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狹隘的人,對於幫助他的人,往往會認為,對方不過是為了某種目的不得已而幫助了自己。一個寬容的人,對於傷害他的人,往往會認為,對方過不過時為了某種目的而不得已傷害了自己。


    我想,我是個狹隘的人。比如對於郝窮的幫助,我認為他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就像當初我被偷襲,他卻無動於衷一樣。比如那個叫老黑的家夥。我認為不論他居於何種目的,都不該來侵犯我的利益。


    就像所有這些如同蒼蠅一樣撲過來的家夥,哪怕是那些打著為了全人類的大旗而一往無前的聖徒門的玄師。這個世界,所謂正確,無非就是符合大多數人的利益罷了。好比大城市對於乞丐的驅逐。因為不是乞丐的人多,乞丐太少,所以這種做法就是正確的——或許我不該找各種各樣的借口來解釋自己對於這個世界的仇視和不屑,也不該控訴這個世界的可惡來彰顯我的無奈。畢竟,我本就是個邪惡的存在,如同一個惡魔。無需任何洗白,也無需任何人來喜歡我。


    惡魔嘛,不殺幾個人,也就名不副實了。


    我現在隻恨我的靈印不在手中,不然的話,這些蒼蠅一般的小人物,實在是不值一提。實力大退,殺起人來自然也就沒那麽輕鬆了。


    無數鬼魂和玄師撲過來,各種各樣的手段落在我身上,讓我苦不堪言,也讓我怒火中燒。我到底殺了多少活人和鬼魂,我自己也數不清了。殺戮讓我瘋狂起來,看著一個個靈魂在我手中撕裂、消失,我竟然有股打心底裏的興奮。


    一個玄師的符印顯然有些古怪,摁在我的額頭上,竟然讓我渾身酸軟無力。


    這些家夥看我被製服,一個個就開始興奮起來,手裏各種各樣的東西,朝著我砸來,也不管有沒有用。我甚至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女玄師,竟然朝著我吐了一口口水。


    真是可惜,我沒有被虐的嗜好,不然大概這也算是一種享受了。


    作為一個傾向於鬼魂的鬼胎,我已經不會流血。對我的身體的傷害,隻會讓我的身體變得極為虛弱,甚至越來越透明。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可能要不了太久,日劍光又會再一次亮起來。或許要不了那麽長的時間,項飛就會趕到。屆時,哪怕是日劍光沒有亮起來。項飛隻需要用那把沾著他的血的青銅劍,一劍刺進我的心髒——不,或許項飛會用更過癮的手段,直接砍掉我的腦袋。


    圍攏著我的人群裏,我看到了郝窮和老錢。


    他們並不像很多活人和鬼魂那樣滿臉的興奮,看看我,又對視一眼,他們便轉身離去,消失在擁擠不堪的身影之後。


    有人開始用桃木枝抽打我的身體,這種專門對付鬼魂的東西,其實對我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效果。隻是,那一下下的落在身上,依然會讓我感覺生疼。疼痛其實倒也無所謂,關鍵是這種屈辱,讓我不堪忍受。


    弓若水活了兩千多年,何曾受到過這種羞辱!


    我憤怒,我不甘,我想要反抗。


    然而,憤怒沒能點燃我的小宇宙,被符印壓製著,我就如同一個普通人。匹夫之怒,也不過就是拚命罷了。然而,拚命不可悲,最可悲的是連拚命的機會都沒有。


    人群忽然安靜了下來,那些抽打我的桃木枝也不見了蹤影。


    我側身躺在地上,努力睜開眼,看到人群都往後退了好幾步。隻有一個身影,站在前方,並且朝著我走來。


    我斜著眼往上看,看到了一張英俊的麵孔。


    這張臉,我見過一次。


    那一次,他揮劍刺來,想要取走我的性命。


    嗤的一聲,我聽到了銅劍出鞘的聲音,也看到了那鋒利的劍鋒。


    好吧。


    或許一切都是定數。


    我注定要死在這個男人手裏。


    “王禪!”我咬著牙叫道,“你真要殺我?”


    “是。”項飛的聲音很冷漠,“莫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王禪,即便我是王禪,也會殺了你。你對蒼生不仁,對夫君不忠,對朋友不義,對父母不孝,死不足惜。”


    我怔了一下,才發現,我竟然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家夥。努力翻轉了身子,仰躺在地上,看著項飛冷漠而英俊的居高臨下的臉龐,看著項飛臉後無盡的黑暗。眼神出現一陣恍惚,我看到了曾經的王禪,也看到了王禪百世輪迴裏一個又一個陌生的臉龐。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的笑,笑著笑著,變成肆無忌憚的瘋笑。


    對父母不孝?你王禪難道不知道我前生的父母,把我養大,隻是為了賣個好價錢嗎?今生的父母?不提也罷。


    對朋友不義?我何曾有過朋友?


