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崇文館就建設在西州城內,這裏也是西域孩子們匯集的地方,許多西域的貴族也在這裏來往,他們常常會來這裏學關中話,希望可以前往河西走廊或者關中,與唐人做買賣。


    唐人的貨物是西域最好的,不論是品質還是品相,在很多以貿易為生的西域人手中向來都是搶手貨。


    這座崇文館很大,以前是高昌王用來收藏經文的所在,被崇文館接手之後,這裏的經文都不在了,留下的全是中原人的書籍,主持這裏的也是中原人。


    白方看向正在給孩子們分發吃食的安元壽。


    注意到了目光,安元壽也看了過來,笑著上前道:“你也在這裏求學嗎?”


    白方手中拿著一卷書,這是中原人的典籍,又道:“你們為何這麽熱衷帶走孩子?”


    “你將來一定會是很博學的人。”安元壽整了整一身白袍留著卷曲的胡須,一頭褐色的頭發,他掃視在這裏的眾多西域人,道:“你很年輕,好學。”


    兩個藍眼睛的人站在一起用中原話語交談很別扭。


    白方以前是龜茲人,但他以前是龜茲寺廟中的一個仆人,玄奘來了之後他有了名字,唐人來了之後他有了身份,他是個罪犯,西州的罪犯。


    罪犯就是白方現在的身份。


    安元壽是行走西域各國的粟特人,他在各國之間做買賣,最遠去過波斯,因此他會很多種語言,可在西州城的西域人都在學同一種語言,因此兩個西域人可以不計對方的過去,用一種全新的語言交談。


    白方看著那群天真無邪的孩子,眼神警惕地瞧著安元壽,道:“你們白衣胡商沒有孩子嗎?你來西州城想要帶走多少孩子。”


    安元壽搖了搖頭,他拿出一把銅錢,隨意分給了身後的這群孩子,銅錢是唐銅錢,而且都是質地很好的新錢,其上有開元通寶四個字。


    對方這種揮錢如土的行為,讓白方又心生厭惡,道:“你們粟特人每去一個繁華的地方,就會帶走一群孩子,讓這群孩子給你行商,延續你們粟特人一脈,帶去的十個就隻有一兩個能活下來。”


    安元壽笑道:“玄奘也這麽說過,他現在不是在西州的地牢嗎?”


    白方靠著土牆而立,道:“你現在想帶走西州城的孩子?”


    安元壽十分有禮貌地向一個唐人行禮,那唐人走入崇文館之後,他才直起身子,又道:“帶走的孩子都是他們自願將孩子交給我們的,還有些快要餓死的孩子,若不帶走他們,他們就會偷盜而生,長大之後殺人劫掠,最後死在別人的刀下。”


    “我不能一直養著他們,但我可以給他們一條活路,或者是去波斯死鬥,波斯的貴族很喜歡這種場麵,若孩子能從中活下來,他能夠活得更好。”


    白方的目光越發不友善,道:“你從中牟利了不是嗎?”


    安元壽掂量著手中的一串銅錢,銅錢發出碰撞的聲響,他低聲道:“你與玄奘一樣慈悲,你在寺廟長大,你沒有看過以前的西域,人能夠活著太不容易,不是誰都像你一樣慈悲又有智慧,也不是誰都能夠得到庇護。”


    安元壽又向從崇文館走出來的唐人行禮,等對方走遠了,他道:“你不用這樣看著我,我為此已經付出代價了。”


    說罷,他保留著西域貴族的姿態,謙卑地道:“我不能再動西域的孩子了,不然唐人會追殺我的,這是裴都護說過的。”


    “唐人不會接納你這種人的。”


    安元壽道:“我知道,有個叫慕容順的商人正在搶占我們的生意,我們恐怕要離開西域,前往波斯或者大食了。”


    白方頷首道:“你這樣的人活不久的。”


    安元壽道:“我也很喜歡唐人的學識,我隻是來這裏讀書的。”


    白方厭惡地離開。


    到了夜裏,西州城也有宵禁,今夜忽然有唐人將士怒喝,一隊隊官兵在街巷走動。


    正要入睡的裴行儉被敲門聲攪和了睡意。


    打開老舊的木門,他見到了身上沾著血的白方。


    白方徑直走入了屋內,他道:“我殺了安元壽。”


    “什麽?”


