不過她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

    同事笑眯眯地拍拍若素,“蘇西,以後你可要多關照我啊。”

    若素暗暗打個寒噤,與那些明顯將敵意放在臉上的女孩子相比,她更怕這種笑麵虎。看起來頂和氣

    ,然則必要時候,卻會不遺餘力,踩低攀高。

    若素唯唯諾諾,東拉西扯幾句,借故走人。迴到員工區更衣室換迴自己一身地攤貨衣服,若素頂著背後各色眼光,快步去到領班辦公室,交納罰款。

    領班微笑著開具罰單,交給若素,“以後記得不要再有這樣的低級錯誤。走服務員最要緊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能因為自己手邊一時有事,就忽略周圍。要有這樣的覺悟。”

    若素諾諾點頭,心裏在為五十元罰款肉痛。

    領班揮手,“人事經理請你去他的辦公室,快去罷。”

    若素心中打鼓,在幽長的走廊裏慢慢向經理辦公室走去。

    客房部,市場部,秘書辦公室,財務室……經理辦公室,若素走近經理辦公室,輕輕敲門。

    裏頭傳出女子優雅的聲音,“請進。”

    若素這才推門進去。

    辦公室裏空調開得很足,人事經理隻穿一件白襯衫,配黑色西裝套裝。看見若素穿著黑色羽絨服走進來,便指一指辦公桌對麵的沙發,請若素稍坐,她則在一份文件上落下最後幾筆。

    然後抬起頭來。

    人事經理大約近四十歲,據說丈夫是南京空軍中校軍官,正團級,深受部隊領導賞識。伊麵容英氣,可是並不咄咄逼人,使人覺得舒服。

    “沈——若素。”人事經理取過另一份文件來,翻開來瀏覽,“三個月試用期下來,覺得這份工作怎麽樣?你覺得你適合這份工作嗎?”

    若素試圖微笑,最後放棄,“滿辛苦的,不過我能適應。”

    人事經理眼中有遺憾與不解的光芒,合上文件夾,“下個夜班做出來,你的試用期就到期了,酒店不打算與你簽正式用工合同——”

    若素點點頭,她已有心理準備。

    “你有什麽想說的?我可以代你向上級反映。”人事經理有些喜歡眼前這個女孩子,看得出來她的挫敗感,但並不當眾發泄。

    若素搖頭,工作期間,擅自離崗,即使安亦哲說他會安排,但離崗就是離崗,沒道理她可以享受特權。

    幸好敲了他五萬塊錢。若素想,總算不虧。

    “沒有什麽事了,你出去罷。明天下班去財務結算工資。”人事經理結束談話。

    若素起身與人事經理道再見,走出辦公室。

    人事經理望著若素穿著厚厚羽絨服,

    卻仍顯得消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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