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駱駝走出承天門,走在此刻空曠的皇城中,照理說這個時候皇宮很忙。


    他停下腳步看著四下,此刻各部官邸都沒有人。


    就快走到朱雀門時,便見到了一個身影站在皇城門的一張布告之前。


    郭駱駝上前行禮道:“太子殿下。”


    “父皇將早朝延後了一個時辰,往後諸位可以不用這麽早來上朝了。”


    迴頭看向郭駱駝,又道:“見過父皇了?”


    郭駱駝稍稍抬眼看了眼現在的太子,看起來比以往更有威嚴,話語聲也更厚重了。


    “臣迴來了。”


    他隻是這麽簡短地說了一句。


    “這幾年有勞你了。”


    “臣此去西域收獲頗豐,還帶了不少種子打算來關中種植。”


    李承乾對他道:“嗯,如今朝中正在休沐,來年開朝再安排。”


    迴了長安之後,郭駱駝本想著與太子說許多話,可眼下想說的話語都寫在了卷宗上,那些卷宗殿下都可以看到,又覺得不知說什麽。


    思來想去,他就行禮道:“臣告退。”


    大雪接連下了好幾天,終於有一天晴朗,近來趙國公總是鬱鬱寡歡,休沐期間就連前來探望的各路親眷都不見了。


    今天長孫無忌隻是帶著兒子長孫衝,父子倆坐在渭河邊釣魚。


    冬日裏垂釣的人很少,寒冬中的人們都閑適地在各自家中,等待著春日的到來。


    長孫無忌在冷空中唿出一口熱氣,目光看向遠處的曠野。


    長孫衝的雙手縮在袖子裏,凍得不想伸出手,而是坐在父親身邊,沉默不言。


    在太子掌權後,滿朝文臣都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甚至連武將們都感覺到了。


    這種壓力是來自太子的一道道政令,如果說別的帝王即位之後會疲民,那麽這個東宮太子就是疲憊官吏。


    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到了長孫無忌這個年紀,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能力極限所在。


    年輕的官吏都是有衝勁的,也都是善於學習的。


    不知道為何,長孫無忌想起了先前舅爺說過的話,當太子覺得你沒用了,就會將你丟了。


    如果太子登基之後,能夠讓自己告老,長孫無忌才會覺得心中的石頭落地。


    可當下呢?陛下還在位,太子還未登基,夾在皇帝父子之間,又是太子的舅舅。


    尤其是成長到這一步的太子,長孫無忌更是擔憂自己的能力不夠,不能輔佐太子。


    長孫衝的目光落在結著薄冰的河麵,他心想著如今何止是父親這般無奈,滿朝文臣的壓力到最後成了焦慮。


    家父焦慮到行為極其反常,竟然出來釣魚。


    這種壓力正是來自太子給各部官吏下達的種種重任,民部要開展人口查問,查清人口,工部要為關中布置資源。


    先說人口清查這件事,這件事雖說不難,可做起來繁重無比,一年半載不見成效不說,還要不斷將人手派去各縣各地,甚至還要查問隱戶。


    工部所謂的布置資源,就是整頓各種礦產木料,而後儲備在關中,甚至還有泥沙,長孫家的鐵礦就在被整頓的名冊當中。


    工部尚書閻立本哪有本事去處置這種事,給勳貴門閥整頓,這不是逼著人造反嗎?


    什麽時候工部要管這種事了?