    對夫君不忠?是啊,我一次又一次的出軌,甚至成為了一種習慣。真的是不忠呢。可我至死方才明白,我對王禪,有著多麽深沉的眷戀。若非如此,我何必要一次次出軌?而不是離開了再也不迴來?嗬,我自認為聰明絕頂,玄門之術更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可惜,直到現在我才明白,我又是多麽的愚蠢透頂。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一次次的做著過分的時候,王禪一次次的笑著原諒我的時候,那眼神裏,不僅僅有無奈,還有冷漠。


    對蒼生不仁?


    哦,我確實不是個心懷天下的英雄。我隻是個自私的賤貨!我腦子裏想的,永遠是自己的利益,而從來不會去在乎旁人的感受。


    所以,大概我真的該死。


    不知何時,臉上濕漉漉的。


    我看了項飛一眼,眼淚模糊了視線,仿佛再也看不清他的臉。


    我閉上眼,停止了笑聲。微微仰起脖子,好讓王禪很容易可以一劍斬下我的腦袋。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能為我深愛著的男人做的一件事了。


    用我的生命,成就你普度蒼生的偉大!


    忽然,我感覺到一股極為強悍的陰氣衝來,目標似乎就是我的腦袋。


    是誰對我恨之入骨,打算在王禪動手之前親自結果了我的性命?


    真是好奇啊。


    我睜開眼,朝著那陰氣來源看去。


    我看到一把長槍,飛掠而來。


    釘的一聲響。


    長槍釘在了王禪落下來的青銅劍上。青銅劍被這股力道直接打開。


    我錯愕的看到,長槍之後,身穿烏金甲的張鵬騎著騅馬飛奔而來。


    轉眼間,張鵬已經來到我身邊。


    我的身體被張鵬直接抓起來,扔在了馬過梁上。


    張鵬的速度極快,竟然追上了飛掠而過的霸王槍。


    風從耳邊唿嘯而過。


    張鵬單手緊抓著韁繩,任由我趴在過梁上,也不理不問。


    “拜托,幫幫忙把符印拿下來。”


    張鵬根本不搭理我。


    騅馬在夜空中飛翔。


    身下,一處處符印亮起光芒。


    “喂!去哪?我要去小地獄啊!”


    張鵬依舊不搭理我。


    騅馬瘋了一樣,朝著一個直線的方向疾馳。


    忽然,一片刺眼的亮光亮起來。


    日劍光!


    我心頭大駭。


    額頭上的符印似乎是被這日劍的光芒充了能量一般,力道更猛。我腦子裏嗡的一下子,竟然有些恍惚起來。


    也許,單純的日劍光,會讓我昏睡,直至死亡。但是配合上這符印,我卻是被折磨的死去活來。


    昏迷過去,又醒過來。


    我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馬背上,依靠在張鵬的懷裏。


    刺眼的日劍光依舊閃耀著。


    我聽到了騅馬的哀鳴,我看到了張鵬蒼白的近乎透明的手臂。


    對於鬼魂而言,身體的透明,就是鬼氣的流失。鬼氣流盡,則必死無疑。


    我努力迴頭,看到了張鵬同手臂差不多一樣透明的蒼白臉龐。


    張鵬咬著牙,一聲不吭,隻是操縱著騅馬,拚命的飛奔。


    眼神裏又是一片恍惚,我看到我們的身後,項飛正拚命追來。


    嗬,他到底更傾向於活人,縱然能像鬼魂一樣飛,速度卻實在是夠嗆。


    大概,能跑得掉吧……


    等等!


    天網怎麽辦?


    腦子裏渾渾噩噩的。


    是了!


    天網隻是針對我,並不針對張鵬。他完全可以帶著我衝過去……


    ……


    青山無盡,綠水有源。


    仰躺水麵上,感受著清涼的溪水在自己的背上劃過,真是一種別樣的享受。


    魚兒調皮的在我雙腿間躍出水麵,之後環繞著我遊來遊去。


    這一定是一條色中惡鬼投胎的魚。


    我哈哈一笑,說,“死魚,小心我把你烤了吃。”


    魚當然不會搭理我,我也沒興趣吃它。作為一個鬼胎,對於普通的食物,我實在是沒什麽興趣。


    誇張的伸了個懶腰,我站起身,踩著水緩步迴家。


    在山腰上,黑槐木搭的一個簡陋的木屋,就是我現在的家。


    張鵬如同往常一樣,坐在一個小墳頭旁,看著夜空怔怔的發呆。


    我走過去,歪著頭看著他,又看了看他身邊的墳頭,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早就想問你了,你那匹馬又沒有屍骨,你往墳頭裏埋了什麽?”


