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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出山


    自在蘇州時,範閑便一直期待著梧州之行,因為他知道,麵前這位老相爺,雖然這一年間斂聲靜氣地猶如已經在世上消失一般,但那隻是為了防止皇帝陛下的警惕,從而刻意擺出來的一種姿態。


    當然,假做真時真亦假,姿態擺久了,這種感覺往往也會滲到骨子裏去。範閑很欣賞嶽父這種敢舍敢得的氣魄。


    朝堂不可久居,便輕身而去,什麽條件也不需要細談,反正在京中留下了範閑這麽一個尾巴,給足了陛下麵子,朝廷自然會給光榮退休的前相爺一絲臉麵。


    這種政治智慧讓範閑很相信嶽父大人的判斷,所以今天這番話聽下來,雖然有些發寒,有些隱隱的興奮,但更多的時候,卻是陷入了沉思之中,準備應對馬上就要到來的風波。


    風波難定,雖說攪浪花兒的手也有自己的一隻,但似乎範閑把這事情的影響力還是想的小了些。


    了解了長公主的想法,卻未能馬上捕捉到皇帝陛下的心思。不過範閑終究還是有自己的優勢。


    對於他來說,這個世界上知道絕大多數秘密的,是那位老跛子,知道另一部分秘密的,是自己的父親,知道另一些秘密的,是自己的嶽父。


    這三個人,便是慶曆新政後五年間,慶國皇帝陛下最得力的三位下屬,慶朝的三位幹臣。範閑記得清清楚楚,在自己從澹州到京都之前,自己的父親與陳萍萍如同陌路,基本上沒怎麽說過話,林相爺與陳萍萍更是朝中最大的兩個對立麵。


    準確說來,這三角從來沒有互通聲息的可能。


    而這一切。隨著範閑的入京,隨著他與婉兒的婚事,便變成了故紙堆裏地姿態。在那時的天下,除了慶國皇帝之外,又多了範閑這樣一個可以聚攏三位老人的資源,共享三方麵信息的……幸運兒。


    對於範閑來說,如今的他,甚至比這三位長輩都可以看的更清楚一些。隻是這種幸運或者說實力。似乎不能放在一個臣子身上,所以無論如何,這三角之中必然有一個人要退下。


    宰相林若甫因為與皇帝陛下不是發小兒的緣故,便成為了第一個犧牲品。


    偶爾範閑捫心自問,才發現自己的出山,對於林氏一族來說,確實帶來了極大地損害。當然,皇帝陛下是不可能就此罷手。所以才有了春末時,京都朝會上清查戶部的一事。


    範閑從沉思中醒來,忍不住搖了搖頭,明明朝廷裏麵還有那麽多問題,皇上就搶先在那兒殺狗……可是獵物還沒有打掉……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兒?皇帝的信心究竟是從哪裏來的?


    “江南的事情。我就不問了。”林若甫打斷了他的思緒,緩緩說道:“我相信你的能力,雖然從表麵上看來,這一趟下江南。你做的有些佻脫過頭,不過想必你有後手……隻是年節時你要迴京述職,做些準備地好,尤其是不知道那些人會什麽時候發動。”


    範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笑,說道:“您放心吧,沒什麽事兒的。”


    林若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讚賞地看著麵前的女婿。看著年輕人臉上浮出的沉穩與自信,好奇問道:“陛下的信心,有過往地曆史做為證明……而你,這無頭無尾的自信,又是從哪裏來的呢?”


    範閑想了會兒,笑著迴道:“我相信,我的運氣是這個世界上最好地。”


    林若甫啞然,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半晌之後和聲說道:“你對袁宏道有什麽看法?”


    範閑微微一怔。他知道袁宏道這個人,乃是當年相府的清客。也是林若甫交往數十年的好友,隻是似乎後來在林相下台一事之後,這個叫袁宏道的人,扮演了某種極不光彩的角色,如今此人已經隱隱成為信陽的第一謀士,毫無疑問,便是賣友求來的榮。


    範閑不明白嶽父為什麽會忽然提到這個人,皺了皺眉頭,又想到當初嶽父似乎並沒有想辦法殺死此人報仇,更覺得有些古怪。


    “袁宏道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也是一個很灑脫地人。”林若甫微笑說道:“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出賣我。”


    “他難道不是長公主的人?”


    “雲睿……有這個能力嗎?”林若甫歎息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我對宏道的恨意也漸漸淡了,所以總有些不明白,當時這件事情的真實背景。”


    “替我問問他。”林若甫帶著一絲冷漠說道:“……為什麽。”


    範閑鄭重地點點頭,心想這次問候不是用劍就是用弩。


    林若甫看著他的神情,搖了搖頭,說道:“日後京中如果真的亂了,或許他可以幫助你。”


    範閑微怔,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林若甫陷入了沉思之中,也在思忖著這個問題。


    京都外那個園子裏的老跛子,或許正在得意。


    範閑一行人在梧州又呆了數日,尋著得閑地空,他便會在書房裏向自己地老丈人請教,一方麵是想知道一些當年的舊事,另一方麵也是想向對方學習朝政中地手腕。雖說他也是兩世為人,有著先天的優勢與豐富的生活經驗,隻是在這些方麵,明擺著有一位千古奸相在側,自然是不肯放過。


    往年出使北齊的時候,在馬車之中,範閑也曾經向肖恩大人學習過,這便是範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了,他可以保證每天晨昏二時的冥想苦修,也會抓住一切機會,學習保命的本領。這種毅力與決心,其實與他表現出來的懶散並不一致。


    在這些日子的談話中,範閑重點研究了一下朝局中地重點,尤其是對於自己最陌生的軍方,秦家葉家這兩個開國以來的勳舊,增加了許多感性的認識。範閑愈發覺著奇怪,像葉家這樣一個世代忠良的家族,怎麽會和長公主那邊不幹不淨?


