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裴行儉多想,雪夜中就有一隊兵馬到了近前,這隊兵馬有不少人舉著火把。


    裴行儉與薛仁貴是護糧隊的士卒,勉強算是士卒,真要追究應該隻能算是民壯,這兩個身份也沒有太大的區別,民壯上了戰場就是士卒。


    在河西走廊挨凍久了,裴行儉就會想念在渭南縣當縣令的時候。


    李震策馬到了近前,六個隊正上前行禮道:“見過李都尉!”


    打量著四下,李震拿出令牌朗聲道:“太子調令,打開敦煌郡的城門,前後五隊,每隊運送三百石糧食,送去吐穀渾地界,由張將軍統領。”


    六個隊正站在風雪中朗聲道:“喏!”


    吩咐完之後,李震留下一隊督軍便又離開了。


    圍坐在城邊的士卒紛紛站起身,開始忙碌起來。


    裴行儉坐在火邊,神色凝重道:“這就要動糧草了?”


    薛仁貴催促道:“軍中自有安排,趕緊搬糧食免得又被罰了。”


    敦煌城中,一車車的糧食被拉了出來,在雪夜中的一個個火把照耀下,形成一條條漫長的隊伍,朝著吐穀渾方向進發。


    眾人都是步行的,裴行儉抱著一把馬槊,跟在薛大哥的背後。


    也不知裴行儉在想什麽,薛仁貴也沒多問,一直走到了天亮,隊伍也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從天亮到黃昏時分,終於可以休整了。


    裴行儉疲憊不堪地與薛仁貴靠在一起,麻木地喝著水,吃著自己帶著的胡餅。


    來往傳令的騎兵很多,之前在河西走廊沒見過來往這麽頻繁的騎兵。


    有人坐在糧車邊嘀咕道:“看來是真的要打仗了。”


    薛仁貴正在與一個河西人攀談著,兩人似乎很聊得來。


    裴行儉問向身邊的一個兄弟,道:“這位袍澤是哪裏人?”


    “你給我一塊胡餅,就告訴你。”


    “你不是有胡餅嗎?”


    那人低聲道:“伱的胡餅裏有肉。”


    眨眼看著眼前這個麵容黑乎乎的漢子,裴行儉還是將手中的餅掰開一半遞給他。


    如此對方才笑嗬嗬開口道:“你能識字學文章?”


    裴行儉頷首。


    “聽你說話好聽,說話好聽的都是這樣的。”這個精瘦的漢子笑道:“在下王文度,太原人士。”


    裴行儉了然點頭。


    “你一個太原人士,來這裏做什麽?”


    王文度嚼著餅,道:“閑的唄。”


    四周的運糧兵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正說著話,還有隊正大聲道:“吃了就早點睡,睡兩個時辰接著趕路!”


    距離吐穀渾地界還有一兩天的腳程,已有不少人紛紛睡下,一時間隊伍中各種各樣音調的鼾聲大作。


    王文度笑嘻嘻道:“你看,你能讀書寫文章,沒必要跟我們這些粗鄙漢搶功,就不要衝陣了,留在後頭就好。”


    “慢著!”裴行儉猛然一驚拉住這個人問道:“我們要衝陣?”


    王文度眨眼道:“你不知道?”


    裴行儉搖頭:“我們不是護送糧食嗎?”


    “你再給某家一塊牛肉幹,某家就告訴你。”


    裴行儉拿出一塊肉幹遞給他,道:“說。”


    王文度笑嗬嗬把肉幹塞進懷中,指著正在火堆邊拿著一卷書的年輕人,那個人看起來也是三十歲左右的年紀。


    “往後盯著點這個人,此人身份不簡單,他叫劉仁願,我們隊中的隊正,哪怕是參軍都要對他客客氣氣的,是他告訴某家的,這一次我們運糧隊到了西域,就要提刀殺敵。”


    說著話,他笑嗬嗬拍了拍裴行儉的後背,陰惻惻笑道:“某家還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簡單,是吧?裴縣令?”


