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看著四周,這裏的草都被拔走了,就連地麵也被清掃幹淨,地上沒有一塊石粒,有一些坑窪處似乎被填平了,與四周別處相比,這裏被極盡苛求地收拾整潔。


    看對方不說話,上官庭芝又道:“你可知,陛下為何這就走了?”


    玄奘搖頭不語。


    “陛下登基的那一天,關中各縣皆來道賀,長安城一度水泄不通,如今的陛下深得民心,但民心之重又令這位陛下有些惶恐,因此出來釣魚並沒有告知行蹤。”


    “陛下是為了不驚擾鄉民,若陛下出行被各縣的鄉民知曉,那就會有很多人圍上來,會令陛下兩難,因此……決不被外人知曉。”


    上官庭芝微笑道:“敢問你是如何知曉陛下行蹤的。”


    玄奘眼神中多了幾分警覺。


    上官庭芝又道:“我如今就在大理寺當值,任職大理寺少卿,事關消息門路,這種泄露陛下行蹤的人必定要處置拿下。”


    見對方依舊不說話,上官庭芝的語氣多了幾分嚴肅,“玄奘,你從天竺一路而來,沒有唐軍為你奔走,鬆讚幹布豈會輕易放你離開。”


    大理寺早就將這位玄奘查清楚了,從玄奘離開長安,並且迴關中時遇到的幾經波折的種種事跡。


    “你現在將賣你消息的人說出來,大理寺念你是今年大赦之犯人不與你計較,你若不說現在就去大理寺的牢獄中坐著吧。”


    玄奘閉著眼神色虔誠道:“是勝光寺的僧人買來的消息,我隻是想見陛下,別無他意。”


    上官庭芝轉身打了一聲唿哨,以魏昶為首的不良人當即圍了上來。


    “將勝光寺圍了,一應僧人都不能放跑了。”


    “喏。”


    玄奘還要再說什麽,隻見上官庭芝已翻身上馬。


    迴到長安城之後,玄奘才驚覺他的言行給勝光寺帶來了多大的災難,一個接著一個地僧人被拿下。


    但官府相問,他玄奘能不說嗎?


    上官庭芝親自帶人,走在坊間抓捕了幾個消息販子,甚至還在禁軍中抓出了幾個人。


    現在的皇帝是一個嚴苛的人,因此皇帝手下的臣子也都是嚴苛的。


    今天,陛下出行釣魚心情很不愉快,有數十人被拿下了大獄。


    審訊之後,大理寺釋放了一些無關的人,將幾個禍首押送西域種樹。


    長安城很需要義工,長安城有一百零八坊,這座如今繁華到有百萬人口的大城內,要治理,要管理太缺人手了。


    因此京兆府與大理寺經常合作。


    買消息的人並不是玄奘,玄奘頂多算是個聽消息的人,孫伏伽看著已書寫好的卷宗道:“這倒不是新鮮事,以往就有人以此販賣這種消息為生,隻是新帝登基還不到半年,這種事又有了。”


    上官庭芝放過了玄奘,他不覺得一個剛迴到長安沒幾天時間的僧人,會與長安城的消息販子有聯係。


    但玄奘依舊主動來認罪了。


    這個玄奘身上好似散發著人性的光輝。


    上官庭芝不喜歡這種人,他繼續帶著一夥不良人走動在長安城的坊間,四處查問。


    玄奘是一個很幸運的人,幸運的是他遠行天竺十餘年迴到了平安迴到了長安,更幸運的事……是他的故人波頗當年為病重的太子祈福過。


    李承乾與中書省眾臣安排好了今年的科舉入仕官吏的人選以及安排,並且也收到了遼東送來了捷報,新羅國的金春秋帶著大軍已渡海攻打倭人,並且接連大捷。


    長孫無忌道:“倒是那幾個倭人使者不再來朱雀門前哭訴了。”


    李承乾站在興慶殿前,問道:“為何?”


    “倭人覺得是他們先在白江口冒犯了大唐,金春秋奉大唐的命令帶兵攻打是應該的,倭人使者覺得倭人就應該死在唐軍的刀下,甚至一度想要將更多的倭人交給金春秋去殺。”


    李承乾道:“是將脖子伸過去,給金春秋殺?”