    聽說太子政令下發的時候,工部就有人說這件事要讓京兆府去管。


    工部尚書閻立本第二天就病倒,準備告老還鄉。


    說不定來年開朝,各部各司監都要好好吵一架,看看誰該幹什麽,誰不該幹什麽。


    到時候又是一團亂。


    京兆府也忙,忙著縣作坊的改建,查問各縣民戶建設作坊的條件,是至今唯一一處沒有休沐的官邸。


    還有刑部,與大理寺,禦史台更不用說了,到現在還在不斷派出人手去中原各地,恨不得在每個州府都開設一個禦史台。


    唯獨兵部,涉及兵權的事,太子目前是沒有動,可要是動了,指不定是什麽場麵。


    中書省?嗬嗬……褚遂良他們都快被逼瘋了。


    太子如今任職尚書令,兼領百官,這是陛下給的權力,朝臣也隻能聽之任之。


    太子既希望朝臣們能夠如同一頭頭餓狼,奮進往前,也希望官吏們是一頭頭駱駝,有恆心有毅力。


    畢竟,不是誰都是許敬宗。


    快十年了,關中鄉民們的生活越來越好了,朝中官吏越來越難。


    長孫無忌正在這裏釣著魚,就聽到了後方有車馬動靜傳來,見到領頭將領是李績護送。


    再看馬車的樣式,還有護送的兵馬數量。


    長孫無忌忙起身行禮。


    李世民走下了馬車,隨後走下馬車的還有晉陽公主李明達,與一個滿眼好奇的小孩子。


    陛下也沒講話,也是提著魚竿走到河邊,放下了魚線之後,端坐釣魚。


    長孫無忌重新坐好接著釣魚。


    君臣之間很安靜,隻有晉陽公主帶著皇孫正在河邊,往河中丟著石子玩。


    小於菟高興地丟著石子,每一次石子掉入河中,他就高興地歡唿。


    晉陽公主還教他用一些形狀各樣的石頭搭房子。


    “朕聽聞你出來釣魚,也出來散散心。”


    “有勞陛下牽掛,臣聽聞早晨時,渭水河冒著熱氣,甚是一番美景,當臣來這裏時候,那美景就不在了,鄉民說美景稍縱即逝,他們早起就要去作坊勞作時,才能見到。”


    言語稍有停頓,長孫無忌低聲道:“臣來晚了,沒見到。”


    陛下與趙國公是年少就相識的布衣之交,當年就是莫逆的交情。


    但如今陛下與趙國公都已是人到中年,年近五十。


    一起坐在河邊,麵色憂愁,像極了兩個正值中年危機的男人。


    李世民道:“他們竟然勸朕該告老了,輔機你說說,這天下怎會有這等事!”


    長孫無忌心中苦澀,陛下要告老或許隻是一道旨意就可以了,而他呢?


    身為臣子,長孫無忌心知就算是告老辭官,也要皇帝家點頭,還要看皇帝的臉色。


    當皇帝的比當臣子的容易太多了。


    不過,心中就算是這麽想,長孫無忌還是問道:“是誰?豈敢……”


    李世民念道:“麗質,東陽,臨川,青雀,稚奴……”


    長孫無忌又低下頭不言語了。


    “你說朕什麽時候落得這般田地?再過幾年他們是不是要逼著朕退位了?”


    長孫無忌道:“舅父說君王不和睦,國之將亂,如今陛下的子女團結一心,舅父也說這如何不是一樁美談。”


    “美談?”


    李世民當然很想去問問舅父,他老人家為何這麽說。


    不多時,長孫無忌釣起一條魚,又將魚兒放迴河中,而後繼續放下魚線。


    藍天上的太陽越來越高,這裏也逐漸有了溫暖。


    小於菟抬頭看著蔚藍的天空,正在奔跑著。


    李世民道:“孩子們都說朕應該告老了,可朕若告老,還會有人輔佐承乾嗎?”


    長孫無忌提著魚竿,心中明白,其實房相也年事已高。


    “臣以為,文臣有褚遂良,岑文本,張行成,馬周,高季輔佐,張玄素……”


    “那你呢?”


    “臣……”


    “朕也知道,當年的老家夥們相繼離開了朝堂,秦瓊也向朕告老了,蘇定方也要辭官,將士們都打算再征戰一次,就這最後一次。”


    長孫無忌又低下頭道:“陛下,已讓太子殿下在準備了吧。”


    李世民道:“糧草兵馬皆在,隻待出征時機。”


    魚線忽然一沉,李世民提起魚竿釣起一條魚,而後也將魚兒放迴河中。


    “你與朕年紀相仿,你在朝中身居要職,若無人可以替代,承乾還會讓你繼續留在朝中的。”


    這是最壞的情形,長孫無忌閉上眼,已經可以想象到,等太子殿下登基,繼續任職吏部尚書又是一個什麽樣的情形。


    眼看也快到了午時,李世民收起了魚竿,將女兒與孫子叫了迴來,便坐上了車駕迴宮。


    長孫無忌作揖告別陛下。


    要是以往,陛下應該是在冬獵的,或許是有了孫子,陛下這才會想著迴去。


    長孫無忌低聲道:“你也早點成婚吧,歐陽詢的孫女就不錯。”


    長孫衝迴道:“孩兒明日就去拜訪。”


    “嗯。”


    正如近來趙國公的焦慮,朝臣即便是在這休沐時節,各部官吏也過得並不好。


    好似從貞觀初期,雖說政務繁重,但大家都還很從容。


    太子掌權之後,如今各部官吏的壓力陡然上升。


    長安城內的一處酒肆,有人大聲道:“近來朝中各部官吏戰戰兢兢,這朝野早晚不寧。”


    帶著晉王與紀王,還有上官儀一起用飯的許敬宗正巧聽到這話,他拍案而起道:“誰在議論太子!”