    但這個疑問隻能埋藏在他的內心深處。


    而關於江南的事情。林若甫雖說不想管,但終究還是給江南總督薛清寫了封信去,至於信裏是什麽內容,範閑也懶得理會,一路總督大人,會不會賣前相爺這個麵子是另一迴事,關鍵是嶽父大人為自己分析的薛清此人地性格。


    薛清乃天子近臣,為人好功……而心思縝密。


    這個判斷讓範閑拿定了主意。似這等臣子,最大的盼望不過是做個名臣,那有些汙穢的事情,自然是不肯自己出頭去做的,而日後自己施出雷霆手段來。隻要讓薛清能夠置身事外,事後卻將那一大樁功名送與他,他自然會在暗中配合。


    內庫的走私還在進行著,海路上的查緝還在繼續著。對明家的盤剝與削弱一日未停,據蘇州傳來的消息,明青達蛇鼠兩端,卻又沒能真正地與太平錢莊保持聯係,迫不得已地情況下,開始加大了從招商錢莊調銀的份額。


    很好。


    範閑心裏想著,隻要過了那個臨界點,就是明家覆滅的時候。


    梧州城外盡青山。所以遮住了大部分南向的熾烈陽光,加之山風輕幽,稍拂暑悶,實在是消暑度夏的最好去處。


    範閑一行人在梧州過地也是舒心,當遠離政治那些事情的時候,他便會隨著婉兒與大寶去四周的山裏轉轉,打些獵物,覓些小澗。烤烤青蛙。與婉兒講講令狐瓜子的故事。


    也有在山裏過夜地時候,其時繁星點點。美不勝收,鵲橋漸合,銀河隨風而去。範閑懷裏抱著妻子,輕聲調笑著,高聲喧嘩著,夜觀星象,卻不知這天下大勢究竟是分是合,隻知道牛郎與織女一年一日的時辰要到了。


    遠離世俗煩擾,好生快樂。


    他夫妻二人極有默契地沒有提蘇州的事情,京都的事情,別的地方所有的事情,沒有提海棠,沒有提長公主,沒有提皇帝,隻是偶爾會聊聊此時正在北齊修行的若若妹妹,京都外範氏莊園裏藤大家整的野味,德州出產地香美極雞腿兒……


    一路西向,二人指山問山,遇水下水,遇小鹿則憐之,則獨狼則兇之,於林旁溪邊行走,於崖畔雲中流連,這是婚後極難得的靜默相處,仿佛身邊的一切都不複存了,隻有範閑與林婉兒這兩個人。


    錯了,依然還有大寶。


    不過大寶的可愛就在於,他時常都是安靜的。


    這樣的日子總不能永遠持續下去,範閑如果想保有這種日子,就必須再次出山,再次走入紅塵之中。


    “大寶要跟著我們?”範閑睜著眼睛,好奇問道:“不是送他到嶽父身邊,給嶽父做伴的嗎?”


    林若甫如今獨居梧州,雖然族中子弟無數,可是身旁真正的貼心人卻沒有幾個。婉兒如今自然是要隨著範閑,如果大寶也跟著他們走,那誰來陪伴老了地前相爺?


    子不在,膝下如同無子,這種孤獨感,範閑是能夠體味一二地。


    “父親堅持著。”林婉兒輕聲說道,經過這些日子範閑的細心調養,加上在山間地遊玩,婉兒的身體果然恢複了許久,微潤的臉頰上透著幾絲健康的紅暈,大大的眼睛上麵眼睫毛微微眨著。


    範閑含笑望著她,輕輕握著她的手,說道:“都成。”


    數日後,那一列全黑的車隊駛離了梧州,緩緩向著東方駛去,沿路經過數座小城與大山,來到了一個三岔口處。


    這裏已經到了東山路的境內,這道三岔口分別通往東山路治下的兩個州城。


    東向乃是澹州,偏北向乃是膠州。


    “你去澹州等我,我去膠州辦些事情。”範閑站在馬車上,對車上的婉兒和聲說道:“頂多遲個十天。”


    婉兒當然知道他要去膠州做什麽,在心裏歎息了一聲,但知道皇命在身,範閑也根本無法拒絕,隻好在麵上堆出讓彼此心安的溫和笑容,吐了吐舌頭說道:“休要去拈花惹草。”


    範閑窘然一笑,一躬及地:“娘子放心,再也不去路邊摘了。”


    坐在婉兒身邊的大寶一直表情木然地坐著,聽著這話,忽然插話說道:“園子……裏有花。”


    範閑微怒,婉兒微恨,大寶不知發生何事,三人就此暫別。


    轉由三岔口往北行了不過三裏地,範閑鑽出了馬車,伸了個懶腰,對身邊的下屬問道:“準備好了嗎?”


    “一切都準備好了,提司大人。”


    遠方的山林側邊,隱隱可見一隊冷峻而帶著陰寒殺氣的黑色騎兵正等待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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