    “我殺了他。”


    裴行儉神色狐疑地看著他,用手指指著他道:“你真是個……”


    “報!”有個唐人士卒在外稟報道:“裴都護,安元壽死了。”


    裴行儉揮手示意讓這個士卒離開,盯著白方道:“你這麽愛殺人嗎?”


    白方道:“他該死。”


    裴行儉盤腿坐下來撫著額頭,拿出一旁的卷宗。


    白方張開雙手道:“裴都護現在可以處置我了,可為了西域的安定,安元壽這樣的人一定要死,他們這樣的人是不會悔過的。”


    正在猶豫時,又有士卒快步而來,道:“裴都護,長安送來的文書。”


    裴行儉瞪了眼等候處置的白方,快步走到門外,拿過文書。


    月光灑在這座西州城,一間間矮小的土屋顯得有些慘白。


    裴行儉重新坐下來,在油燈邊看著手中的文書,又看看眼前的白方,道:“你運氣好,這一次不用獲罪了。”


    白方了然道:“看來我殺對了。”


    裴行儉放下文書,歎道:“朝中說了粟特人不能收納,雖說不用獲罪,但還是要懲罰你,因你本就被罰去交河城,現在如此怠工,加罰三年。”


    白方朗聲道:“謝都護。”


    裴行儉不屑道:“看見你就煩人。”


    平日裏除了看著交河城的建設,裴行儉便在庭州與西州往來,或者是看著西州。


    今天白方從西州城離開,他騎著一頭駱駝哼著歌謠,跟在裴行儉的身側。


    在前往庭州一路上,可以見到一處處坎兒井,這都是一個叫作郭駱駝的人所修繕。


    白方手帶著鐐銬道:“所以唐人能夠如此快速地統治西域,全靠坎兒井,為了守護坎兒井帶來的福地與綠洲,西域人可以豁出性命守護唐人的統治。”


    裴行儉也騎著一頭駱駝走在前方,為了防止白方再莫名其妙殺人,隻好給他戴上了鐐銬。


    裴行儉低聲道:“我以前是個深受鄉裏尊敬的孩子,我博學多識,科舉及第,是大唐的才俊,可如今呢……我想在西域成了什麽模樣,我成了一個粗俗的將軍。”


    “哈哈哈!”白方忽然放聲大笑。


    裴行儉蹙眉道:“這都是你們害的,現在我過得不好,你們也別想過得太好,隻要我在西域,這鐐銬你就戴一輩子。”


    “無妨。”


    白方用別扭的關中話迴答。


    裴行儉唉聲歎氣。


    從西州前往庭州可以見到不少來往的西域人,這裏的坎兒井最多,每走幾裏地就可以見到幾個豎井。


    郭駱駝為了在西域挖坎兒井動用上千的人力。


    白方記得,天山大戰之前,郭駱駝手中有三千多號人,都在挖坎兒井,大軍還沒開拔的時候,坎兒井這種水源地,給唐軍帶來了極大的便利。


    西域的水源極為重要,如果說別人打仗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那郭駱駝可以神乎其神的,做到兵馬未動水源先行。


    白方深吸一口空氣,他微笑著道:“唐人的智慧很神奇,因此我才不願意做佛的弟子了。”


    臣服天可汗他們就能享用坎兒井,因此眾多西域人歸附。


    就如安元壽所言,並不是所有人都擁有大智慧,這世上鮮有人可以改變天時地利。


    但唐人可以,唐人用坎兒井改變了西域的荒涼。


    甚至唐人能夠在坎兒井邊上屯兵屯田,這近乎是一種無敵的駐兵方式。


    白方道:“西域幾經戰亂,欲穀設也好,其他可汗也罷,即便是高昌王,他們都是用野蠻征服西域,少有人用智慧征服西域,我見過的,隻有唐人這麽做,唐人是無敵的。”


    裴行儉道:“別以為你這麽說我就不會殺你了。”


    白方接著道:“謝謝裴都護不殺之恩。”


    “我後悔了,你這樣的人真的很該死。”


    白方又是放聲大笑道:“隻要坎兒井還在,西域人就不會忘記唐人。”


    裴行儉道:“你唯獨沒有在唐人的書籍中學會謙卑,你更沒有在書籍中學會禮義廉恥。”