    長孫無忌緩緩點頭道:“是這樣的,因此倭人使者也不再為他的族人求情了,如有必要……不說也罷。”


    “這等人,若不滅亡,天理難容。”


    長孫無忌頗為認同地頷首。


    李承乾神色不悅道:“讓金春秋把倭人的銀礦挖了,之後將他們殺幹淨吧,聞之想吐。”


    “喏。”


    “臣近來還聽說了一件事。”


    “舅舅請說。”


    長孫無忌站在陛下的身側,又道:“那位叫玄奘的和尚,陛下真的不見嗎?”


    李承乾一手握拳支撐著太陽穴,斜著頭道:“有必要見他嗎?”


    長孫無忌迴道:“玄奘迴了長安之後,與大理寺發生了一些事,之後他不再求見陛下了,而是潛心編寫經書。”


    “嗯。”


    似乎光是說這些不足以說動陛下去見玄奘,長孫無忌接著道:“若隻是如此,臣也覺得陛下不見玄奘也無妨,但現在的玄奘被許多僧人追隨,自武德年間,太上皇曾有令,命和尚還俗,若玄奘能夠還俗,那會有更多的僧人還俗。”


    “朕讓人在沙州將玄奘囚禁了四年,他都沒有還俗,光是靠著說,朕以為不見得能夠讓他還俗。”


    長孫無忌接著道:“玄奘是否還俗不重要,重要的是玄奘能夠讓更多的僧人還俗,再者說出於當年波頗為還是太子的陛下祈福,是否也該見他。”


    李承乾依舊是保持先前的坐姿,一手握拳撐著太陽穴,就這麽閉著眼。


    見陛下不言語了,長孫無忌也站在一旁沉默不言。


    良久,李承乾這才道:“那就見一見,但不用大肆宣揚,朕在渭南的渭水河淤地壩見他。”


    長孫無忌寬慰一笑,道:“陛下聖明。”


    “玄奘的精神是值得褒獎的,朕希望有更多的唐人可以走出去,將唐人的種子散播出去,若是將來在遙遠的地方有人能夠征戰下一個國家,並且重新立國歸入大唐,朕也算是造福後世了吧,若玄奘在外真的有幾個唐人血脈的孩子,那就更好了。”


    長孫無忌又是點頭。


    “舅舅是父皇指定的輔政大臣,還以為舅舅會勸諫朕,讓朕不要去見玄奘。”


    長孫無忌道:“臣身為輔政大臣,才會勸諫陛下,讓陛下做該做的事。”


    “至少舅舅不會像叔叔那樣,讓朕多納幾個妃子。”


    長孫無忌又是無言,其實也不是不……罷了。


    淤地壩修建完成已有三年了。


    關中還在五月的入夏時節,李承乾與李泰一起走在淤地壩邊,說著當年的事。


    “其實當年修建了淤地壩之後,期間還修繕十餘次,這是關中最大的一座淤地壩,本來是打算在鹹陽橋的西麵修建的,後來因河道實在太寬就放棄了。”


    李泰如今留著胡子,時不時撫須。


    李承乾的下巴一直有著泛起的胡渣。


    在淤地壩邊的淤地上種著不少菜,沿著淤地壩的淤地能夠開辟出了上百畝良田。


    李泰又指著幾棵小樹,道:“這是郭駱駝種的棗樹……”


    言語一頓,他又道;“臣弟聽說司農寺又派出不少人去西域了?”


    李承乾又是點頭,“西域的坎兒井還要繼續建設,並不是郭駱駝去過一趟就結束了,前仆後繼還會繼續有人去建設,在西域有一個很特殊的衛府,他們專職安排生產建設,這些人就是司農寺建立的。”


    李泰頷首。


    薛仁貴快步來報道:“陛下,玄奘來了。”


    李泰看著如今的薛仁貴,這位右領軍的中郎將時常負責皇帝出行時的安全。


    李承乾沒當即讓玄奘過來,而是對薛仁貴道:“朝中猛將如雲,但中原休養生息,積蓄國力之後,朕還需要你們開疆拓土。”


    “末將萬死不辭。”


    薛仁貴用渾厚的嗓音迴道。


    李承乾點頭,示意遠處的士卒將人帶來。


    玄奘是被秘密請來的,並不是大張旗鼓地傳旨召見。


    再者說,在外人看來,隻是陛下與玄奘的一次偶遇而已。


    玄奘捧著一卷書,低著頭而來。


    李泰打量著這個玄奘,看著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極為謙卑的模樣。


    “玄奘拜見陛下。”言罷,他躬身行禮。


    “不用多禮了。”李承乾道:“其實多年來,你幾次來信,朕都看過。”


    玄奘低著頭道:“從未見過陛下的迴信。”


    李承乾道:“是啊,朕每次看完就丟了。”


    玄奘又是沉默了。


    “天竺人強大嗎?”