    張鵬看了我一眼,如同以往一樣,根本就不搭理我。


    我有些厭煩了,走過去,抱著他的肩膀,道,“好吧好吧,是不是後悔救了我了?那你現在殺了我吧。”


    張鵬唿出一口氣,看看我,搖頭苦笑,“沒有個墳頭,總是感覺少了點兒什麽。”


    “呃……你終於肯說話了。”我激動的差點兒哭出來,“大哥,十天了,我還以為你傷心欲絕的啞巴了呢。”


    張鵬給了我一個白眼,道,“變成啞巴就好了,總也不用考慮要不要搭理你了。”


    “哈哈哈。”我大笑起來,說,“現在,跟我說說吧,為什麽要救我啊?難道說……你還想睡我?”


    “我……”張鵬張張嘴,嘴角抽搐了一下,又不理我了。


    “哈,別不好意思,來來來,先來點兒前戲。”我拉著張鵬的手,往我身上放。


    張鵬厭煩的推開我,道,“省省吧你,何必把自己搞的像個蕩婦。”


    “呃……我本來就是啊。”我說,“我要不是蕩婦,怎麽會總是給王禪戴綠帽子呢。”


    張鵬無語,斜著眼看了看我,之後撿起地上一截我搭建黑槐木屋剩下的一截木頭,道,“自己解決去。”


    我看了一眼那根木頭,咧嘴道,“我可沒這麽重口。”


    “我也是!”


    你也是?這是幾個意思?難道我的身體已經淪落到了重口的地步?“嘁,少裝蒜。你要是對我沒興趣,為什麽總是往我胸上偷看?”


    “我……你不覺得你的腦子很有些問題嗎?好好的穿什麽女仆裝?”


    “你以為我想啊?以前那條裙子跟通緝令裏的一樣,我不得不換一條啊。”


    “就不能換點兒別的?”


    “呃,我不是被追殺了嘛。之前潛入的那戶人家的衣櫃裏,隻有護士裝、女警裝、水手服和女仆裝。你說我穿哪個比較好?”


    張鵬一時啞然,憋了半天,才怒道,“那沒必要連內衣也穿的這麽……這麽浪吧?”


    “好吧。”我直接把內衣脫下來,丟給張鵬。


    張鵬顯然要氣瘋了,他豁然起身,怒視著我。


    我迎著他的視線。他的身高比我高,我隻能仰著頭看著他。


    良久,張鵬整個人如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重新坐了下來。


    我也歎一口氣,苦笑一聲,道,“謝謝你。”


    張鵬看了我一眼,也跟著歎氣,道,“不管你前生是誰。這輩子……你是我的兄弟啊。”說著,張鵬臉上顯出一絲痛苦來。“其實我真想不管你了。可是……嗬,也許虞姬說的沒錯,就算我沒有了上輩子的記憶,但心底深處,還是會多少受一些影響吧。虞姬說,我是項羽那會兒,就被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嗯,在玄學上來說,這個說法是成立的。要不怎麽會有什麽三生三世緣的說法呢。感情到位了,總會在下一世再續前緣的。”說著,我忽然就想起了王禪。心仿佛被什麽東西狠狠的揪了一下。


    很顯然啊,王禪對我沒有什麽感情了,不然,也不會毫不猶豫的就要殺我了。


    看了一眼張鵬,我說道,“呐,說真的,給你個機會,你要是想要,我可以……”


    “不必了!”張鵬迴答的斬釘截鐵的。


    “靠!別迴答的這麽痛快行嗎?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沒什麽吸引力的。”


    張鵬冷著臉看著我。


    我舔了一下嘴唇,問,“要麽?”


    張鵬哼哧一聲,忍不住笑了。


    我也跟著笑了。


    張鵬抬頭看天,道,“項飛……不會善罷甘休的。”


    “天大地大,他想抓我們,可不容易。”說到這,我注意到張鵬臉上淒苦的神色。或許,讓他跟自己的兒子為敵,真的很痛苦吧。我想了想,說道,“你走吧。你兒子,還有虞姬,在等著你呢。我自己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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