    “我是西域人。”


    “你如果學會了崇文館在西域的治理方略與統治的要領,你現在不該是這般大笑,而是應該從心裏敬畏唐人的眼光與方略,別自以為看到了全部,你領悟的不過是皮毛。”


    聞言,白方的笑聲停下了,道:“裴都護從來不會教在下。”


    裴行儉冷哼道:“我不是崇文館的人,我的職責是戍守西域,教導西域人的事與我無關。”


    “裴都護明明是什麽都懂,你是科舉及第的官吏,你做過縣尉任職過縣令,我不懂的,裴都護都懂。”


    “我懶得教你。”


    “唉……”白方一聲歎息。


    白方如今成了一個唐吹。


    這也沒辦法,裴行儉厭倦了,現在絕大多數的西域人都是唐吹,在他們的眼裏,長安是個極其美麗的地方,天可汗是這個世界上最聖明的人。


    “為什麽不教我。”


    聽到白方的問題,裴行儉解釋道:“如果你一直這麽愚蠢,你能活很久。”


    有些事崇文館會教,但還有些事崇文館不會教。


    裴行儉帶著隊伍押送著白方走了兩天,終於到了庭州,不過梁建方大將軍並不在這裏,詢問了這裏的守將,說是去接郭駱駝了。


    在天山東麵,梁建方護送著兩駕馬車正在往庭州而去,沿途可以看到正在從地底爬出來的西域人。


    他們手裏都拎著水桶,提著水。


    而在坎兒井周圍有一處處部族聚集,這些西域人有的拉著胡琴,有女人與孩子正在跳著舞蹈。


    在掛滿葡萄幹的屋子裏,孩童正在奔跑。


    這就是如今的天山。


    馬車內,郭駱駝安靜地坐著,他身邊的家眷也在看著這裏的風光。


    這是郭駱駝來西域第四年,他在西域與天山修建六百處坎兒井,每條坎兒井長則數十裏,有上百個豎井,短則幾裏,勝在位置重要。


    如果將密布的坎兒井全部丈量,大概是從天山到長安一個來迴的距離。


    這些坎兒井就像是一條條血管,輸送去各地的部族,讓許多荒蕪的土地有了雜草,長出了瓜果,種出了棉花。


    這是郭駱駝在西域四年的成果,一個誰也無法取代的成果。


    當馬車從一個個部族間走過,他們皆是向這輛馬車恭敬地行禮,誰解決了他們的生存危機,這些人就會忠心於誰。


    西域會將郭駱駝與天可汗用歌謠唱出來,在西域人之間傳播。


    梁建方拉住了韁繩,他策馬來到馬車邊,低聲道:“郭寺卿,我們休息一晚,明日就可以到庭州。”


    郭駱駝走下了馬車,這裏是一片胡楊林,一條小河就從胡楊林中流淌而過。


    一個征服西域的人他可以是可汗,一個給西域人帶來穩定的人他可以是國王。


    如果一個人能夠解決西域人往後幾代人的生計,讓他們子孫綿延下來,那他就是神。


    在西域人心中,郭駱駝就是這樣的人。


    剛來到西域時候,他從焉耆借了一千勞動力,挖了兩年的坎兒井。


    天山大戰之後,郭駱駝用五千的降兵,又修了兩年的坎兒井,用了如此大的人力才有了現在的坎兒井景觀。


    其中最大的一條坎兒井有三十尺深,三百丈長,而類似的長度的坎兒井有兩百條。


    起初有人覺得唐人要挖穿西域,現在人們再看,這些坎兒井會成為他們賴以生存的保障。


    或許幾十年後,當再有人來到西域,會看到一塊塊用唐人文字書寫的路碑,這些路碑記錄著坎兒井的模樣。


    如果將這些路碑像拚圖一樣拚湊起來,那就是一張巨大的地圖,地圖上的凹陷處就是西域的坎兒井。


    夜裏,郭駱駝坐在火堆邊執筆正在書寫著,這是他要交給朝中的奏報,以及要寫給太子的成果。


    坎兒井的修建其實是過度了,但這也沒辦法,郭駱駝需要保證棉花的產量。


    郭駱駝的妻子照顧著兩個兒子睡下。


    當盤腿坐在地上的時候,他的後背顯得更佝僂了,來西域四年他也更加消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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