    裴行儉抬起一腳踹開了這個王文度,炸毛般地瞪著這人。


    對方得到了牛肉幹之後,笑嗬嗬走遠了。


    裴行儉靠著糧車閉上眼想要入眠,再一想他更覺得不對了,這人就不像尋常的軍中人。


    恐怕他嘴裏沒一句真話。


    想明白這些,裴行儉拳頭愈加癢了,越來越想揍這人。


    休息了兩個時辰,運糧隊就要早早動身,天依舊是黑漆漆的,風雪短暫地停了,隻不過依舊很累。


    當糧車陷入積雪中,還要人用力推出來。


    好在薛仁貴的力氣很大,不然裴行儉覺得還要受不少苦。


    趕了兩天的路,一路上星夜兼程,總算是到了張將軍所在的吐穀渾地界。


    這裏還是有不少吐穀渾人的,隻不過這裏也有很多唐軍。


    等裴行儉與薛仁貴在這裏歇腳的時候,河西走廊方向不斷有兵馬朝著這裏而來,後續還有糧草正在不斷送來。


    坐在糧車邊裴行儉拿出一根樹枝,在地上畫著,一邊道:“如此看來是要分成兩路兵馬,後方的侯君集大將軍是要去攻打高昌城的,我們是去阻擊在阿爾泰山南麵的欲穀設諸部。”


    薛仁貴遲疑道:“軍中的老卒說,西域城的城牆並不高,土牆很容易翻越。”


    裴行儉盤腿而坐,神色凝重地道:“高昌王手中的兵馬可能是土雞瓦狗,欲穀設手中的西突厥騎兵才是最棘手的。”


    “好!”薛仁貴重重點頭道:“就應該如此。”


    不遠處有幾個老卒看著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在老卒眼中這些年輕人,這些年輕人第一次上戰場,他們還未開始殺敵,最痛苦的時候就要來了。


    唐軍這裏要休整五天,等待兵馬到齊,就要開拔。


    這些天裴行儉要跟著軍中的人學習騎馬,射箭,還要會用陌刀。


    在河東長大的裴行儉與薛仁貴對騎射本就擅長,隻是用大陌刀有些不適應。


    今天依舊在跟著練揮砍,就見到一隊人正在朝著營地而來,來人還不少足足有三五千人。


    薛仁貴望著而來的兵馬,道:“是突厥人。”


    裴行儉疑惑道:“突厥人?”


    倆人正瞧著,卻見一直在隊伍裏默默無聞的劉仁願這個時候離開了操練隊伍,而是快步走向了那些突厥人。


    聽著劉仁願與突厥人交談的語言,薛仁貴驚疑道:“他竟然會說突厥語。”


    等操練結束之後,裴行儉在軍中打探了起來,因他的胡餅是有肉餡,此行在軍中的人緣特別好。


    薛仁貴大口吃著餅,大口喝著水。


    “薛大哥,打聽清楚了,那隊突厥騎兵是契苾合力帶的。”


    這就能理解了,當年征討吐穀渾,契苾合力亦在征伐隊伍中,現在這位突厥鐵勒人帶著部族又為天可汗賣命了。


    裴行儉是很佩服天可汗的,這天下有太多人願意為天可汗賣命。


    大軍又休整了兩天,這天張士貴大將軍與一個西域使者交談了一番後,大軍便又開始行進了,這一次是要進入西域地界,接下來的路會難走很多。


    馬隊走在前方,駱駝成隊帶著糧草與水跟在後方。


    行軍路上,裴行儉與薛仁貴因在操練時騎射本領很不錯,在小隊中被稱為河東出來的好漢。


    張士貴帶著兩萬兵馬離開時,侯君集的大軍也到了先前在吐穀渾的駐紮地,他們會落後三天的行程,三萬大軍要休整之後,再次行軍。


    這無疑是裴行儉自河東出來之後最痛苦的一段時日,長途跋涉不說,還要一路上紮營,這是軍中最痛苦的過程。


    到了夜裏凍得人直打哆嗦,到了白天也會被嗮得口幹舌燥。


    薛仁貴的茂密胡子又長出來了,遮住了下巴與嘴。


    裴行儉也沒好到哪兒去,臉上溝壑縱橫,契苾合力的兵馬進入西域地界之後,也不知道去哪兒,不見了蹤影。


    聽說是張士貴將軍另有安排。


    大軍行進了十天,終於能夠在一片胡楊林中休整片刻,這裏還有水源,還有草地。


    戰馬也能夠得以休息,一條河流從西流淌而來。


    距離水源越近的地方就有西域人的部族,這個時候還有西域兵出沒,也就是說這裏距離高昌已不遠了。


    不過眼下這支兵馬並不能停下腳步,因路途並沒有這麽近,而是繞道去高昌的後方,也就是阻斷欲穀設與高昌王之間的馳援要道。


    焉耆使者正在與張大將軍解釋著這一次行軍的路線,他也是這一次大軍的向導。


    此刻的高昌王城內,慕容順帶著一大隊的商賈運送著酒水與布絹進入這座王城中。


    慕容順帶著最和善的笑容走入了高昌王的王宮。


    高昌王的王宮表麵看起來並不會華貴,黃土夯成的土牆也並不牢固,隻是走過這簡陋的土牆。


    慕容順便見到了奢華的王宮內部,這裏有戴著金銀首飾的胡姬與池塘。


    甚至這裏還彌漫著酒香。


    慕容順笑著走向高昌王麹文泰,他高聲道:“尊敬的高昌王,我又來了。”


    麹文泰笑嗬嗬道:“聽說唐軍來了?”


