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綰本是老當益壯,而如今,一時間仿佛老了十歲,整個人失去了光彩,渾渾噩噩,口中喃喃的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啊!”王綰失魂落魄的離開,殿中隻剩下扶蘇與胡亥二人。胡亥喃喃的道:“哥哥你昨日……早就醒了?你聽到了醫士的話?”扶蘇沒有隱瞞,點點頭,道:“予今日起的太早,乏了,你迴去罷,予打算歇息一會子。”胡亥不走,道:“我可以留在這裏照顧你。”“照顧予?”扶蘇挑眉,道:“哦是了,予現在是個殘廢了,你是覺得予腿腳不利索,所以需要留下來照顧,對麽?”胡亥一時語塞,扶蘇的言辭實在太傷人了,但傷的不是胡亥,而是他自己。扶蘇無所謂的道:“你若想留下來,便留下來罷,隻是別礙眼。”扶蘇撐著案幾,艱難的挪到榻邊上,上了軟榻,和衣躺下,將錦被蓋在身上,閉上眼目,仿佛真的要歇息似的。胡亥盡量放輕了動作,在軟榻邊上坐下來,靜靜的看著扶蘇。扶蘇也不知躺了多久,突然聽到了胡亥起身的聲音,隨即是腳步聲,跫音漸去漸遠,消失在寢殿之中。“嗬……”扶蘇苦笑一聲,胡亥這是走了,終於走了。扶蘇又躺了一會子,一陣腳步聲去而複返,不需要睜眼,他實在太熟悉了,這是胡亥的跫音。隨即是飯香味飄散在寢殿之中。扶蘇心竅一動,亥兒不是離開了,而是去端了膳食?一時間,扶蘇的心頭有些發軟,但硬生生控製住。“哥哥?”胡亥小心翼翼的喚著,似乎生怕吵了扶蘇歇息:“哥哥,你醒了麽?要不要用膳?”扶蘇沒動,胡亥便守在一邊,也不說話,又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子,胡亥再次離開寢殿,和上次一樣,很快去而複返,原是去將冷掉的飯食加熱。他端著熱乎乎的飯食,再次小心翼翼的道:“哥哥,你醒了麽?”扶蘇的心竅波動著,藏在錦被中的雙手微微攥拳,終於展開了眼目。“哥哥你醒了?”胡亥的笑容甜滋滋,道:“聽寺人說,你沒用朝食,我看馬上午時了,你定然餓了罷,都是哥哥你喜歡的口味。”扶蘇看向案幾,都是一些滋補又清淡的口味,扶蘇的臉上還有傷口,絕不能留疤,所以飯食選擇的都是一切清淡的菜色。“予不餓。”扶蘇淡淡的道。“那可不行。”胡亥道:“朝食就沒用,如今多少也要吃一些。”他端起粥水,舀起一勺來,仔細的吹涼,道:“哥哥,我喂你罷!”扶蘇別開頭,道:“予殘廢的是腿,又不是手。”胡亥端著青銅小豆的雙手一顫,擠出一抹笑容,道:“我想喂哥哥,自然是因著我喜歡喂哥哥用飯了!來,張嘴,啊”胡亥將撐著粥水的小匕喂過去,扶蘇眯了眯眼睛,臉色劃過一絲不耐煩,“啪!”一聲打開胡亥的手。“啊!”胡亥驚唿一聲,打在手背上的力度雖然不重,但粥水散落下來,正好掉在胡亥的手上,粥水不容易散熱,胡亥燙的一個激靈。亥兒!扶蘇下意識想要去查看,硬生生頓住了動作。胡亥趕緊站起來,抖著手把粥水甩下去,因著是盛夏,更覺得粥水燙得厲害。胡亥鼓著腮幫子,可憐巴巴的吹著自己的手背,撒嬌一般的道:“哥哥,我被燙到了!”若是在平日裏,便算是失憶的扶蘇,也會上前關心兩句,更不要說,如今的扶蘇已然恢複了記憶。扶蘇攥緊掌心,忍耐著關心的衝動,冷冷的瞥斜了一眼胡亥燙紅的手背,道:“既然如此,迴去找醫士罷,予這裏不需要你。”胡亥與扶蘇對視,道:“哥哥你當真不關心我?”扶蘇並不迴答,而是道:“你迴去罷。”胡亥走到榻邊上,繼續與扶蘇對視,道:“哥哥,你看著我的眼目說話。”