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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略帶腥味的海風


    微鹹微濕微冷的風從海麵上刮了過來,讓範閑的臉頰一片冰冷,他冷冷地看著台下這群密密麻麻的兵士,內心深處卻是漸趨平靜。


    處置水師一事,最關鍵,最危險的時候,其實便是昨天夜裏,到了白天,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他並沒有什麽太過擔心的。


    那些不了解內情的將領與州官,都以為欽差大人隻是先褒後貶,馬上就會對水師提督常昆進行最慘無人道的攻擊,在煌煌日頭之下,向水師將士們說明常昆此人的喪心病狂,以及朝廷對他的處置意見,所以等他們真地聽到了範閑接下來的話後,不免震驚無比於小範大人沒有開始鞭屍。


    範閑的聲音,在闊大的操場上傳的極遠,他隻是溫和且悲痛地迴憶著水師提督常昆為慶國所做出的豐功偉績,隻是表彰著那個死人,表情沉痛,眼神真摯,而根本沒有提到一點東海小島之事以及水師與東夷城內外勾結之事。


    吳格非與那位老秦家的三號將領互視一眼,然後緩緩偏過頭去,昨天夜裏範閑就已經向這幾位重要人物傳達了宮裏的意思,所以他們並不奇怪。


    常昆乃是一品提督,而他背後那隻手究竟是誰,並沒有獲得有力的證據,雖然知道長公主的君山會在其間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在當前的情況下,朝廷不願自曝其短,不願意明典正刑地將常昆打倒在地。


    一位一品大員,一位軍方重臣,卻與海盜勾結,裏通外敵,這個事實一旦傳遍天下,慶國朝廷的臉往哪兒擱?陛下的那張老臉往哪兒擱?


    要的隻是常昆永遠不能再在膠州水師裏搞東抽西。至於他死之後的道德評價,慶國皇帝與範閑其實都不怎麽在乎,能夠用最小代價完成這件事情,才是第一位的任務。


    當然,這口惡氣想必皇帝陛下是咽不下去的,隻等再過些日子,京都情勢大定,皇帝將那些膽敢在背後搞小動作地家族們一掃而空。常昆自然還是會被從墳墓裏挖將出來,銼骨揚灰,身敗名裂。


    一通讚揚說完之後,範閑的臉已經冷的像海水裏的石頭一樣,臉色難看的不行。


    “昨夜本官初至膠州,本欲與提督大人密談,要徹查水師一部與海匪勾結一事……孰不知,大人容貌未見。斯人已去。是誰,敢如此喪心病狂於提督府之中縱兇殺人?是誰,敢搶在朝廷調查案情之前,用這種猖狂的手段進行抵抗?是誰,試圖在事發之後。殺死整座提督府內的官員將軍,以圖滅口?是誰,在昨天夜裏暗中調動水師,煽動軍心。意圖調起騷動,占據膠州,想將這一切的黑暗都吞噬在血水之中?”


    “是誰……?”


    昨天夜裏水師營地裏確實有異動,而且流言也一直在流傳,但直到今日高台之上欽差大人細細講來,這些水師官兵們才知道,提督大人常昆竟不是被朝廷逼死。而是被人買兇殺死。而水師當中竟然有些將領敢與海盜勾結,敢暗中對抗朝廷!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至少常昆與黨驍波地親信不會相信,所以場下的兵士中漸漸噪動起來,有人開始喊道:“黨將軍在哪裏?黨將軍在哪裏!”


    又有人喊道:“哪裏來的海盜?”


    群情激憤,士兵易挑,人群漸漸往高台前方擁擠過來。


    範閑麵色平靜,微微一笑。


    許茂才向台下自己的親信使了個眼色。那些夾雜在兵士中的校官們眼珠子一動。便開始高聲喊道:“替提督大人報仇!殺死那個王八蛋的!”


