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孤鴻當真在緊要關頭趕了過來,他手中當真已無劍,但卻比有劍時更為灑然脫俗道:“放下蘇歆,自可離去。”短短幾個字,卻如千斤重磐直壓得眾人喘不過氣來,更莫說身在“巨磐”下的幽靈了。

    但幽靈好像很輕鬆似的笑道:“葉小弟,你我才剛剛結拜,就不認我這個大哥了。呶,這是他們的解藥——”說話間,手一揚,一道黑影憑空向葉孤鴻麵門擊刺來。

    黑影直帶得周遭空氣“嗤嗤”作響,葉孤鴻不敢大意,驀地屈起右手中指,連環三彈,又稍一帶,探手抓住,入手的竟是一個藥瓶。

    卻聽那幽靈又笑道:“葉小弟,你在江湖中聲譽太壞,此番若救下這百餘名江湖豪士,聲名定會振起。好啦,做兄弟的我也不多說了,你的老婆先由大哥替你保護著,餘下的事就靠你自己了。”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的人已在幾丈開外,透窗隻能見一道朦朧的黑影愈去愈快。

    葉孤鴻心中叫苦不迭,一把將藥瓶遞給淩天碧,道:“淩閣主,此間就交給你了。”猛一轉身亦跳上了窗台,正欲掠出,忽聽廳內傳來一聲暴喝“葉孤鴻,莫要跑了,灑家來也!”

    葉孤鴻暗暗叫苦,怎地又被這瘋子追上了?再無多想,驀地躥出。

    穎水是源於河南一路向西南奔騰的一條怒濤。穎水之北有座雲峰,名曰“蒼翠”。山頂終年積雪,一片皚皚漠然蕭索之意,仿若上了年紀的老人一頭蒼白的鬈發,淒涼,蕭瑟,正預示著它的主人即將終結的生命,並有對生命中某些未成之事的渴求,但又顯得餘力已竭。山腰卻是翠青,花樹相環,偶有雲層飄過,陡增山嵐韻色。林內似還傳來悅耳的鳥鳴聲,生機活現,宛如青年人堅剛挺拔的胸膛,充滿韌性,充滿活力。

    這峰頂峰腰的襯比,無疑將世上的許多事都喻示了。

    便如人有老幼,萬物有生死,其實世事多數都是存在於盛衰間。花開花落,樹枯樹榮,水流水止——眾多眾多的動與靜、物與非、虛與真都無不在述說著這個道理。

    既然一切都在勝與衰間,盛極而衰,衰亦可盛,生與死其實亦無分別,唯一的不同隻是時間而已。但是縱觀天下,又有多少人能明白這個道理呢?倘若是人人都能明白,這個江湖上豈非少了很多江湖仇殺,生死相搏,多了無數撫琴論賦,填詞品詩,武林豈非便太平了。

    但,可歎的是,天下竟無有幾人看破此理。於是,江湖便仍舊是複雜而深沉。

    雲峰頂積冰雪,腹現蒼青,本不足為奇,可奇的是,便在這雲峰半腰竟不知是誰搭起了一座蔽棚;山林之內,許有高人隱居而生,這半山腰出現了蔽棚本也不足怪,可怪的是,這棚裏的主人。若說一人奇怪,無怪乎其穿著,長相,舉止——但此人穿著樸素,長相平凡,舉止也算平淡無奇,可奇怪的是每到月圓之夜,他就會在棚外兩株樹間係上一根繩,然後手抱酒壺躺在了上麵,邊喝邊賞著月。

    月圓之夜,酌酒賞月,本不足為奇;懸繩樹間,有隙作息,亦不足怪。但像他這般身於懸繩,飲酒賞月之人,放眼古今,隻怕以隻此而已。據說此人又是個耳聾。

    今夜月圓,他同往常一樣,左首撐頭,右手攬杯,抬眼喃喃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好詩,好夜,好月,好人啊!”

    是好夜,是好月,便在這月上枝頭、淡霧蒙雲、無風有星的半夜,忽地刮來幾陣怪風——幾陣帶著顏色的怪風。

    一陣黑中透綠,陰冷蕭索;接著是一陣純黑的熾熱強風,最後竟來了股黃風,不冷不熱,正合人意,卻是更迅更猛,稍縱即逝。

    聾人三驚一歎,俯首一瞧,隻見杯中的酒隻剩下一半,閉眼沉思了半響,驀地睜開,那眼神竟利如鷹瞳,冰冷剛韌,絕不像是一個聾人所能表現出的。他難道竟不是一個聾子?他難道已發現了什麽?難道他竟看出這三股風中有異?難道他竟已知曉這強風從何而來、由何而生?