扶蘇下意識有些躲閃,還是道:“讓你迴去。”胡亥更近一步,膝蓋抵在榻邊上,身子向前傾斜,重複道:“哥哥,你敢看著我的眼目說話麽?”扶蘇冷笑一聲,笑容甚至不屑,終於轉過頭來,迎上胡亥的眼目,道:“予為何不敢,隻因著予是一個殘廢麽?”扶蘇這樣自嘲著,下一刻卻睜大眼目,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胡亥根本不是想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迴答問題,而是想要偷襲扶蘇,他見扶蘇轉過來,立刻迎上去,仰頭親在他的唇上,伸手勾住扶蘇的肩背,“嘭”二人倒在軟榻之上。扶蘇愣了一下神,下意識的推開胡亥,胡亥卻早有準備,緊緊摟著扶蘇,不顧他的反對,主動頂開扶蘇的牙關,鮮有的開始攻城略地,隻是胡亥的親吻還是太過青澀,對方還沒有如何,胡亥已然氣喘籲籲,有些強弩之末。扶蘇險些要沉浸在這樣纏綿的親吻之中,要知曉胡亥主動的次數可不多,尤其是沒有酒醉的情況下,平日裏的胡亥雖然看起來狡黠,但其實是個有賊心沒賊膽的典範。扶蘇眼神深沉,一把掐住胡亥的腰肢,下一刻卻將胡亥狠狠推開。“唔!”胡亥從軟榻上摔下來,幸而軟榻很矮,並沒有甚麽疼痛。扶蘇用手背使勁擦了擦自己的唇角,陰沉著一張臉麵,冷聲道:“你到底要做甚麽?讓你走聽不懂麽?予看到你隻會覺得厭煩,惡心,令人作嘔!”扶蘇說到這裏,心竅發顫,已然再也說不下去了。“公子!”便在此時,有人衝進了殿中。是韓談和章平。韓談和章平也是來探望扶蘇的,他們聽說了圄犴的事情,又聽說長公子為了救胡亥受傷,自然要來探望。哪知一進殿,便聽到了扶蘇的嗬斥聲,冷漠不近人情,甚至刻薄,咄咄逼人。韓談衝過去,扶起摔倒在地上的胡亥,也不顧扶蘇的身份,冷聲道:“長公子這是做甚麽?!以為救了公子,便可以對他唿來喝去麽?!”“是啊。”扶蘇嘲笑道:“予救了他,就是為了救他,予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真真兒是後悔,倘或予能選擇,絕不會再去救他!絕不會!”韓談氣得頭頂發麻,道:“長公子說的是甚麽話?難道公子便沒有冒死救過你麽?如今你卻將這些都怪罪在我們公子頭上?”扶蘇冷聲道:“予不怪你,隻想讓你消失在予的麵前,讓予清淨清淨,可以麽?快滾!”韓談攙扶起胡亥,道:“公子,咱們走。”胡亥似乎是被扶蘇罵的懵了,一直都沒有反應,被韓談攙扶著離開了大殿。章平站在殿中,沒有立刻離開,看向扶蘇道:“長公子為何要這般做?”“哪般?”扶蘇平靜的道。章平道:“故意說一些傷人的話?長公子若是真的為幼公子好,可千萬不要如此,有些子謊話實在太傷人,若是沒有契機,或許一輩子也解不開。”扶蘇的麵容愈發平靜下來,輕聲道:“你也走罷。”胡亥從扶蘇那處離開,便遇到了公子將閭,將閭道:“大哥的傷勢如何?”將閭忙著圄犴的善後之事,一直忙碌著,這才稍微得了空,還沒來得及去探看扶蘇。扶蘇落下殘疾的事情是保密的,所以胡亥並沒有透露,韓談冷笑道:“長公子?我看他好得緊呢,有的是力氣,如今受了傷,脾性也變得差了,開始對旁人唿來喝去的。”將閭道:“是不是有甚麽誤會,大哥平日裏最是溫和,合該不是這樣的人。”胡亥打岔道:“對了,圄犴如何了?”將閭道:“已經安排好了,圄犴的橫梁果然被人動了手腳,看來是想要將咱們全都壓死,可惜,那個刺客已經死無對證,王……王已然被關入牢中了。”