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遠在吐蕃的鬆讚幹布很安靜,甚至東征與封禪之後,鬆讚幹布都第一時間讓人送來了賀禮與祝賀的國書。


    上官儀走上前,看著一車車的珠寶與金銀。


    這一次鬆讚幹布恭賀大唐新帝登基,這麽快就派來了使者。


    上官儀跟上許敬宗的腳步,眾人來到了鴻臚寺內。


    執掌禮部大權的許敬宗與吐蕃使者幾番問話之後,便得知了對方的來意。


    他們並不是來請求陛下赦免祿東讚與桑布紮的,隻是簡單地來道賀。


    元宵後的新朝,大赦天下布告也發出去了半個月。


    今日的早朝上,李承乾看著大赦的名單上一個個的名字,其中就有玄奘。


    聽著刑部尚書劉德威的講述,此番大赦天下皆是刑罰一個月以內的人,大抵上都是一些打架鬥毆,或者是頂撞地方官府的人。


    太極殿內,李承乾看完了大赦天下的名單,道:“朕自認為大赦天下要過問天下人的聲音,當朕要赦免一個人,就要看看當年的被害者是否原諒。”


    “父皇時常告誡朕要多聽聽天下人聲音,朕一定聽以後也會一直聽,還望諸卿時常告誡著朕,朕與諸卿共勉。”


    群臣行禮道:“陛下聖明。”


    當君臣一心,能發揮的力量也是巨大的,在場的群臣無人反對,又有誰會反對。


    除了讚揚之外,當他們也按照陛下的吩咐辦事,傾聽了天下人的聲音,便會覺得從未有過如此充足的底氣與自信。


    不赦免,是天下人的決定,而不是皇帝率性而為。


    其中沒有交易,也沒有利益交換,有的隻有天下人的話語。


    往後的朝堂要不一樣了,在這位善於集權的新皇帝的意誌下,這個朝堂上的人也正在發生著一些改變。


    這種改變或許不明顯,時日久了,應該會更明顯吧。


    大赦天下成了朝中與臣民溝通的橋梁。


    曆朝曆代但凡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後,都會釋放的囚犯,隻不過這一朝極其地少。


    乾慶元年,到了五月。


    裴行儉又一次迴到了安西都護府,他來到沙州,走入一處石窟中,見到了正在這裏鑿著佛窟的玄奘。


    現在的玄奘依舊很精瘦,眼神十分專注地拿著鑿子。


    裴行儉遞上一卷文書道:“玄奘,你可以迴去了。”


    聞言,玄奘手中的鑿子停下,他緩緩轉頭看向這位裴都護。


    見對方不拿文書,裴行儉將其放下就快步離開。


    玄奘伸出幹瘦的手指,拿起這卷文書,確認上麵的文字,還有刑部的蓋印。


    “可以迴去了……”玄奘望向石窟外的陽光,癡癡地道。


    白方已被解開了鐐銬,他道:“我也被赦免了,我殺的都是該殺的人,天可汗赦免了我。”


    玄奘站在陽光下,閉目虔誠地念了一聲佛號。


    白方接著道:“現在的天可汗是很嚴苛的。”


    玄奘低聲道:“你見過他嗎?”


    白方搖頭,“沒見過,但他是一個很厲害的天可汗,聽裴都護說過一些事,我覺得你迴了長安,可能會被這個天可汗殺了。”


    玄奘邁步走下石窟。


    風吹過的時候卷起一片沙塵。


    白方穿著草鞋,跟在玄奘的身後勸道:“現在長安沒什麽人念誦經書了,佛的弟子在長安沒有這麽多。”


    玄奘又道:“波頗就死在長安的。”


    白方跟著他來到了一間石屋,這裏是玄奘在沙州的住處,他站在屋外道:“你別迴去了。”


    玄奘默不作聲地收拾著行囊。


    白方蹙眉道:“你不是那位天可汗的對手,這世上也沒多少人能做天可汗的敵人。”


    玄奘將經書一卷卷地拿出來,又從枯草堆中拉出了一輛木車,將經卷都放在了木車上。


    白方不再理會玄奘了,他迴到了沙州土城內,與裴行儉吃著羊肉,喝著酒。


    白方飲下一口酒水,看著掛在一旁木架子上的鐐銬,道;“裴都護,其實他早就想迴去了,我看到那輛木車,正好能夠將他的經書裝滿,他從來沒有放棄過迴去,天竺帶來的經書,他全部要帶迴長安。”