    酒香,空氣中忽地傳來了陣陣酥而飄渺的酒香,但這絕對不會會是從聾人酒杯中發出的,因為他手中的半杯酒早已被他一飲而光了。那麽,這酒香是從何何來?難道這麽晚了還會有人來賣酒?不,這裏唯一一家賣酒的是東北方的郭家酒行,開店的時間是雞叫三聲到夜半二更時分,而現在無疑已是三更開外,香氣更是從南方傳來的。那麽,酒香到底是從何處發出的?

    無人可猜,因為這根本無從可猜。

    聾人將頭驀地一搖,似是要將腦緒重新整理一番,倏地,他詭秘一笑,翻身向西南掠去——赫然便是方才三陣怪風的走向。難道這酒香竟是怪風遺留的?

    若說蒼翠峰是以懸傲天下,那麽新鄴城的酒絕對可與之相拚。天下間喝酒的人不少,可會喝酒的人不多,但隻要拿一壺新鄴城釀的酒讓那些喝過酒的人聞聞,那麽他就一定會說:“新鄴陳釀,天下無雙。”

    這裏就是新鄴城,這裏就是酒的天下。

    車水馬龍,魚龍混雜,新鄴城裏聚滿了來自各個異地的商賈、小販、乞丐、閑漢,但更多的是酒鬼。有的是長年累月以酒為生的窮酒鬼,他們窮困潦倒,但他們卻嗜酒如命;有的是達官顯貴,偶爾擺闊排場大上酒食,他們逢宴必設酒,即便是不勝酒力也要來個不醉不歸;有的是江湖豪客,他們對酒的需求真個令人瞠目,用碗根本不能滿足他們的需求,酒壇才真正是他們的標準。

    於是便便宜了這裏的酒肆飯店,幾乎天天是賓滿客擠,高朋滿座。

    今夜月圓,大好景致,更增添了酒客們的興致,月已中天,這個飯店內仍是座無空缺。

    便在此刻,忽有一位本來衣著樸素,長相平凡的粗獷中年信步向這小店踏來。他本已半隻腳踏了進去,忽又退了出來,向店外的招牌望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但見他看了半響,忽地喃喃道:“陳釀,新鄴,奇怪,奇怪。”忽地叫了一聲道:“店小二。”沒有人迴答。

    來人似是怔了一下,麵向店內複又大叫道:“店家,誰是店家?”但見屋內兀自隻有喝酒的酒客,卻哪來跑路的店家。

    屋內的人倒真不少,但最入眼的是靠窗的桌上的三個怪客。因為他們的衣服分別是黑、白、黑——黑與白豈非正是平凡的色,可就是這本平凡的色彩,穿在這三人身上盡現出不平凡來。

    靠窗最近的是一身披黑緞風衣的枯麵怪人,他的眼神冷而冰,直給人一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仿佛是深冬刺骨的寒風讓你直覺心都是涼透的。

    背對著來人的是一身著白袍的高顴瘦者,他一直在喝酒,口中還不停地叫道:“來,小子,把這酒幹了。你挺——行的。”也許是酒喝了太多的緣故,他的舌尖發直,說話有些含糊。

    坐在他對麵的是一年輕小夥子,年紀在二十歲上下,一身黑衣襯著他那副英氣而又瘦削的麵孔倒讓人有幾分親近感。也許是他的動作太過新奇,但見他每一次將酒飲完後,另隻手都會將拇指與中指互相摩擦一下,仿佛是在轉動什麽東西;也許是他的話語太過風趣,但見他每次端起酒杯,都會笑道:“瞧,老瘋子,這冷麵人多沒口福。上好的竹葉青都被我們搶光了,落得他隻剩下酒壇抱了。”

    果然,在這黑衣披風人麵前已擺了四五個酒壇,來人初時還道這些酒是這枯麵怪的“傑作”,但等了半天,不見這人有何喝酒的動作,聞言方知實情竟如此。

    “好笑,當真好笑。”來人忽地大笑著大步踏了進來。

    這時不知誰也跟著喊了一句“好笑,當真好笑。”

    來人驀地止住腳步,皺著眉向店左角掃了一眼,他隻知發聲的大概位置,仿佛要確定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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