    王八蛋究竟是誰,上萬兵卒們並不清楚。但這樣一喊,卻恰好契合了水師官兵們悲憤壓抑的氣氛,於是漸漸喊聲合一,聲震海邊天際,卻有意無意間,將那些心懷鬼胎,不甘心受縛而死的軍中將領們地挑拔壓了下去。


    範閑平舉雙手,微微一摁,麵色陰沉說道:“天無眼,天有心,那些喪心病狂的歹徒,昨夜已然成擒,案結之後,自然明正典刑,以祭奠提督大人在天之靈。”


    “是誰?”水師官兵們麵麵相覻,都在紛紛猜測著是軍中哪位居然有這麽大的膽子,看著高台之上比往日少了幾個將領,有些聰明的人漸漸猜到了少許。


    果不其然,範閑接下來念到的幾個人地名字,都是水師之中往日地位尊崇的幾位將領,黨驍波的名字赫然列在其首。


    高台之上的聲音十分清楚地告訴這一萬人,正是水師中地這幾位將領,充當了老鼠屎這種角色。


    說話間,從台子右後方被押上來了五位渾身是血的將領,這幾位正是昨天夜裏在提督府對範閑發難的那幾人,此時這些人麵色慘白,精神頹喪,受刑之後連站都站不穩了,直接跪在了範閑的身前,也不知道監察院使了什麽手段,這些人雖然麵有陰狠不忿之色,卻是根本無法張嘴喊冤。


    台下的上萬將士同時間安靜下來,用複雜至極的眼神,看著台上這一幕,看著那些平日裏高高在上的將領們,跪在自己的眼前,頭顱低垂,亂發糾血不飛,淒慘無比。


    死一般地安靜,範閑看著這一幕,手負在身後,做著準備握拳的手勢。


    果不其然,安靜的士兵當中忽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喊叫出來:“提督大人是台上那些人殺的!奸臣幹軍!黨將軍冤枉!”


    黨驍波自有心腹,往東海去的部隊由上至下自有想法,都明白這一幕針對的是什麽,自然不會甘願就看著事情按照欽差大人的安排繼續下去。隨著這一聲喊,馬上又有幾個聲音喊了出來,充滿了憤怒與仇恨,將矛頭對準了台上地範閑與其餘地將軍官員。


    這些人都是常昆與黨驍波地嫡係。中下層地校官總是極能影響自己手下的官兵,如此一喊,台下頓時亂了起來,本來被流言弄的有些人心惶惶的水師官兵們更不知道該信誰的了,而足足有上千名官兵開始往前去擠。


    範閑眯著眼睛,盯著那邊,隻是盯著那幾個領頭喊話的人,然後將負在身後的手一緊。握成了拳頭。


    站在他身後地那位三號將領麵色一黯,被範閑逼迫著下了決心,因為他也清楚,如果真的一旦嘩變,自己站在台上,也隻有被撕成碎片的份兒。


    於是他站到了範閑的身邊,雙眼精光一射,暴怒喝道:“狗日的。要造反嗎?連欽差大人和我們的話都不信!”


    這位雖然來水師不久,但畢竟地位在哪裏,他一聲喝出去,下麵的情況稍微好些,但依然還是潛伏著危險的誘因。那些黨驍波地心腹依然潛在暗處,不停地挑唆著,高聲辱罵著。


    便在此時,許茂才也隨著範閑的手勢。用眼神下達了第二個命令。


    台下的官兵當中馬上多出了一種不一樣的聲音。


    “殺死黨驍波!替提督大人報仇!”


    隻喊了一聲,並沒有形成滾雷一般的聲勢,但範閑已是溫和地笑了,很和藹地聽從了民意,向身邊點了點頭。


    洪常青與幾名麵色異常難看地水師將領走到了範閑的身邊,拔出身畔配著的直刀,一腳蹬在那些常昆的親信將領後背,將這些犯將蹬倒在地。然後一刀砍下。


    哢哢四聲響,鋒利地刀砍進了那些壯實的頸柱,破開皮,劃開肉,放出血,斷掉骨,讓那頭顱離開了身軀,在高台之上骨碌碌滾著。噴出一大灘的鮮血。


    無頭的水師將領身軀在高台之上彈動抽搐片刻。便歸於安靜,歸於死亡。


    台上台下再次陷入安靜。下方的水師官兵們目瞪口呆看著這一幕……心想,就這麽死了?案子都還沒有審,欽差大人就這麽把這幾位將領給殺了?