    裴行儉嘴裏嚼著羊肉,點著頭,白方的話也是過耳就忘。


    白方又道:“還是請裴都護將鐐銬戴在我身上吧。”


    “陛下赦免你了。”


    裴行儉嘴裏還嚼著羊肉。


    “我怕我會殺了玄奘。”


    裴行儉稍稍看了他一眼,繼續看著手中的奏章,道:“等你殺了玄奘再論,玄奘是唐人,你若殺了他也不用戴鐐銬了,你的人頭會落地。”


    白方灌下一口酒,酒水的刺激讓他齜牙了好一會兒,又道:“我覺得我去殺了玄奘,比他死在天可汗手中會更好。”


    裴行儉從一旁拿出一把匕首,隨手放在了桌案,“你自便。”


    白方拿起這把匕首,將匕首從皮套中抽出來,油燈的燈光下刀鋒有著淩冽的鋒芒。


    隨後他拿著匕首快步走出了這間屋子。


    翌日,天亮的時候,裴行儉正在與幾個將軍布置著沙州的城防與練兵事宜。


    見白方又迴來了,裴行儉道:“殺了?”


    他板著臉沒有迴話。


    裴行儉又問道:“玄奘的人頭呢?”


    白方蹲在地上將匕首遞還。


    裴行儉收起了自己的匕首。


    白方才開口道:“他走遠了,我沒追上。”


    裴行儉又問,“你到底是追上了沒下手殺了他,還是你本就不願意殺他?”


    白方深吸一口氣,閉著眼道:“我去看書了,我要看很多很多書。”


    隨後幾天,白方將他自己關在了西州的崇文館內,每天都在看書。


    裴行儉事後讓人去問詢了一番,玄奘已到了河西走廊,人確實還活著。


    白方星夜追了玄奘一路,也不知道玄奘與他說了什麽,後來……兩人就告別了。


    白方的名字是玄奘給他的。


    即便是白方這人十分厭惡玄奘,可現在的玄奘離開,對他來說,他就像是一個被丟棄在西域的孩子。


    玄奘迴關中時,是這般地決絕。


    在西域還有玄奘的故事,但玄奘的人生本就不屬於西域。


    裴行儉寫完了手中的軍報,讓門外的人送去朝中。


    而後他走出官衙外,慵懶地坐在門口的躺椅上,一個鬥笠蓋在臉上,十分舒服地躺著,愜意時還哼著歌謠,抖著腿。


    如今的西州城很繁華,人們都快忘記了這裏以前是高昌城,這裏越是繁華,越說明如今的關中越富裕。


    玄奘坐在驢車上,他帶著一車的經書來到了河西走廊的武威郡。


    這是一座十分龐大的郡城,在這裏的商客絡繹不絕,有突厥人,還有藍眼睛的龜茲人,甚至有波斯人。


    玄奘牽著驢車,一路走在城中,他身無分文,隻能找一個屋簷暫且休息。


    這一路……他就是這麽走到天竺的,現在他迴長安的路會是暢通無阻。


    強大的大唐打下了大片的疆域,當他到了鬆州之後,便能感受到現在的唐人有多麽強大,現在的唐人有多麽地自信。


    玄奘在河西走廊聽說了那位天可汗東征的故事,也聽說了現在這位天可汗在當年肅清河北的事。


    玄奘還聽聞了一件事,如今的天可汗向突厥,漠北,迴鶻下令讓他們捉拿阿史那車鼻。


    那是一個草原上的風雪夜,阿史那車鼻的部落受到漠北與突厥,迴鶻三方勢力的圍攻。


    草原上的人聽從了那位天可汗的號令,討伐阿史那車鼻。


    而在雪夜裏,阿史那車鼻死在了阿爾泰山下,被人們分了屍骨,獻給了如今的天可汗。


    天可汗給諸多部落賞賜了茶葉,棉布與錢,因此他們愛戴現在的天可汗。


    玄奘聽到的故事就是如此。


    在武威郡休息了兩天之後,玄奘離開了河西走廊,他再一次啟程要前往長安。


    一路上他見到了成群的商客,他在隴右見到了一車車的蜂窩煤,以及各地的人買到蜂窩煤的喜悅。


    有個善良的人,將一塊煤給了玄奘,他道:“你可以用這個取暖。”


    玄奘虔誠地謝過。


    而後玄奘在陳倉縣見到了工坊,還有一間間的學舍,玄奘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孩子在讀書。


    玄奘結交了一位陳倉的縣令,這位縣令叫李敬玄。


    李敬玄陪著玄奘說話,道:“我是長安京兆府尹的學生,但我更想做陛下的學生。”


    李敬玄穿著官服,與路過的鄉民笑著打招唿,在田地裏勞作的鄉民也笑著迴應。


    他解釋道:“我也是今年陛下登基之後,才來這裏任職縣令的,當初一直跟在老師身邊。”


    玄奘問道:“什麽是支教?”