    “某家虞秘監是也!”


    李慎小聲問道:“虞秘監是誰?”


    上官儀解釋道:“虞世南的兒子虞昶,在秘書監任職。”


    許敬宗指著對方道:“虞公這才過世多久,你對得起他老人家嗎?”


    虞昶也不是一個軟性子,他道:“用不著你來提家父。”


    “老夫現在就替虞公好好教訓你個不肖子。”


    話音落下,上官儀痛苦地撫著額頭。


    雙方當即就打了起來,一群人撲向了許敬宗。


    向來不服軟的許敬宗見對方來勢洶洶,他也不退,暴起反擊。


    酒肆內當即就亂作了一片。


    李治怒聲道:“慎弟,我們上!”


    上官儀連忙要去攔,可也晚了,晉王與紀王已衝了上去,他呆愣地看著場麵,喃喃道:“完了,完了……”


    當天下午,許敬宗被押到了承天門前,站在他身後的還有虞昶以及酒肆內的一群參與打架鬥毆的人。


    平日裏這種事也沒什麽,許少尹打架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多數時候都是交了罰錢了事。


    反正杜荷公子在,隻要不出人命,都賠得起。


    可這一次,晉王與紀王都參與了鬥毆,這件事可就大了去了。


    許敬宗站在承天門前,垂頭喪氣。


    虞昶等人也是麵如死灰,人都是懵的。


    此刻甘露殿內。


    “朕給你們王府!你們就這麽給朕當皇子的?”


    李慎與李治的衣衫有些亂,站在父皇麵前,低著頭,委屈地不語。


    李世民指著這兩個兒子氣不打一處來,再怒道:“朕的兒子毆打朝臣?你們好大的膽子!”


    李治低聲道:“那是他們議論皇兄。”


    “議論?就因他們議論,你就敢動手?”


    李治再迴道:“難道任由他們說皇兄是桀紂之君嗎?”


    “桀紂?”李世民吹胡子瞪眼,被氣得麵色漲紅,道:“朕看你們倆就是桀紂!來人呐!”


    殿外侍衛傳來話語,“在。”


    李世民道:“給朕拿棍子來。”


    片刻之後,李治與李慎的慘叫聲在甘露殿內此起彼伏。


    最後,這兩個小子是被抬著到興慶殿,送到了東宮太子麵前。


    “皇兄!”李治疼得齜牙咧嘴,道:“弟弟……”


    李承乾瞧著他們已皮開肉綻的腚,搖頭道:“父皇下手,真是不留情。”


    李慎埋頭痛哭著。


    東陽腳步匆匆而來,她帶著一個竹筒,“稚奴,慎弟。”


    “東陽姐!”


    李治抽噎著。


    東陽上前看了看傷勢道:“哎呀,這傷勢還挺重的,不養個十天半月,恐怕好不了。”


    言罷,東陽從竹筒內拿出藥膏抹在他的傷口上。


    “呃……”李治咬牙痛得一抽。


    說來就算是麗質來教訓他們,也沒有打得這麽狠。


    李承乾道:“知道錯了嗎?”


    李治點頭,“稚奴知道錯了,往後打架絕對不自己出手,嘶……疼!”


    東陽像是沒聽到他的痛唿,繼續抹著藥,道:“這些天傷口不要沾水,能臥著站著就不要坐。”


    李慎聽話地點頭。


    內侍走入殿內,道:“太子殿下,陛下有旨意,參與鬥毆的人等一概罰俸祿三年,許敬宗加罰半月禁足,晉王與紀王加罰一月禁足思過,由孔穎達老夫子看管。”


    “什麽?孔老夫子?”臥在木板上的李治用手臂支撐起身體,反問道。


    “這……這是陛下的旨意。”


    李慎痛苦地抱著頭,“完了,要被孔老夫子看管一個月。”


    李承乾無視了兩個弟弟求助的目光,自顧自吃著核桃,“東陽,爺爺的身體如何了?”


    “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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