    聽陛下這般問話,玄奘道:“貧僧不知陛下所言的強大是何意?”


    李承乾負手站在河邊,“無意一問,你不用放在心上。”


    玄奘捧起手中的書卷,行禮道:“這是貧僧從西域前往天竺的地圖,還請陛下收下。”


    薛仁貴沉著臉拿過了書卷,又站在了一旁。


    李承乾也向一旁的內侍示意。


    內侍將一卷用細繩綁著的竹簡交到了玄奘的手中,這卷竹簡的已發黑,在東宮放了很多很多年,到現在才被取下來。


    玄奘恭敬地接過竹簡。


    李承乾道:“這是當年波頗交給朕的,他老人家希望朕能夠看看,也解釋過,你是看了這卷經書才決定會前往天竺,但這卷經書在朕手裏這麽多年,從未打開看過。”


    玄奘解開繩結,入眼的是一個個天竺文字,他行禮道:“當年貧僧確實是看了這卷經書,心有困惑問過波頗,才會西行前往天竺,將完整的經書帶來。”


    “朕還聽說你與高昌王有著過命的交情?”


    “是的,高昌王幾次想要留下貧僧,但貧僧還是拒絕了。”


    “在西域的深處真的有女人統治的國度嗎?”


    “貧僧遊走西域,沒見過有這麽一個國度。”


    “你有幾個弟子。”


    “貧僧唯一的弟子已還俗了,他叫白方,是西域人。”


    李承乾確認了手中的地圖,交給一旁的內侍,吩咐道:“交給兵部尚書崔敦禮。”


    “喏。”


    “就算是你與高昌王有著深厚的交情,但出於家國層麵,大唐還是去征討了高昌,你對此可有怨念?”


    玄奘又道:“貧僧是佛的弟子,心中隻有眾生,沒有怨念。”


    李承乾笑著道:“那太好了,要是有朝一日大唐要攻打天竺,還擔心你會阻撓,如此朕就放心了。”


    “世人的事與佛無關,世人的恩怨與經書也無關。”


    “朕起初是不願意見你的,但因當年波頗為朕祈福,也為了卻當年與波頗的約定,不得不見你。”


    “有勞陛下。”


    李承乾道:“會釣魚嗎?”


    聞言,玄奘又有些錯愕,還來不及反對,一根魚竿就送到麵前。


    李承乾手中拿著魚竿,將魚線拋入河中。


    玄奘自覺地與陛下保持著距離,也將魚線拋入河中。


    兩人隔著一段距離,等待著魚兒上鉤。


    玄奘看著自己的魚線,再看看陛下的魚線,陛下的魚線上掛著一些小珠子。


    從河麵看,這些小珠子像是被串在魚線上,是為了能夠看到的魚線的細微變化?


    無論是麵對窮奢極欲的高昌王,還是那善於大張旗鼓號令天竺所有臣民的天竺王,又或者是麵對難纏且頗有才智的鬆讚幹布。


    又或者是別的西域諸王,哪怕是波斯的商人,玄奘自認出行十餘年見過很多很多人。


    麵對諸王向來自信的玄奘,如今麵對這位陛下,玄奘不知為何,心底裏竟然生出懼意,難以言明。


    這就像是在麵對一個早已看穿一切的人,任何的辯解都會被看穿。


    都說現在的大唐的皇帝是強大的,這些傳聞並沒有錯。


    若大唐真的要征討天竺,玄奘覺得自己根本無法阻撓,也無法左右,那陛下又何故有此一問呢?


    玄奘問道:“陛下,當年波頗離開人世前與陛下做了何種約定?”


    李承乾還未迴答,見魚線一沉,便用力提起魚竿一條碩大的魚被釣了起來,在陽光下,這條魚的魚鱗散發著奪目的光芒。


    “好魚!”李泰在後方大聲道。


    李承乾收起魚竿,手法嫻熟地將魚從鉤子上取下來,再放入一旁的魚簍中,道:“朕最近不愛吃魚,送你了。”


    玄奘還坐在原地,沒等他拒絕,就有侍衛將魚放在了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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