    李敬玄停下腳步,望著遠處正在念書的一群孩子,道:“你知道朝中為了支教,每年要花多少銀錢嗎?”


    玄奘搖頭。


    李敬玄解釋道:“好多年了……如今,崇文館安排在中原各地的支教夫子有三千餘人,朝中每年要因此花用大量的錢,能夠讀書識字的孩子越來越多。”


    “其實朝中不是沒有人說過,一戶人家出一人徭役,讓一個孩子能夠享受支教,但這件事被當今陛下給否決了,還好是否決了,否則這天下又有多少人家會分離。”


    “你知道河北嗎?”


    玄奘點頭。


    李敬玄又問道:“你知道現在的河北是什麽樣嗎?”


    玄奘又搖頭。


    “現在的河北有很多煤窯,隻要去煤窯勞作的人就能夠得到工錢,他們以煤窯為中心在周圍安家,從此有了勞作,有勞作就有銀錢,他們不僅耕種,還能在煤窯勞作獲得工錢。”


    “他們的孩子可以在煤窯附近的書舍讀書,而父母通過勞作能夠安居,孩子有了書可以讀,一個煤窯造福了上千戶人家。”


    “我在河北見過,他們在煤窯勞作時需要戴著麵罩,但他們走出來時都是黑漆漆的,當他們洗淨煤灰,重新看到他們的笑臉時,本官覺得那就是天下最好看的笑容。”


    “現在,你覺得你手中的蜂窩煤是從哪裏來的?”


    玄奘拿著手中的這一小塊蜂窩煤不語。


    李敬玄又道:“支教是十分龐大的事業,為此可能要堅持數十年,或者是一代人,或者是幾代人,但為此朝中不計成本,維係至今,陛下沒有任何的怨言,散去中原各地的支教夫子又能教書,還能繼續參加科舉。”


    玄奘閉目又虔誠地念了一聲佛號,他道:“陛下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李敬玄驕傲地笑了笑,又道:“待你去長安時,應該是長安正在科舉,我當年科舉時,長安可謂是人山人海。”


    “本官與你說,你或許不覺得,但朝中堅持支教已有近十年了,這些年堅持不懈,當年的陛下也就是現在的太上皇。”


    李敬玄的話語頓了頓,朝著長安城朝拜,道:“當年的太上皇一生征戰四方,畢其一生東征得還,泰山封禪,這世上總會有人,將一件事當作畢生的成就去努力,為之奮鬥一生。”


    “還有郭駱駝在西域開辟了上千個坎兒井,吾等何其幸哉,見到了這等壯舉,人生在世,有如此榜樣,此生定要不負來這人間一迴。”


    玄奘聽李敬玄說了很多,這是一個將東征的太上皇當作畢生追求的榜樣,他還要追隨現在的天可汗,他覺得那是一位值得追隨的皇帝,一個能說到做到,並且能為一件事而畢其一生的人,是值得他效死的。


    玄奘再一次啟程,又過了半月,他途經了涇陽,他聽說了長安正在科舉的事。


    長安城的六月,皇城內,十分地寂靜。


    就連朱雀門外的朱雀大街也都比往日安靜。


    李承乾推著輪椅來到宮牆上,坐在輪椅上的是鄭公。


    從這裏可以一眼看到科舉的盛況,數千名學子排列而坐,正在書寫著科舉的考題。


    鄭公就這麽安靜地坐著,他低聲道:“可惜老臣看不了多久了。”


    李承乾握著鄭公形同枯槁的手,坐在一旁,看著鄭公唿吸起伏越來越微弱,問道:“您累了嗎?”


    鄭公緩緩點頭。


    在後方,鄭公的家人已泣不成聲。


    在今天,平日裏虛弱的鄭公忽然說要來看看科舉,他們就心有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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