    範閑皺眉看著腳下不遠處的鮮血,與自己身邊不遠處沉重唿息,麵色慘喪的黨驍波,旋即抬起頭來微笑說道:“滿足你們的願望,不過黨驍波乃是首惡,要押至京都……隻怕要送他一個淩遲,才能讓提督大人瞑目。”


    這話有些無恥,但是台下地水師官兵們卻不這樣認為,隻是看著台上那個穿著華貴官服的年輕人,感到了一股由內心深處湧起來的惡寒。


    其實水師官兵們不是傻子,他們是不會相信黨偏將會殺死常提督,一來沒有那個理由,二來誰都知道這二人之間親密的關係。但是此時四顆人頭擺在台上,眾人清楚,欽差大人是敢殺人,願意殺人的,常提督已死,黨驍波已伏,就算是朝廷在做清洗,可是自己這些當小兵的,又沒有跟著這兩位大人撈多少好處,能做什麽?


    難道真的一湧而上將高台上的欽差大人殺死,然後落草為寇,與整個天下為敵?


    有血性,不代表就是獸性,就不會用腦子思考問題,所以台下地上萬官兵沉默了,包括那些先前還在意圖煽起暴動地校官們都沉默了,將自己的身子低了低,想著要怎樣才能偷偷地逃出水師。


    殺人立威,範閑滿意地看著台下,知道許茂才地話果然是對的。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台上依然有黨驍波的心腹,有常昆的死黨,不把這些人揪出來,膠州水師如何能稱安寧?


    範閑站在高台上說道:“昨夜,水師有人得了黨驍波的密令,意圖領軍攻城,這種喪心病狂的謀逆行為,自然是不能輕饒的。”


    話音一落,營外馬蹄之聲如風雲一般傳來,所有的人都偏轉身子,緊張地看著那裏。


    一群渾身黑甲的騎兵由小坡之上疾馳而下,硬弩在鞍。厲刀在腰,一手控韁,一手提著麻袋,以世上罕見的馭術來到了水師營中,帶起一股煙塵,三分幽冥之意。


    黑騎!


    水師官兵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傳說中殺人如麻,暗行如鬼的慶國最強騎兵之一,紛紛驚唿起來。更不明白這些人來這裏是做什麽,如果是來殺人地,這一百騎的人數未免也太少了些。


    百騎黑騎駛至高台之下,立於馬上對範閑行了一禮,然後將手中的麻袋扔到地上,一並馬腹,沿著高台行了兩個半圓,分列於高台兩側。


    同一時間。水師營帳左後方的小山坡上,幽幽無聲地出現了兩排騎兵,就如同兩道堅硬的黑色線條,深深地契在山梁之上,對著下方的水師官兵做出了衝擊的預備姿式。


    水師官兵大嘩。


    麻袋裏麵全部是人頭。或血汙滿麵,或缺鼻損耳,或腦門被劈開了一條大縫,幾百個人頭從麻袋裏滾了出來。堆積在高台之下,這種血腥恐怖的場麵,在太平已久地膠州水師裏很久沒有出現了,水師官兵們唬的退了幾步,讓出了極大的一片空地,讓這些人頭裝扮著光天化日下的修羅場。


    範閑在台上往前邁了一步,華衣飄飄,麵相俊美。於人頭堆上傲然站著,說道:“這便是昨夜試圖血洗膠州的叛兵,將士不要驚慌,叛兵已伏,本官不是喜歡報仇的人。”


    水師將兵們警悚不敢語。


    “但是……”範閑緩緩說道:“是誰暗中主持此事,本官一定要抓出來,膽敢與朝廷作對,陰謀附逆。就要有被滿門抄斬的心理準備。”


    “人。本官已經查清楚了。”他望著台下的人們說道:“一共十七個人,不。是十七條狗,十七條用朝廷地傣祿蓄養自己狼子野心的狗!”