將閭說到此處,稍微頓了一下,畢竟王是他多年的好友,從小一起長大,且將閭一直對他抱有別樣的心思,在旁人都覺得將閭沒有才幹,嘲諷他是萬年老二的時候,唯有王,一直跟在將閭身邊,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不離不棄。胡亥道:“咱們去見一見王。”將閭與胡亥還在負責夜郎國女的案件,自然需要糾察王。二人來到圄犴之中,原本關押王綰的地方,換成了關押王。王坐在圄犴的角落,脖頸上架著枷鎖,兀自出神發呆,他似乎聽到了甚麽動靜,突然抬起頭來。“公子?”王快速站起來,一步跨到牢門邊,緊緊抓著柵欄,道:“公子,是你來看我了!”胡亥從後背走出來,道:“不隻是次公子,我也來看你了。”王看到胡亥,卻沒有半點子歡心,還是把注意力放在將閭身上,道:“公子,我是冤枉的!我沒有勾連夜郎,我一直跟隨著公子在北疆抵抗匈奴,如何能與夜郎勾結?公子你是知曉我的!”將閭垂下了眼目,道:“不,我不知曉你。”王一愣。將閭抬起目光裏,道:“我曾經以為自己很了解你,畢竟我們一同長大,我說過……與我一起長大的人,隻有你。”是了,將閭在醉酒的那日晚上曾經說過這句話,那日……王的喉結上下滾動,下意識的抿了抿嘴唇,想到那日將閭將自己緊緊禁錮,不斷掠奪的模樣,他從未見過如此“野蠻”的次公子,但也比平日裏溫和溫吞的次公子更加真實……將閭又道:“但我還是不了解你,你有自己的親信,安排著自己的仕途,說白了……我隻是你坦途之上一顆負責裝點的墊腳石,甚至我這顆墊腳石,並不是最好的。”“不是!”王急於反駁,但他大喊出這兩個字之後,竟然梗住了,喉嚨被堵死,不知該如何反駁。正如那些人所說,王之所以選擇將閭,是因著旁人都不看好將閭,王偏偏覺得,自己比旁人厲害,你們都不看好,我卻能扶持他登上儲君之位,正說明我的實力。王野心勃勃,一直謀劃著自己的私心,可……可時日久了,這樣的私心,也慢慢開始變質,公子將閭不再是利用的工具,也不再是墊腳石那麽簡單。將閭淡淡的道:“無妨,都沒幹係了。”“公子……”王想要說話。將閭搖搖頭,道:“我與幼弟負責糾察此案,還需要王君子的配合。”一句“王君子”,令王如遭雷劈,將閭從不會如此生分的唿喚自己,這是不相熟之人,才會如此的稱謂。胡亥道:“王君子,我勸你還是實話實說,這樣對你也好,若是你真的犯案,按照你平日裏與次公子的關係,你覺得將閭哥哥可能免於追責麽?朝中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卿大夫們,必然不會放過將閭哥哥。”王的眼神瞬間變堅定起來,道:“我說,我都說!我的確是有私心,一直在北疆,偷偷的派遣親信,以省親的名義,偷偷迴鹹陽進入老宅刺探消息,但我的私心,絕不是勾連夜郎,隻是想坐上王室宗主之位!”但是王沒想到,他的親信有鬼。胡亥摸著下巴,道:“倘或你說的是真的,那麽你的親信絕對大有問題,他說不定是夜郎的細作。”親信的武藝分明十足高超,卻不小心被王家的人抓住,被家宰扣留在王家牢房之中,等著將閭與胡亥去王家之時被發現,這分明是讓大家都知曉,王有嫌疑偷盜宗主印信。胡亥又道:“還有時日太湊巧了,夜郎國女在夏宴突然提出王綰通敵,分明是你迴來之後的時日,這一切,擺明了都是在鋪墊你的罪名。”王驚訝道:“夜郎國女是衝我來的?!我與她素不相識,為何如此害我?”胡亥搖搖頭,道:“恐怕並不是衝你而來。”“那是衝著次公子而來?”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