    慕容順道:“王是害怕了嗎?”


    “嗬嗬嗬……”麹文泰笑道:“唐軍到哪兒了?”


    慕容順朗聲道:“唐軍哪有這麽快來高昌,一路上的西域風沙就足夠他們吃的,恐怕還未過伊州。”


    見麹文泰還有些憂慮,慕容順拿出一個酒囊道:“這是關中上好的新豐酒。”


    將酒水遞上之後,慕容順又道:“我是西域最講信譽的人,當我從河西走廊出來時候,唐軍還守在城下,未曾動過。”


    麹文泰人到中年,他撫著大胡子神色狐疑。


    又有派出去的西域兵迴來稟報道:“沒有看見唐軍!”


    “哈哈哈!”這一刻麹文泰的心徹底地放下來了,他招手叫來了胡姬,讓招待這位西域最有信譽的商賈。


    隨著慕容順的商隊到達,這座高昌王城像是在慶祝。


    高昌王麹文泰是個自大的人,長久盤踞高昌以來他早就自大慣了。


    而他的兒子,高昌王子麹智盛這些天反倒是充滿了憂慮,他幾次勸說不要在這個時候放鬆警惕。


    卻見麹文泰早就沉浸在酒色中。


    麹智盛再去看這個西域商賈慕容順,又覺得這個商人的笑容十分有問題。


    半月之後,高昌王麹文泰從宿醉中醒來,他被慌亂的西域兵搖醒,怒道:“天還沒亮。”


    “唐……唐軍……”


    “唐軍還沒過伊州,你叫喚什麽?”


    “唐軍來了!唐軍來了!”


    麹文泰還有些迷茫地看著四周。


    “唐軍來了!”


    越來越多的西域兵在高喊,麹文泰這才驚坐起,他顧不上此刻衣衫不整,走出王宮看到了慌亂的西域兵正在跑動。


    而後麹文泰有些不敢相信地走上城頭,他見到茫茫一片唐軍已在城外,腳軟得差點沒站穩,扶著城牆緩緩支起身子。


    唐軍像是神兵天降一般地出現在眼前,他扇了自己一巴掌,甚至懷疑在做夢,一定是沒睡醒。


    可遠處的唐軍旌旗飄揚,一看也不像是在做夢。


    “慕容順!慕容順!”麹文泰大喊道。


    麹智盛低聲道:“他昨晚就走了。”


    “這……”麹文泰慌亂之後又穩定了情緒,他道:“給欲穀設送信,快讓他來馳援。”


    高昌的西麵,裴行儉與薛仁貴策馬與一隊人正在這條要道上奔馳。


    這一次迴鶻人也加入了戰鬥,裴行儉也想不明白為什麽在這個時候迴鶻人也會來。


    現在這支兵馬的人手很複雜,不僅有吐穀渾人,突厥人,焉耆所部的西域人,更有迴鶻人。


    “來了!”薛仁貴大喝道。


    遠處出現了一支西突厥人的騎兵,對方卷起的塵土來看兵馬數量不少。


    薛仁貴手執一張長弓,裴行儉正了正自己的頭盔,拿起馬槊,嚴陣以待。


    張士貴大聲道:“準備迎敵!”


    當走出吐穀渾的那天,裴行儉就聽軍中的人說過高昌王手中的西域兵肯定是土雞瓦狗,可麵對欲穀設的騎兵,那絕對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殺!”


    張士貴大吼一聲,裴行儉與薛仁貴跟隨著騎兵隊伍衝向了正迎麵而來的西突厥騎兵,雙方兵馬衝撞在一起。


    迴鶻人騎術了得,他們站在馬背上,手執彎刀便撲上了同樣馬背上的敵人。


    戰場廝殺的一瞬間,便血濺而起。


    這是裴行儉第一次打仗,當敵人的刀砍來,這一刻他腦海中閃過很多畫麵,自出生之後,他對父親與兄長的記憶都很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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