    十七個人,清洗的範圍並不大,包括台上的水師將領,台下的官兵們都鬆了一口氣,此時四百黑騎地陡然出現,台上台下的那麽多人頭,已經成功地震懾住了水師官兵的精神,既然沒有人敢造反,就隻好等著看朝廷會怎麽處置,隻抓十七個,和大多數人沒有關係。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為了保護自己,甚至可以出賣平日裏害怕無比的上級。


    所以隨著高台之上三號將領地念名之聲,台下的水師官兵們漸漸畏懼地移動著,恨不得離那被點到名的校官越遠越好,倏然間,操場上便多出了十七個小圓圈,小空地,空地上站著一位麵色如土的水師將校。


    這都是昨天夜裏煽動大營鬧事,並且讓一部水師官兵在膠州城外與黑騎大戰一場的元兇們。


    馬蹄嗒嗒,黑騎領馬緩緩走入萬人之中,騎士們麵色冷漠,不旁顧,不緊張,雖萬人在側,卻如入無人之境。


    水師膽氣已喪,紛紛讓開道路,讓這些奉命前來捕人的黑騎進入。


    三騎抓一人,雖然也有校官在絕望之境勇起反抗,怎奈何已是困獸,啪啪幾聲便被砍翻在地,隻是在死亡之前,徒增了一次痛苦罷了。


    又是十七聲血腥而殘酷的響聲,十七個人頭迴歸到了他們兄弟人頭的包圍之中,血水塗染著高台,一股腥臭吸引來了無數地蒼蠅。


    範閑身處其間,卻是麵色不變,眯眼看著漸漸移至頭頂的太陽,知道膠州的事情算是辦完了。


    然後才開始宣旨。


    範閑揮揮手,也不在乎朝廷的禮儀規矩,讓監察院手下去辦這件事情,而他卻是坐迴了椅上,稍微休息一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範閑沒有去細聽皇帝說了些什麽,隻是看著台上台下跪倒在地,如螻蟻一般的水師官兵們,心有所思,最後他聽到了一聲震天價的喜悅唿聲,以及山唿萬歲的聲間。


    水師官兵又加俸了?


    膠州水師的消息傳到京都,已經是半個月之後地消息了。京都地處內陸,沒有海風滋潤,所以比膠州要顯得幹悶一些,氣侯並不如何舒服,反而是有些身子骨弱地人開始不適起來。


    洪竹這幾天火氣有些大……是火氣,不是生氣,他揉著鼻子,心想今天晚上如果還流鼻血,就得去求太醫正看看,那些太醫院裏的人水平真不怎麽樣,如果範小姐還在太醫院裏學習,那該有多好啊。


    他小跑來到了宮殿之前,恭敬無比地推開門去,附在皇後娘娘地耳邊說了幾句什麽。


    來東宮有些日子了,他也成功地獲取了皇後的信任,隻是太子瞧著這個小太監總是有些不舒服,一個小太監臉上長青春痘,火氣旺地直流鼻血,哪有點兒陰人的模樣。


    聽著洪竹的話,皇後皺緊了眉頭,問道:“常提督被追封是理所當然之事……可是,這麽大的驚天案子,怎麽不是三司會審,反而是監察院一個院在查?”


    皇後看來並不清楚膠州水師的內幕,但她隱約猜到了,這件事情一定與長公主脫不開幹係,她冷漠地一笑,說道:“看那位殿下什麽時候找上門來吧。”


    如果事情真如想像中那樣,範閑去了膠州水師,等若斷了李雲睿又一隻胳膊,這位長公主殿下一定會發瘋的。


    隻是膠州的案子有些模糊不清,一個偏將敢勾結匪人謀刺提督?而且恰好是在範閑到膠州的當天夜城?膠州水師居然和東海上的海盜有勾結?難道常昆他以前就不知道?


    所有的朝臣都在懷疑著,軍方也有些反彈的意思,因為不論常昆如何,這都是軍方一位重臣。


    隻是沒有人敢說什麽,因為陛下雖然滿臉沉痛地對常昆的死亡表示了哀悼,後事處理十分隆重,對常府的賞賜也是不輕,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陛下其實……心情很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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